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白深從墓園回到市區時已經是下午了，他打了輛車，又來到紅光小區。他根據上午在顏料店查到的地址，找到小區最裏面的那棟塔樓，坐電梯到八層，站在西側的房門前，敲門。

他很肯定，裏面住著的就是那批苑景假畫的畫家。

在第七組審訊室裏見到那批假畫時，季白深就發現了顏料的問題。苑景的畫用色很特別，加上他偏寫意的繪畫風格，對顏料有一定的要求，遮蓋力要足夠好，對耐光力的要求也很高。因此有些特殊顏色，他都是親自收集礦石來制作顏料的。

做贗品最重要的準備材料除了畫布之外，就是顏料了。這些年來市場上很少出現苑景的偽作，就是因為他所用的顏料絕大部分是買不到的。不過勉強說起來，只有一種幾乎已經停產了的小眾品牌顏料可以做到以假亂真，就是上海美院的那個牌子。

但這個牌子有一個缺點，就是味道比較大，即便幹透了也會留下輕微的刺鼻味道。當時季白深就是因為聞到了味道，才想到這個小眾品牌。而要仿制大量的假畫，一定要從上海廠家采購，所以季白深篤定那個一個月前買了大批這種顏料的人就是假畫畫家。

季白深考慮過要不要把這個線索告訴警方，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已。如果說這段時間的經歷教給他什麽道理，那就是只能信任自己。

門沒有人應，他又敲了敲，還是沒動靜。季白深覺得有點怪，按在門把手上，試著輕輕一轉，門開了，沒鎖。

屋子裏面已經收拾幹凈了，除了幾件家具之外什麽也不剩，但空氣中那股刺鼻顏料味道還在。而且根據味道來看，他應該剛剛搬走，來晚了一步。

季白深去了趟物業，以找人為理由詢問了一下住戶的身份，得知是租戶，不過租房子的不是他，而是一個叫“鈞閣藝術品有限公司”的單位。

從物業出來時天黑了，季白深沒有馬上去查這家公司，先回了家。他覺得這一天異常漫長，只是一日的光景，卻似乎耗光了半生積攢下來的體力。他早早就睡了，夜裏做了很多夢，都與過去那些熾烈的夏天有關。

第二天是周末，季白深吃過早飯後根據網上的地址，來到位於六一區外的鈞閣藝術品有限公司。公司門臉不大，裝飾的也很普通，季白深推開玻璃門，只簡單一掃，發現只有十幾平米的店鋪內卻掛了幾件名家珍品。

“請問一下。”季白深沖正在忙碌著的店員背影打招呼。

“哎，您好，需要幫忙嗎？”

轉過頭來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穿著身精致西裝，油頭，從手腕上腕表和胸前的胸針來看，應該是這間看著不起眼卻臥虎藏龍的小店店主。

“你好，”季白深禮貌笑笑，“我想打聽一個人？”

“您說。”

“陳瑞東是在這裏工作嗎？”

陳瑞東是季白深在顏料店查到的收貨地址上的名字。

那位紳士店主臉上笑容僵住了，但很快，他又調整過來：“不認識。不好意思。”

“啊，沒事。”季白深輕輕吸了口氣，又問，“你們這賣顏料嗎？”

“不，我們只做藝術品交易。”

“好。謝謝了。”

季白深笑笑，轉身離開，沒逗留。他很清楚店主撒了謊，雖然很淡，但這家小店裏也有那種特殊的刺鼻顏料味道。

在季白深走後，勳哥從櫃臺裏走出來，隨手從櫃臺的首飾盒裏拿出那枚翡翠戒指戴上。他慢慢踱步來到門口，透過玻璃門看向季白深的背影，臉上陰晴不定。

電話響了第七遍，閆筱才從被窩裏鉆出來。她瞇著眼睛看了下，是齊雯。當下坐起來，清醒了不少，因為齊雯很少打連環奪命 call。

“季白深查假畫查到勳哥這裏了，他很生氣，聽說去車庫了。”

齊雯簡潔地說完這句話，就掛了電話。閆筱悶悶罵了幾句臟話，騰地竄起來，簡單收拾一下，開車出門。

昨天從墓園離開後，她為了獨自貪享留戀那種溫暖，也為了控制自己去見季白深的沖動，破天荒理智了起來，摘掉了監聽耳機，結果出了這麽大的亂子。

閆筱找出昨天被她仍在車裏的耳機，戴上，此刻季白深那邊倒是安靜了。只偶爾有車聲，行人聲，聽上去他在外面。閆筱又暗自咒罵起來，這個蠢貨可能還不知道他惹了這麽大的麻煩。

但轉頭，她想想，這一切似乎是自己的過錯。先不管是誰的錯，眼下要先解決掉勳哥的問題。

閆筱平時對勳哥沒大沒小愛答不理的，前提是她知道自己只要沒觸碰勳哥的底線，再怎麽開玩笑他也不會怎樣。可但凡惹怒了他，他是有很多辦法來懲罰一個人的。而勳哥的底線，就是不要讓他和案子扯上關系，不要暴露他。

