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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並無男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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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默兒,報恩哪能說還了就還了?咱們若把披風還上,也僅是還了當初借走之物,當中的恩情可沒還上半分。”

見小姑娘精致五官皺得跟肉包上的皺褶有得拼,高高嘟起的小嘴都能吊起三斤豬肉,當姊姊的連忙安撫。

“是、是,默兒不傻,傻的是姊姊,以為你什麽都不知,什麽都忘了,還想瞞你,其實你看得真真的,還看到他是從那匹大馬的背上搭褳抽出這件大披風來,一把把咱們包圓了。”

“你瞧,那地方入夜之後那麽冷,風那樣野大,他把唯一一件禦寒的東西給了咱們,自個兒穿得好單薄,且忙成那般,還不忘托人看顧你我……”略頓。“所以你說,該不該待他好些?”

“嗯……默兒想問的是,怎樣才算待他好?怎樣才叫報了恩?”咬著唇思索,停頓略久些才答,“唔……應是有什麽好的,都給他留一份,他喜愛的,就送去他跟前。”

他說——

我明日不過來了。

所以說,他應是明兒個一大清早就得離京辦差。

明早才會走的,她知道。因為今日在松香巷最裏端的那處小場地,他還有一場武課要上。

他來松香巷教武,若安排在午後,都是未時初開課,申時末結束,整整兩個時辰。

冬日裏,天色暗得快些,才到申時時分,遠處一大片天雲已被染成深橘顏色,橘中帶紅,紅裏透紫,紫色當中還夾帶幾絲墨濃,有群群飛鳥掠空而過,似尋歸處,似隨輕風,漾空無痕。

武課結束,孟雲崢與幾位私下求教的少年孩子說了會兒話,各別點撥後,當他準備離去,甫旋過身,就見那賣粥姑娘靜佇在不遠處的巷弄轉角。

煮粥時候才會包上的青布頭巾已然取下,她豐軟的發在霞輝中鑲出溫潤紅光,把一張膚色偏白的臉襯得格外乳嫩,女兒家的眉色是遠山如黛,彎彎溫馴的兩道,在低眉斂眸時,有種欲語還休的情懷。

此時她右手挽著一只竹籃,左手牽著小妹子,見他倏然瞧去,她眉眸先如受驚小鹿般一凜,隨即又變回柔和模樣,還對他緩緩牽起唇角。

他驀地意會過來,人家姑娘是特意候在那裏,等的就是他。

也不知胸中在騷騰些什麽,他抑下想探手撫胸的沖動,暗暗調息,朝她邁步走去。

“孟大爺。”她微微頷首。

瞧得出她身形纖細,但就如此時這般兩人面對面,更覺姑娘家個兒小,頭頂心約莫僅及他胸前……嗯,又或者是他生得太高大粗獷,虎背勁腰,雙掌如蒲扇,相比之下才會覺對方太嬌小。

她小,她家小妹子更小,都是見著了就想護著的“小東西”。

每回去到大雜院喝粥,耳力絕佳的他即便等在小竈房裏,猶能清楚聽到隔壁臥房傳出的聲響,她在竈房裏忙碌,小妹子通常還在榻上呼呼大睡,但有兩、三次小姑娘家醒來,許是怕生不肯出來,就守在房門邊,那扇又薄又舊的門扉上有一個比銅錢還小的眼洞,小姑娘就挨在那兒,從眼洞偷瞧竈房這頭。

他裝作不知,眼神從未與小姑娘家對上,未料今早她會當眾道出那句——

他天還沒亮就來,每天來……蹭吃。

回想當下狀況是有些尷尬,還得讓煮粥的姑娘出言回護。

也是因他天生一副嚴正冷硬的樣貌,旁人不敢沖他多問,事情當場不了了之,再加上“六扇門”來了幫手綁走三名趙家打手,適時轉移眾人的註意。

此際見姑娘對他點頭招呼,他亦頷首回禮,徐聲道——

“今早趙慶萊所養的那三名打手,我已讓‘六扇門’將其關押,趙慶萊身上背著不少案件,‘六扇門’想逮人已久,只是苦無契機,這次恰好從他三名欺鄉霸鄰的手下著眼,順藤摸瓜。姜姑娘帶著小妹且安生過活,無須再怕有誰上門驚擾。”

實該仔細詢問才是。問她是否被松香巷的百姓們議論了?

