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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苑景(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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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雪下起來時,閆筱剛剛走下盤山公路,朝市區的方向走去。她不記得雪具體是什麽時候開始下的,當她註意到時地上已經鋪了薄薄一層了。雪花很大,下得也急,沒多久眼前都是白茫茫一片,遮住了視線。

閆筱左手扶著右胳膊,肩膀流出來的血洇濕了衣服,又從袖子裏流出來,滴在白皚皚的地面上,沒多久就被新下的雪覆蓋掉。她覺得有點疼,但還好,算不上嚴重,她心裏有數。

她又緊了緊背在身後的背包,裏面裝著的是她剛剛豁出命來得到的那幅《孤禽圖》,好在這一趟並不虧,閆筱想。

勳哥說的沒錯,不冒點險,想通過那些常規手段得到這幅圖是不可能的,何況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

《孤禽圖》的藏家是南豐一家商貿公司的老板,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背景很覆雜,舅舅是個高官,他自己跟南豐最大的涉黑組織也有扯不清的關系。這也是勳哥屢次想下手,卻發現根本惹不起的原因。

這位黑白通吃的藏家跟國外的藝術品畫廊來往密切,經常帶著自己的藏品去國外參展,這次要帶去美國的就是《孤禽圖》。大概之前遭遇過被偷的經歷,他對畫作的保護很到位,甚至可以說達到了國寶的安保級別。

閆筱查了一下藏家今天的行程,發現家裏和機場都很難下手,只能從路上找突破。南豐機場建的比較偏,從市區到機場要經過一段盤山公路,那裏也相對偏僻,是唯一有機會的地方。

閆筱在藏家別墅附近監視了一陣子,得知他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與畫分開兩輛車走,畫是由以為職業保鏢護送的。也就是說,她只要截下保鏢的車就行。

但這事沒那麽容易。她想了很多種辦法,找保鏢的弱點,從他的車上動手腳,甚至在路上設置陷阱或者誘惑,通通沒奏效。於是最終,她不得不選擇最粗暴,最莽撞,也是最危險的方式。

在盤山公路最為偏僻的路段,閆筱躲在監控拍不到的區域,等藏家的車先開過去後,開著她那輛陸虎直直撞向保鏢的車。將車撞下山路,而她也收受了傷。

閆筱拖著受傷的胳膊爬下山,砸開車窗,取走了畫。但在離開之前,她特地看了一下昏迷中的保鏢的傷勢,似乎並沒有生命危險。那一刻閆筱嘲笑了自己一下,她變了,在這樣一個豁出去的時刻,她居然也瞻前顧後了。

閆筱把她的車開到公路下,把齊雯叫來,車子交給了她,讓她沿著另一條路把車開到臨市處理掉。她抱著受傷的肩膀,背著那幅硬生生搶回來的名畫走回市區,心想著季白深你最好值得我為你冒的險,想著想著發現下起了鵝毛大雪。

雪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受傷的肩膀上,並不冷,反而比剛才暖了不少。一路漫長,閆筱突然想聽到他的聲音,拿出竊聽耳機戴上,發現什麽也聽不到。齊雯的設備很少出現信號失靈的問題,她猜到可能是季白深手機沒電了。

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城市的輪廓了,閆筱加快了腳步,又忍不住想,此時此刻季白深在做什麽呢。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麽,居然淺淺地笑了笑。

然而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荒誕得很,閆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刻的季白深正在進行對她的捕獵。就像是角色互換的反轉游戲,那個你親手訓練出來的獵物,終會有反過來撕咬你的這一天。

季白深在確定了躺在畫廊裏小憩的落魄畫家就是苑景案的假畫畫家後,用了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就攻破了他。盡管他一再否認,一再拒絕,甚至揚言要控告季白深對他的誣陷,還是被抓住了弱點。

只有同類才會彼此了解,季白深太清楚像他這樣自命不凡,但實際上只能靠假畫為生的畫家的軟肋了。他們不在乎名譽,不在乎錢,在乎的只是他們的假畫能否以假亂真被認可,這是他們被現實一再打擊後僅剩的小小尊嚴裏最後的支撐了。

於是季白深毫不猶豫地抓住這個機會,指出了他的假畫中幾個明顯的錯誤。

“湖面水紋的顏色太亮了,尤其是最後幾筆。”

“對女孩頭發的處理生硬,下筆時不夠順暢,而且每幅《寫生的少女》都是如此。”

“油畫很看重對光線的捕捉,而你恰恰在處理光線時很不自信,所以通通用遮光度最弱的顏料來處理。這是致命的,也可以說低級的錯誤!”

那位落魄畫家喘著粗氣,怒視著季白深,可很快,他又頹了下去,年輕的臉上顯現出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甚至要哭了出來。

後來他的確哭了出來。季白深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可能他被剛才季白深犀利精準的點評戳到了痛處,哭完了後,竟傾吐了起來。

“我已經幾年沒有賣出過一幅畫了,也沒人找我畫,唯一接到的工作就是這一單。”

季白深意識到這是他乘勝追擊的好時機,便說:“我不是警察,我也無意追究你的責任,只是想知道是誰雇的你。”

“我不認識她。”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不知道。”

“聯系方式呢?”

“都是她聯系我的,每次都用不同的號碼。”

季白深陷入沈默,思考著還能從什麽角度挖出線索時,聽到落魄畫家突兀地說了句。

“但我記得她的長相,”他看著季白深,“我可以畫出來。”

季白深從隔壁的美術工具商店買來了鉛筆和素描紙,落魄畫家用很短的時間就完成了那幅畫。季白深想他過去應該是個素描高材生,那種每次專業考試都名列前茅的孩子。他僅僅憑借記憶,就勾勒出來一個清晰的形象。

在他畫的過程中,季白深眼神始終跟著他的筆觸,剛剛有個輪廓時,他的心就被吊了起來,而後,一點一點被無形的重物拖拽著沈下了去。到最後那幅素描放在他面前時,季白深的思緒和他的身體一樣已經麻木了,只剩下頓感。

那幅素描上畫著的,赫然就是閆筱!

