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的動作比我想象得還要快，兩天之後，他便帶著葉忌落來到了崔府，只是令我意外的是，同行的還有另一個男子。

葉忌落一身交領大袖長衫，外衫淡青，領子雪白，領子上的面容也是雪白，烏發只用一支碧色玉簪挽著，略顯松散，卻不覺淩亂。她身後的男子一身玄色廣袖長衫，面容清雋卻又冷漠，神情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意味。

葉忌落手上拿著一根玉笛，在我看著她的時候，她默默站著，淡然地看著我，過了片刻，轉了轉手上的笛子，我忙收回目光，輕聲道：“多謝你願意來。”

葉忌落道：“我雖無前世記憶，但若真如你信中所言，我卻也不該不管。”

我看向玄衣男子，問道：“敢問這位是？”

“他是我的道侶，顧晏。”

我點了點頭：“也多謝顧道長。”

顧晏道：“無妨，我們何時出發？”

多一分拖延，便是多一分變數，我便道：“若兩位方便，我想今晚便出發。”

葉忌落和顧晏對視一眼，然後說道：“便依你。”

我垂眸片刻，心中正在回憶先前想出的解釋之詞，忽覺頭頂一暗，我擡眼看去，只見三哥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嘴角微微下撇，透露出一絲委屈來，所有的說辭便隨風而去，我小聲道：“是我。”

三哥問道：“先前為何瞞著？”

我沈默了片刻，老實回答：“因為我很快就要回去。”

“娘說，你說自己過得很好？”

我猛點頭：“一切都很好，還結識了新的朋友！”

三哥沈默不語，我小心地看他，他默然片刻，然後擡手揉了揉我的頭，笑道：“既如此，我就不強留你了，不過現在還有需要我做的事麽？”

我搖了搖頭。

“那我該回去了。”三哥道。

我一楞：“這便回去了麽？”

顧晏道：“此番我們出山，也為引月湖弟子入九嶷山。”

三哥“嗯”了一聲，道：“正是如此，我要回去和師父覆命了。”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能道：“啊……好，那你一路小心……”

三哥退了兩步，覆又問道：“若他日需要我……”

我取出金紙鶴，看著三哥笑。

三哥楞了楞，轉而搖頭失笑：“原來未晞他早已知道。”

我嘴角笑意僵住，不自覺地看向天邊，暗自算了算時候，恐怕崔未晞今日便能到邊境了。

“你還是要去找他麽？”三哥問道。

我收回目光，看向三哥，然後堅定地回道：“要去的。”

雖然我今日便要去找古占春，可是我還是想陪著崔未晞再去一次雲清觀。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指引我一步步了結執念，而我最後的執念，就在崔未晞身上。

我的回答許是在三哥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並不驚訝，只是又問道：“你們約好在何處相見了？”

今早得了崔未晞的回信，他已經快到邊境楚州，屆時會在一家名作“天涯”的客棧落腳等我，因此我應道：“約好了。”

“未晞此去是……”

“他是朝廷官員，要聽命於官家。”我勸道，“你們終歸選了不一樣的路，因此莫要再將自己卷入這是非之中了，未晞哥哥也希望你能好好修煉。”

三哥皺眉：“那你呢？你不是也要卷入其中？”

我沈默片刻，輕籲一口氣，溫聲道：“這是我當初自己選的路，此番歸來，便讓我陪著他走完罷。”

三哥怔住，過了許久，他才蒼白著臉色點了點頭，啞聲道：“那你……多保重。”

“你也是。”我沖他溫和地笑。

三哥離開之後，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直到葉忌落站到我旁邊，與我一起看向三哥離開的方向，問道：“他是你的親人麽？”

我想了想，道：“或許前世是的。”

葉忌落了然：“就像地隱於我，也是前世的關系。”

我笑著點點頭。

“既是前世，還當放下為好。”葉忌落淡淡道。

我應了一聲，漫漫想道，雖則我與葉忌落相識不久，但卻能感覺到她通透而又善良，也難怪地隱會思念千年了。

今日陰雲密布，看不出時辰，我請葉忌落和顧晏略作休整後，眼見天色漸暗，便帶上符咒盒和非晚劍，給佳音留下一封告別信後，便驅動遁地符，帶二人來到了印象中的護山大陣外面。

當日正是離開了護山大陣，我才在古占春面前顯露了蹤跡，此時不知雲清觀是何狀況，因此特地選了日暮時分，好隱匿形跡。

我們落地之後，只聽狂風刮過林間樹木，天色比鄞縣還要昏暗，我擡頭看了看，覺得今夜怕是要下雨。

“便是這裏麽？”葉忌落道。

我看向前方，護山大陣已經消失了，雲清觀的檐角出現在入雲高木之後，其上是沈沈陰雲隨風快速移動著，讓人不自覺地有些緊張。

“就是前面。”我回答完後，開始默念法訣，片刻之後，東方衍出現在我的身旁。

我輕咳一聲，道：“葉仙子，你需要先想一想如何與地隱說麽？”

葉忌落搖頭，道：“不必，如你信中所言，地隱必是至情至性之人，因此我也該赤誠以對，便讓真實的我去見他罷。”

顧晏握住葉忌落的手，葉忌落沖他溫柔地笑了笑。

東方衍看了我們一眼，了然道：“原來如此，既然你已做好準備，我們便出發罷。”

我輕聲答應，然後沖顧晏和葉忌落點了點頭，率先往前走去。

當初這片林子布滿迷霧，我靠著崔未晞指引才能離開，如今迷霧散去，我才發現竟然前面不遠處就是被燒毀的七層樓，廢墟之上有不少人正在修葺，我們小心繞過去之後，來到了一處門洞外，門洞裏有不少道童來來往往，若是直接進去尋找，恐怕很容易打草驚蛇，我便小聲問道：“東方先生，你能找到古占春的位置麽？”