閆筱一路上連闖了幾個紅燈，用最快的速度來到勳哥的私人車庫。這裏她倒是不常來，但她知道這是勳哥處理棘手臟事的地方。一般來說，談“生意”都在辦公室，而清“路障”都是在車庫。這也是閆筱很心急的原因。

在進車庫之前，閆筱摘下耳機，左右看看，隨手拿起一根立在外面的鐵棍，掂了掂，走進去。

裏面圍著勳哥站了幾個穿著黑衣服的年輕人，閆筱都認識，跟他們中大多數還有過節。她清楚今天的局勢對自己不利，也許服軟求情更好，但胸腔裏竄起來的那團火燎得她不耐煩，心臟也跟著咚咚躍起。她管不了那麽多，將鐵棍拖在水泥地面上，拖出一路刺耳的叫囂聲。

所有人都轉頭看去，看到閆筱來勢洶洶的樣子，像個獨自闖入狼群的孤膽少年。

“你們誰也別想動他。”閆筱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她站在車庫中間，看向坐在前面的勳哥，孤註一擲。

旁邊兩個早就看閆筱不順眼的黑衣小弟梗著脖子走上前，閆筱猛地迎上他的眼睛，臉帶蕭殺。

勳哥冷冷清了清嗓子，擺擺手，旁邊的小弟退回去。他擡眼，看著閆筱，露出頗為無奈的神情。

“閆筱，你這樣讓我很難辦啊。”勳哥隨手抻了抻襯衫，“你知道的，季白深是苑景案的最大嫌疑人，現在因為你沒擦幹凈屁股，他親自查到我的店裏來了。”

勳哥冷笑一下，繼續說，“那下一步呢？下一步應該就是帶警察來了吧？”

“他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

“警察現在不信任他了。他沒找到真正的證據之前，不會求助警察的。”

“你這麽了解他嗎？”勳哥挑眉。

閆筱一臉篤定，穩穩看著他。

“我知道這事是我的疏忽，我願意承擔過錯，但你們不能動季白深。”

“那你怎麽承擔？”勳哥饒有興趣看著她。

在很短的時間內，閆筱腦中閃現出幾個方案。最直接的是她來保證季白深不會順著這條線給勳哥惹麻煩，但隨即一想，這件事勳哥用他的辦法也能解決。如果要說服對方，最好能拿出最具有誘惑力的東西，這是閆筱多年來的一條行事準則。

閆筱深吸一口氣，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八大山人的《孤禽圖》，幾次都失手了，我答應你，我給你搞到手。”

“別開玩笑了，”勳哥笑笑，眼睛裏卻閃過一絲意外驚喜，“那幅畫的藏家我們也打過很多次交道了，很難下手。再說算起來的話，他今天下午就要帶著畫去美國參加展覽了，你怎麽弄？”

閆筱眼睛向下一瞥，一臉倔強：“如果我做到了，你能放過他？”

“可一共就半天的時間啊。”勳哥幽幽地強調。

“你先回答我。”

勳哥盯著閆筱的眼睛，半晌後，瞇起來：“好。”

閆筱把鐵棍仍在一邊，發出一聲脆響。她掉頭離開，沒再多說一句話。

當閆筱的背影消失在車庫裏後，勳哥拿起旁邊正在通話中的電話，放在耳邊，說：“聽到了吧？她動心了。”

電話裏是齊雯冷淡的聲音，說：“她早就動心了。”

“不，這次不一樣。她愛上季白深了。”

齊雯那端沈默一會，才說：“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勳哥看了看手上的翡翠戒指，又問，“你那邊怎麽樣了？”

“安排好了。”齊雯說。

季白深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花了很長時間在網上查鈞閣藝術品有限公司，想通過這條線索找到假畫畫家的蹤跡。

就這樣已經過了正午了，他買了個三明治，簡單吃一口，仍舊在不同網站上查。終於，在手機馬上要沒電了時，他搜到一條一年前的微博，上面寫著鈞閣藝術品有限公司投資了六一區裏的一家畫廊。

六一區就在旁邊，季白深沒花多久就找到了那個畫廊。畫廊裏人很少，也沒有任何展覽宣傳，隔著玻璃窗，只能看到墻上掛著幾幅單調的油畫。

季白深走進去，也沒人迎接，空空蕩蕩的。

他走過大廳，拐了個彎，來到裏側的小廳。小廳內有個露天玻璃頂，玻璃頂下有一個沙發椅，上面躺著個長頭發的男人，用帽子蓋著臉，像是在午睡。

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直射進來，加上屋子裏的暖氣，倒是個小憩的好地方。

季白深想來想去，還是決定過去打擾他，他一步步走近，聽到輕微的鼾聲。但同時，也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特殊且刺鼻的味道。

季白深一驚，靠近他，蹲下來，那股味道更加清晰了。

他確定，就是苑景假畫上的顏料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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