季白深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事實上,當他從圖書館被陸銘帶走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閆筱。但不知為何,他又不希望是她,起碼在沒有確定證據之前,他不願意咬著她不放。

跨年那次是他一時沖動,他想過利用那個機會試探她,可最後整個計劃都走了樣。事後季白深回想起那天晚上所有細節,很無奈地發現,他不僅沒有完成預先設想的計劃,還莫名其妙暴露了一些真心。

而那些真心意味著什麽,他已經不想再去面對了。

季白深收起那張素描,用隨身攜帶的錄音筆給落魄畫家錄了音,而後出門打了個車,直奔閆筱的公寓。

在路上季白深才發現下雪了,越來越大,那場藏了許多天的大雪終於出現了,就像他一直在尋找的人一樣。可他並沒有解脫之感,與其說解脫,季白深此刻反而是更加失落了。

在遇到閆筱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試圖找到她的把柄和證據,可真的走到這一步,卻遠沒有想象中的痛快。

來到公寓門口,他敲了敲門,閆筱並不在家,這是他早就料到的。季白深在路上已經想好了對策,他要先找到更直接有力的證據,再交給警察,免得給閆筱翻盤的機會。

他還記得那次閆筱喝醉時送她回家的情景,她把備用鑰匙藏在水表箱裏。季白深去旁邊的水表箱裏搗鼓一陣子,找出了鑰匙,打開了門,小心翼翼走進去。

幾乎一進門,季白深就看到那幅掛在墻上的《自畫像》,那是整個空曠的房子內唯一一張畫。季白深走近看了看,認出這就是真跡,就是迄今為止仍沒有找到的那幅畫,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據了。

季白深想了想,他必須要謹慎一些,先拍下視頻。他拿出手機,發現早就沒電了,於是先在閆筱家給手機充了電。

閆筱已經走回了市區,正朝著勳哥的車庫走去。就在那時候,他忽然聽到了耳機裏季白深的聲音。

“現在是 1 月 7 號下午 5 點 06 分,我此時在位於市中心的暖陽公寓 606 號房間,也是閆筱的家。我是用她的備用鑰匙開的門,並找到了這幅丟失的苑景《自畫像》真跡。”

季白深似乎在行走,能聽到腳步聲,閆筱想他應該在錄視頻。

“同時,我也有其他的證據能證明,整個苑景連環盜竊案都是閆筱做的,並栽贓陷害我。”季白深頓了一下,又說,“以上,是我的證據說明。”

閆筱腳步沒有停,她的手和臉已經凍得通紅了。她仍然一步一步走向勳哥的車庫,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她擡頭看看,車庫就在不遠處了。

季白深錄完視頻後,從閆筱的書櫃上找了一沓油皮紙,將《自畫像》包裹起來,準備走。但在走之前,他突然瞥了眼書櫃,楞了一下。

在占了整面墻的空蕩蕩書櫃中,除了那條叫趙天然的河豚魚外,只擺了一瓶花。準確說,那不是花,那是一束狗尾巴草。而奇怪的是,裝著狗尾巴草的花瓶明顯是個價值不菲的古董。

誰會用一只珍貴的古董瓶子,來養一束最廉價的狗尾巴草呢?

季白深來不急細想,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便輕輕松松放過了已經浮現出輪廓的真相。

季白深直接打車來到經偵大隊,但因為他沒有證件,進不去。他想了想,給劉璽打了個電話。劉璽似乎在醫院輸液,說話有氣無力的。季白深在電話裏沒說明原委,只說有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他。劉璽可能以為是一些保養品,最近這段日子他收到各種各種的慰問品,他知道拗不過季白深,於是說先放在門衛處。

天色已經暗了,季白深站在門口思考片刻,決定聽從劉璽的話,將畫和錄音筆放在一起,留給門衛。

他並沒覺得輕松,反而有些悶,於是頂著雪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著就這樣穿過大半個城市走回家也好。途中他又擔心起劉璽是否能重視他的證據,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先將拍攝的證據視頻發給他。季白深剛拿出手機時,一個陌生號碼打開的電話響起。

“餵。”他接起來。

電話那端沈默好久,只能聽見微微的呼吸聲。

季白深憑空緊張起來,他像是透不過來氣一樣,狠狠吸了幾口冷氣,吐出一片薄霧。

“你終於找到我了。”電話那頭說。

季白深看著眼前的薄霧散在暴雪中,眼神一陣暈眩。

那是閆筱的聲音,她聽上去少見的冷靜,理智,同時還帶著些莫名喜悅。

你終於找到我了。

她已經掛了電話,季白深卻還將手機貼在耳朵上,殘餘的溫熱讓他瞬間清醒,頓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散落著的片段串連起來後的秘密。

她英氣的眼神和飽滿的額頭,她父母傷亡的身世,她不吃茴香,她想當公主,她威脅巷口的孩子跟她玩永遠結束不了的捉迷藏游戲……以及那個古董瓶子裏的狗尾巴草,和那些莫名其妙又似曾相識的無端糾纏……

季白深恍然大悟,她就是苑小萌!

她就是那個古怪,偏執,曾患有重病,對他很信任,卻被他弄丟了找不到了的孩子!

而從始至終,她都在跟他玩一個更大更覆雜的捉迷藏游戲,那個炎熱的童年裏沒有完成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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