他一個大男人出入大雜院,天天等她的粥,這事傳開必有損她姑娘家的閨譽,別人不敢來問他,但她呢?是否疲於應付?

可她一副坦然從容的模樣,是羞澀的,卻不閃不避,仿佛今早那一場鬧騰過了就過了,她沒往心裏去,他若再多提,倒要令她不自在。

抿唇抑下溜至舌尖的詢問,他垂目看向那個名叫“默兒”的小姑娘,對方的眼神一跟他對上立時飄開,顴骨明顯鼓起,把雙腮撐得又圓又潤,像只猛啃蘿蔔卻忘記要咽下的小兔兒。他不禁挑眉。

姜回雪當然知道,“天下神捕”在粥攤出手整治惡棍,為她姊妹倆出頭,消息一傳開,自個兒那賣粥的小小營生確實無誰敢動。

只是人言四起。

此刻她來此相候,這松香巷裏的小場地多得是人,哪有不遭竊竊私語的……她咬咬唇,內心暗嘆。

但,算了,旁人愛說什麽說什麽去,此時才想要與他避嫌,已都太遲。

且順心意去走,求一個自在罷了。

“多謝孟大爺關照。”她輕聲道。

孟雲崢低應一聲,頓了頓忽問:“默兒姑娘為何不開心?”

忽聽自己被問起,小默兒一僵,大半個身子驀地躲到姊姊身後,低頭不語。

姜回雪拉拉她的小手,又摸摸她的腦袋瓜,鼓勵般低喚,“默兒……”

小姑娘持續無言,一腳腳尖點在地上胡蹭。

“啊,原來默兒這麽快就忘記姊姊說的話了。”頗惆悵般嘆息。

“沒有!”受不了被誤解,小姑娘擡高臉蛋駁著,“才沒忘!”

“原來沒忘,那很好啊。”姜回雪仍鼓舞般笑語,“既然沒忘,那你說,接下來該怎麽做才好?”

孟雲崢原是一頭霧水,以為小姑娘怕生,亦懼他眉目過分嚴峻、身形太過魁梧,才會躲著不敢親近,豈知下一瞬,小姑娘跳出來一把搶過姊姊挽在小臂上的竹籃,對他直直遞了過來。

“給你!”

小姑娘的眸光仍壓得低低的不肯瞧他,但軟糯般的聲音混進執著。

“給你!”

孟雲崢本能地看向姜回雪,見姑娘朝他一笑,是一抹些微靦腆、些微羞澀的笑意,待他回過神,手裏已多出默兒強行塞過來的那只竹籃。

竹籃在大小姑娘的手裏顯得略大,落進他巨掌裏倒像瞬間縮了水。

食物香氣徐徐鉆進鼻中,方才走近她姊妹倆時已嗅到,此時將竹籃舉起,那香氣更盛。

他下意識挑開覆在上頭的白色棉布,籃子底下還鋪著一層厚布,裏頭整整齊齊擱著一塊塊的方糕,糕子褐中帶暗紅,是赤糖加進紅棗、再用濃蜜熬煉過的顏色,食材的氣味完全噴發,甜的、香的、蜜味陣陣,一層疊著一層。

他試圖掌控面上表情,只覺胸中陡熱,喉間緊縮,津唾從舌根泛起,令他不得不吞咽下去,吞得喉結一上一下地細顫輕抖。

蜜棗糖糕。

她說,這道甜食就跟“五白粥”一樣,皆是西疆一帶的人家常用的小點,因為多做了些,所以請他品嘗。

那綿軟口感和甜而不膩的滋味是他很喜歡的,非常喜歡,老實說,喜歡到有些過頭。

但自小習武練功、吃苦耐勞,克制己欲已成慣然,他會把她偶爾送上的一小碟糖糕靜靜吃完,卻不曾開口向她討要或加以詢問,此時這一整籃子糖糕不由分說送進他手裏,是要他如何?