東方衍點了點頭：“稍等片刻。”

我見他轉瞬沒了蹤跡，打算帶葉忌落二人尋個隱秘的地方先躲一躲，不料葉忌落她先開口問道：“我們還有第四個同伴？”

我一怔，轉瞬明白她方才聽見了我說的話，一時不免有些尷尬，只能含糊點頭，道：“正是，只是他不好現身，還望見諒。”

葉忌落恍然，頓了頓，又輕聲感慨道：“這位道友的仙法當真是出神入化，我竟一點都察覺不到他的行跡。”

我心虛地笑了笑，道：“我們先藏一藏罷。”

“跟我來。”顧晏話音剛落，玄衣一閃，便消失在我面前。

我茫然地看向葉忌落，好在她還算照顧我這個道友，抓住我幾個起落，便輕輕落在了一處高樓頂層，而顧晏果然已經等在上面。我們在檐下站定，略等了片刻，還未等到東方衍回來，腳下忽然傳來摔茶盞的聲音，我看向葉忌落，她輕聲問道：“你想去看？”

我忙點頭。

葉忌落猶豫了片刻，還是帶著我落到了下一層的走廊裏，我蹲到墻邊細聽，葉忌落則坐在欄桿處閉目養神，我不由得反思起來，不知自己此刻的舉動是否太過不道德。

未等我反思出個結果來，屋裏又傳來一聲瓷器落地的聲音，此後仿佛是上了癮，接連著摔了七八個瓷器後，終於裏面傳來個男子低喝道：“夠了！”

我一怔，直覺這個聲音有些耳熟。裏面話音剛落，又是一聲清脆的聲響，爾後少女的聲音響起：“不夠！這點事都辦不好，難怪翁翁說你不長進！”

我不由按住窗沿，好讓自己穩住身形不被察覺——少女是史素靈，而我也想起了男子的聲音為何耳熟了，他是史彌遠！

茶盞直接被摔到了我旁邊的窗戶上，緊接著史彌遠怒道：“放肆！你可還記得我是你爹？！”

史素靈冷笑一聲，沒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史彌遠冷聲道：“你也該瘋夠了，這幾年為了你，不知誤了我多少大事，你在崔未晞身邊呆了這麽久，不能得償所願便也罷了，竟讓他起了疑心，若他順著江非晚一事查過來，我遲早要大禍臨頭！”

史素靈道：“你背後不是有聖人，他還能將你如何？”

“你可莫要忘了，他現在和韓侂胄可是一條心。”史彌遠沈聲道，“此番因你之故擒他魂魄，竟將神物喚醒過來，如今天下皆知此地有九鼎，可是九鼎卻在我手上丟失了！如今莫要說官家若是知曉會如何，聖人那裏我也無法交代！現下聖人只能勉強攔著信件而已，可崔未晞總有回去的時候！總之這次我絕不會再縱你，崔未晞不可活著回到臨安！”

摔門聲響起，緊接著是沈重的下樓聲。

屋裏安靜了好一會兒，史素靈方狠聲道：“這麽多年……這麽多年！明明是我先認識你！明明是我先喜歡你！你便是塊冰凍的石頭，也早該被捂熱了！她江非晚算什麽東西？！我連個死人都比不過麽？你既一心求死，這次可別怪我不救你……”

話未說完，她已然哭了出來。

葉忌落睜開眼，沈默地看著我，我抿了抿唇，用口型說道：“我們走罷。”

葉忌落帶著我重新回到了樓上，她沈沈看了我一眼，我輕咳一聲，道：“此事與我有一些關聯，我不是有意偷聽。”

“原來如此。”葉忌落道。

我心中輕嘆，但是也無心解釋更多，方才聽史彌遠的意思，他應當還不知道崔未晞北上一事，但他殺心已定，我還是早早了結此間事宜，盡快回到崔未晞身邊為好。

顧晏正看著遠處，察覺我們上來後，他回過身來，等我們說完話，他方開口道：“此地有些不尋常。”

葉忌落走到他旁邊，極目四顧，爾後點頭，道：“斷山密林，藏風禁水，奪取造化，後繼無力。”

我不解：“這是何意？”

葉忌落解釋道：“修道之人追求天人合一，道觀所選之地更是講究風水，福脈要求山勢高大綿長，不可有斷山、石山，山上又要有郁茂林草以藏風，防止靈氣外洩，因此山中的道觀或附山而立，或建於山巔，此地卻以人力毀斷山脈，憑空造出藏風林陣，雖靈氣不得外洩，卻也無足為繼，且山中曾建護山大陣，恐怕此處靈氣已然所剩無幾了。”

我明白過來，細細一想，也大致能理解造觀之人的心思，便道：“此觀需要距彭水很近，同時又要將道觀隱匿在深山之中，附近恐怕不好找這樣的地方，而且這裏先前封有靈物，並不用擔心靈氣無以為繼。”

顧晏問道：“是何靈物？”

葉忌落驚道：“莫非是那男子所說的九鼎？”

我點了點頭，心中也有些擔心——崔未晞如今已經領了官家之令來奪取九鼎，可是九鼎卻失去了蹤跡，天下如此之大，我們該往何處去找呢？而且如楊疏屏所言，當初雲清觀便是依靠古占春尋得九鼎，此番九鼎失蹤，古占春還在這裏麽？

作者有話要說： 備註備註：

風水部分參考紀錄片《中國風水文化》“風水林”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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