他面前的大姑娘柔聲開口。“下午得了空,又做了一籠蜜棗糖糕,還留有餘溫,孟大爺可以趁新鮮吃些,明兒個離京辦差也可隨身帶著,味道能保存六、七日不成問題,你若騎在馬背上,餓了或饞了,隨時都能拿出來止饑解饞。”撫著小妹子的發心又道——

“蜜棗糖糕是我家默兒的心頭好,默兒說,一籠子的糖糕,她留一半,分你一半,今早的事,要多謝孟大爺相護,也得同你道個歉。”

孟雲崢濃利眉目一軒。

為今早之事謝他?那是謝他出手教訓趙慶萊養的那三名惡霸了。

至於道歉一事……是因小姑娘的口無遮攔,洩露他天天來等著喝粥,還當眾說他是蹭吃、是白吃白喝的這檔子事吧。

所以她心懷愧疚,親自下廚做了糖糕,還要小妹子親手送給他?

說真格,該覺愧疚的那人理應是他,是他思慮不夠周全,才使得今早小亂一場。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小姑娘在姊姊近似“激將法”的驅使下,送出這一籃子蜜棗糖糕送得有多肉疼,孟雲崢這時卻來了一招視若無睹,朝人家道:“道歉就不必,沒什麽好道歉,卻是要多謝默兒姑娘願意割愛。”

小姑娘實在是個“小東西”,個頭才及他的腰上,聽他說出“割愛”二字,當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皺成一團。

孟雲崢見那身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氣也好笑似的,但她沒說話,僅一下下揉著妹子的發頂和巧肩,輕撫那鼓高的頰,手勁加倍溫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氣,靜過兩息,從懷中取出一只小扁盒,遞去。“這是今早帶來要給姑娘的,結果忘記留下。”

姜回雪驚訝擡眸。“這是?”

他徐聲道:“是治火傷的膏藥,能消腫清熱,聽老大夫說,亦有去疤之效。”

“……火傷?”手從默兒頭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將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臂上。

袖中,她小臂上的那一塊皮膚仍泛紅微腫,隱隱熱痛,是昨兒個熬粥時不小心挨到鐵鑊邊緣被燙傷,約莫半個掌心大的一塊,而這般的傷與痛對她來說不算什麽,用清水沖凈後就沒多理會,卻不知他是何時發現,還取來治傷膏藥給她。

此時分,上完武課的孩子們有幾個還聚在小場子上,有人朝默兒又是招手又是喚著——

“小姊姊、小姊姊,這裏,來啊!你來啊!”忽見孟雲崢聞聲側首,那喚聲有所顧忌般一頓,壓低下來改用氣音。“你來……小姊姊過來啊……”

是喬老爹家的小孫兒棒頭,八歲不到,古靈精怪得很,常帶著默兒一塊玩。

默兒陰霾籠罩的小臉蛋瞬間笑開,眼睛發亮。

她先是擡頭望向姊姊,見姊姊微笑點頭,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籃子蜜棗糖糕的“痛”拋諸腦後,小跑步朝棒頭和幾個孩子所在的那一邊奔過去。

孩子們似乎要玩“官兵捉強盜”,已在那兒劃分“人馬”,默兒自然跟棒頭同一國。

姜回雪從孩子們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沈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頰面莫名熱燙,仿佛那裏也落下火傷。

她想了會兒,咽咽津唾,重新拾回聲音。“……所以孟大爺今早會去而覆返,是因為忘了留下這膏藥嗎?你來了,結果見到粥攤前有人鬧事,這才不得不出面,是嗎?”

說實話,孟雲崢並非忘記留藥,是將膏藥揣在懷裏,臨了卻躊躇起來。

她小臂上的燙傷靠近肘部內側,昨日他來喝粥,她不意間撩高衣袖才被他覷見,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問出,好像他從頭到尾都在盯著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帶了治火傷的膏藥過來,尚未想好該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藥留下,她人已往前頭粥攤忙得不可開交。

他原本是走了沒錯,越走心頭越悶,忽覺自己蠢得可以,她確實受傷了,他竟在糾結該怎麽留藥這種無聊蠢事。

是盯著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確一直在看她。

對於她所問出的,他沒有作答,只沈靜道:“把藥拿了。一日兩回直接敷在傷處,很快就能覆原。”

姜回雪終於伸手接過他再次遞來的膏藥小盒,握緊,微垂頸項。

“多謝……”

“嗯。”孟雲崢隨意低應了聲,瞅著浮蕩在她雪額上的瀏海,和那輕斂的墨睫,他氣息略沈,想跟她說,說他明日一早要離京,不會去大雜院等粥喝,要她莫等他,甫掀唇,忽記起他已都說過。

他都清楚說了,卻莫名牽掛,從不知自己會這樣不幹不脆。

一時間,他無話可說杵在原地,該告辭才是,又覺她仿佛欲語還休,那模樣竟令他雙腳無法挪開一步,僅能緊緊註視,靜默等待。

他的感覺果然沒錯,眼前,原是垂首沈吟的姑娘鼓勇般擡起一雙含煙水眸,瞬也不瞬望他,像想過又想,想了再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啟嗓來問,那柔軟聲音很是靦腆——

“我有一事盤桓在心,很想討個說法,還請孟大爺為我解惑。”

他靜了靜,深目如淵。“你問。”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小拳頭,吸氣吐語。“粥攤從試食到開張至今已有月餘,很多謝孟大爺的捧場,‘五白粥’確實有它的好處,我亦覺自個兒的手藝還成,只是天天喝同樣的粥,入口盡是相同滋味,再好吃的東西也要膩的,可你仍是天天往大雜院來,難道真只為這一碗粥,再無其他?”

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你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

喬婆婆的話令她頭暈目眩,卻也不得不想。

你這孩子,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

她就是不懂啊!

以為她賣粥,他來喝粥,她做起小小營生,他是來光顧的客人,事情再單純不過,可仔細思量……根本不尋常。

她猜不透、看不懂,忍不住直接問了,她想弄明白他的意圖,待真相大白後,她就可以……可以……她還不知自己可以幹些什麽,但至少不會因喬婆婆幾句話便驚疑迷惑、胡思亂想。

男人似乎被她的問話給難住。

他濃黑的劍眉微凜,眉峰成巒,但很快又恢覆淡然神態。

“姜姑娘以為孟某不是為粥,能為了什麽?”他以問制問打破靜默。

她咬咬內唇,硬著頭皮道:“喬婆婆說,這般的事,我一個女兒家不好開口,但還是厚著臉皮開口,還是想問個清楚明白,想明白孟大爺若不是為那‘五白粥’的話,是為什麽?”也來一招以問制問,問得膚中的血氣仿佛盡湧,湧得渾身薄汗、熱氣蒸騰。

兩人之間再次靜默下來,但她的眸子睜得清亮亮,沒有絲毫閃避,盡管一顆心抖得像要撞破胸骨,那樣悶痛,她依舊直勾勾仰望他,等一個答覆。

然後,她看到那男性峻唇淡淡掀啟,聽到他徐靜吐出一句——

“不為別的,確實是為那一碗粥。”

她耳膜顫了顫,心房亦顫,聽他語調不變繼而再道——

“我一個大男人,日日天未亮就去那個小竈房等粥喝粥,實是讓姑娘家困擾了,喬婆婆最喜幫人撮合姻緣,是松香巷裏眾所皆知的,老人家會那般以為並不奇怪,但孟某並無別的意圖,我絕非……不是……”唇山峻明的嘴抿了抿,斟酌用句。“嗯……絕非對姑娘起了什麽非分之想,孟某對姜姑娘,當真沒有男女之間的那層想法,純粹就為那一碗粥。”

姜回雪都覺膚底騰燒的火已奔至頭頂心,燒得她腦仁兒發脹、瞳仁兒熱痛,好似狠狠挨上幾巴掌,打得她耳中嗡嗡巨響,整張臉火辣辣。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本心。

在這一團渾沌之後,她察覺到自己竟然是心懷期待的,隱隱期待,想從他口中聽到一些不一樣的答覆。

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不知不覺間……竟把自己當成一名再尋常不過的女子。

沒有誰不想被喜歡、被在意、被青眼看待,但女兒家嗔癡愛戀、惆悵徘徊般的情懷於她姜回雪而言,實還是太奢侈了些。

她呀,是得清醒清醒,自身該煩惱的活兒已然夠多,哪裏有多餘心思去想男女之間那種輕狂放縱、暧昧晦明的事?

孟雲崢直言無諱又直截了當,清楚告知,他對她沒有絲毫想法,那樣很好。

盡管她羞慚難當,羞得渾身發燙、背脊凜麻,也覺得這樣給她一記重敲,比什麽都好。

弄明白了,就好。

“那……那我知道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熱氣在眸底不爭氣地漫開,她硬是爭氣地忍下,嘴角甚至還能牽出一抹溫柔淺笑。“沒想到孟大爺對我熬的那碗‘五白粥’如此捧場,我會好好守住味道,畢竟再怎麽著,都不能辜負了主顧們的青睞。”

她再次淺淺笑開,沒等他答話,微屈了屈膝作禮,旋身便往孩子們那邊去。

然——

“姜姑娘,孟某日日到訪為的是那一碗粥,或者可說,亦是為你。”

什麽?

她倏地頓住腳步,停得太突然,上半身還微晃了晃。

立即,她轉頭回望,那莫名其妙耍了一記“回馬槍”的男人淡定神態沒多大變化,只除深目斂光,耐人尋味。

他究竟是何意思?她真被他搞混了!

許是她瞠圓眸子、瞬也不瞬的表情已充分顯露內心驚疑,未等她開口問,他已又道:“我幼時瘦小,腸胃易病,胃口總是不佳,我娘還在世時,就時常為我熬藥粥溫補。”剛硬嘴角勾出一抹輕含幽思的軟意。“先父因病早亡,先母獨力撫養我長大,松香巷中家徒四壁甚是窮苦,當時為了買藥熬粥幫我補身,我娘她幫人洗衣刺繡,什麽忙活累活都肯接……”

沒想到會聽到這些,姜回雪凝住似的兩丸瞳仁終於顫了顫。“……那是你阿娘疼你、惜你,她是極寶愛你的啊。”

“是。”點點頭,他笑意略深。“她是。”

姜回雪也跟著點點頭,本想再問他幼時之事,她眸珠忽又凝定,驀然間想到什麽。“孟大爺——”她轉過身,再次面對他。“你方才說……松香巷中家徒四壁,所以你幼年時候是住這兒的?”

男人輪廓分明的面龐閃過一絲古怪,仍從容頷首。“我是。”

“你住過這兒……原來如此。所以,就如同受你點撥武藝的那些孩子,你也是這般在松香巷裏長大的……”她似嘆似問,看了眼與默兒玩在一塊兒的那一小群活潑好動的身影。

孟雲崢應了聲,道:“我娘聽說習武能強身健體,我五歲不到,我娘就要我跟松香巷裏的孩子們一塊隨師父習武,吾師穆正揚當年身為‘天下神捕’,任‘六扇’大掌翼之職,他老人家盡管公務繁忙,但只要在帝京,如何都會撥空過來城北這兒點拔孩子們武藝,我跟著練了兩年,七歲正式拜師,十發那年,我娘因一場風寒急癥病倒,沒能撐過那個冬天,來年我便離開松香巷住進穆家大宅,跟隨於師父左右。”

他簡明道完,但姑娘望著他的表情仍是怔忡,像還等著他再多做說明。

他頓了頓,補充又說:“……後來邊習武邊跟著師父四處辦差,幹了些事,掙了些功名,朝廷賞賜下來一座宅子,如今回帝京,那兒就成孟某的居所。”

姜回雪一口氣提在心。“那幼時,你與你家阿娘在松香巷的住處,那地方可還在?”

他臉上再次浮現古怪表情,雙眉輕訝微挑。“地猶在,老家猶存,正是你姊妹二人所賃之處。”

雖說多少猜到了,真聽他明確道出,她左胸仍驟跳一記。

孟雲崢道:“跟隨師父習武辦差後,就甚少回大雜院那處居落,但這些年喬老爹和喬婆婆一直幫我照看著,幾個月前,婆婆同我提起,說屋房沒人住易壞,不如賃了人,我隨口允了,交由婆婆操辦,而此次返京,你們便在那裏了,喬婆婆還把你賃屋的銀錢取來,我盡數請她收下,未取半分。”喉結明顯動了動。“大雜院那處小小居落是孟某的舊家,原以為姑娘是知曉的,結果卻不知嗎?”

姜回雪動作很小地搖搖頭,再搖了搖頭。

這是怎樣的緣分?

當日雙鷹峰下受他救助,承他暗中照拂,遠離西疆域外後,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繁華帝京,與他應已八午子打不著關系,卻再次有了交集,這便也罷了,未想其中牽扯甚深若此,她與默兒是直接落腳到人家重中之重的地盤上啊!

她訥訥道:“喬婆婆好似說過,那地方她是幫人管看著,我以為她的是自家親戚,也沒多問……租金很是便宜,賃下後,喬記連前頭鋪子也騰出一小塊地兒供我擺攤賣粥,攤頭桌椅和鍋碰瓢盆之物更是一應俱全,無須從頭置辦,省去了許多功夫,我想再付些錢銀,但喬家不收……喬老爹和婆婆如此多方照應,我想,正是因孟大爺不取分文,此舉實是嘉惠在我身上了,兩位老人家僅僅收那微薄租金,卻把一堆好處全給了我。”

聞言,孟雲崢揚動嘴角,面龐輪廊是慣然的峻厲,但眉目神俊,深沈中見舒朗。“那地方甚是逼仄,姜姑娘願意帶著妹子住下,那是替孟某活絡了家裏的一切,我亦受惠。”

“那地方很好的,是我與默兒曾待過的地方中,最好的地方。”有些繞口令似的,她雙頰不禁又紅,遂垂下頸項。

聽得這話,孟雲崢雙眉微乎其微一蹙,想問個仔細又怕唐突,最終卻道:“姜姑娘待得慣,那樣再好不過,舊家居處就請姑娘照看了,至於喬婆婆所以為的那性事,起因在我,實惹得姑娘清譽有損,往後我不——”

“孟大爺不要不來!”

姑娘家螓首倏地一擡,沖他道出,孟雲崢話音陡頓,見她臉蛋赭紅,自己的耳根竟莫名也起了些熱意。

“姜姑娘,我——”

“孟大爺每日來等粥,我也是每日等著你來,我喜歡孟大爺喝粥的模樣,看著,覺得心裏踏實,覺得那一碗粥沒白花功夫去熬。”她唇瓣輕顫,眸心卻定得很,只是雙腮紅得似要滴血。“……孟大爺不要不來,我不在意旁人怎麽說,就盼孟大爺也別往心裏去,我倆……我倆既無男女之間那一回事,說開了,我心也就定一下,一切安定,便也沒什麽好避諱。”

孟雲峰平時盡管話不多,卻甚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他胸中像堵著一口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究竟有無吐出,他亦不清楚,只曉得緊緊註視姑娘家那張羞赧不已又極力維持定靜的臉容。

該要出聲才是。他想。

她已道出她心中話,就該輪到他做出回應,所以,真該說些話才對。

簡簡單單回她一聲謝,這樣也很好,總好過半聲不吭地直視不放。

他額角一抽,忽然想到自己“不說話、光瞪人”的表情定然十分冷酷,沒辦法的,他瞪慣那些宵小匪類,一記眼刀便能讓賊人乖乖吐實、跪地求饒,但他沒有要瞪她的意思,他僅是……是……

“姜姑娘,我……”

“大師兄手裏提什麽好東西呢?”爽朗女聲在他身後響起的同時,那人已冷不防將他輕提在手的竹籃子搶了去,躍開後,隨即掀開裏頭的覆布。

“什麽?什麽?”,“她香啊!咱也瞧瞧是啥好東西!”、“二馬你別擠啊!”、“這麽香肯定是吃的,不擠過來搶,立時就沒啦!”、“你餓死鬼投胎啊?一天到晚只知道搶食!”、“就搶!不搶可便宜了你!”

竹籃子被搶,孟雲崢佇足不動,因動手搶他的人是他家師妹,而圍成一團覬覦籃中吃食的幾位,更是他之前在“六扇門”裏當差的同僚。

他家師妹,也是他唯一的一個師妹,姓穆名開微,正是恩師穆正揚之女,僅小他兩歲。

師妹與他打小一塊兒讀書習武、一同長大,有架起打、有禍一起扛,可謂有福回享、有難同當,此時她來奪他那一只竹籃,原也沒什麽,畢竟自小打打鬧鬧慣了,但……他背脊卻是一凜,牙關繃緊,竟隱隱有對敵之勢。

四年前,師妹穆開微年方十五,亦進到“六扇門”磨煉,到如今一個嬌小可愛的姑娘家都跟一群高頭大馬的漢子們混成實打實的江湖兄弟,舉止越發剽悍。

“是糖糕呢!”穆開微歡聲輕嚷,不問便取,塞了一塊進嘴裏。“嗯、嗯……好吃,好香的蜜棗味兒,好吃啊!”

竹籃子若在孟雲峰手裏,“六扇門”裏的大小捕快也許還不敢說造反就造反,但籃子被穆開微先行奪下,還帶頭開吃,五、六個身穿官制衛服的漢子們立即加入搶食大戰,“戰況”激烈。

“鐵膽,你還要不要臉?都到俺嘴裏了,你還探指來挖。”

“上回吃東街劉婆婆的紅豆蒸糕,我也到嘴了,你還不是這麽蠻幹?”

“嘿,大景你這小子,動真格來搶嗎?好啊!打就打,俺奉陪!”

“打什麽打?快被吞光了呀!”

“娘的,豈有此理!”

“先搶先贏,誰給你講理啊!”

所謂“二桃殺三十”,而一籃子蜜棗糖糕能讓一小群嫉惡如仇、正直剽悍的“六扇門”捕快鬧內哄。

穆開微卻是搶得第一塊糖糕入嘴後,就將竹籃子拋手,把自個兒摘出來。

身穿官制衛服的她個兒不高,然氣勢十足,腳步沈穩,身形輕靈,來到孟雲崢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那一籃子蜜棗糖糕是姑娘親手做的吧?”穆開微笑問眼前模樣清秀的女子,抿抿唇齒間的蜜味評論道:“甜而不膩,綿密香軟,很好吃,我敢保證,我師兄定然是喜歡的。”

落腳帝京,姜回雪自然聽過穆開微的名號,後者是“六扇門”中唯一的女兒身,但辦差手段可謂雷厲風行、有膽有謀,行事更較男兒果敢利落,前些日子京中幾位紅得發紫的說書客將她的事改編成好幾個段子,在茶館酒肆裏痛快開講,她因而莫名其妙得了一個江湖封號,被稱作“帝京玉羅剎”。

此際,這位有羅剎之稱的嬌小姑娘正對著她淺淺揚笑,眉眸清朗正派,笑意真誠坦率,是極友善的,但姜回雪心尖卻顫,不自覺又低下頭。

“喜歡,那很好,多謝穆姑娘誇讚,也謝謝眾人捧場。”她低聲道,說完也沒多看他們師兄妹一眼,僅福了福身。“我該回了。孟大爺明日離京,盼諸事順遂,一切安好。”再次額首作禮,她轉身走回不遠處正玩得不亦樂乎的孩子們,尋著自家妹子的身影,而身後一雙男女的眼睛仍兀自盯著她瞧。

“師兄,我可是嚇著人家姑娘了?”穆開微表情有些苦惱,兩手叉在腰際,站姿頂天立地。

身邊男子一語不發,擡起雙臂緩緩盤抱在胸,登時,高大身影迸發出無形威壓。

穆開微將視線從那個似被嚇跑的站娘身上拉回,挪向自家師兄,嘴咧了咧——

“師……今日咱們一小隊人負責城北巡邏,難得見你跟姑娘家走在一塊兒嘛,我也沒要幹麽,就想……小探一下底細,跟人家說幾句話,要人家好好待你,如此而已……師兄別不說話,你光瞪人不說話,我瞧著都要鬧肚痛,等等!莫非是為那一籃子蜜棗糖糕?”咦?真被她說中了!

見事甚快,穆開微一臂平擡,一指指向剛搶食完畢的幾名“六扇門”弟兄,喊冤。“我才吃一小塊呀,真的很小很小一塊,嘗個滋味而已,其餘的全被他們給奪了,師兄盡可沖他們發火,我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啊!”

“咦?”、“耶?”、“嗯?”、“啊!”、“呃……”

一舉掃光糖糕的大小漢子們連沾在嘴邊的糖粉都還不及舔掉或拭凈,就被男人如炬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滾出喉頭的全是驚愕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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