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無法做到順其自然。

方才在路上，東方衍差不多將未來的計劃說與我聽，明年中元節返鄉完成之後，他至多停留一個月，便要去轉世了，而我還需要時間去學習如何處理城主的事務，因此在明年中元節結束後，我必須返回冥界。

我在人間的歲月所剩無幾，哪怕我確實年歲尚輕，可是我已經走完了這一生，不像平常人那般還擁有犯錯和補救的機會。

回到陽間的時候，華燈初上，東方衍直接帶著我來到了月湖十洲裏，看來林臨他們將我和崔未晞的肉身帶了回來，也不知他們有沒有識破我這具身體的問題。

伴隨著濃郁的桂花香氣，我們落在一處清雅院落裏，房門大開著，仿佛在等什麽人歸來，而我借著屋內燭光，很輕易地便看見玉床之上的江葵身體，床邊是一個靜坐的背影。

我跟著東方衍走上臺階，檐下風鈴發出陣陣清脆的聲響，我擡頭看了一眼，再收回目光時，發現那道背影已然回過頭來，我不由楞住。

東方衍看了屋內一眼，向我淡淡道：“向我傳信的咒文可記住了？”

我忙轉向東方衍，雙手結印，認真道：“黑帝靈書，天蓬寶符。陰沈九地，東方馳出。聞吾叩令，足躡江湖。急急如律令！”

東方衍垂眸笑了笑，我松開手，未等我說話，他伸手將我一推，道：“去罷。”

下一瞬，我身上一沈，睜開眼時，面前是周樂涯期待的目光，我坐起身，看了看他身後的走廊，東方衍已經離開了，看來他沒有其他要叮囑的事，我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周樂涯。

周樂涯眼中的光漸漸熄滅，他有些頹然地坐了回去，喃喃道：“我還以為……”

不用他說，我只看他方才的神態就知道他以為這次被召回的魂魄或許是江葵。

我細細打量他，發現自上次一別，他瘦了許多，面色也變得十分灰敗，見此情狀，我對向崔未晞坦白一事又打了一次退堂鼓。不過眼前的人也不容我無視他的悲傷，我說道：“你看起來好像過得不好。”

周樂涯勉強笑了笑，沒說話。

我想起江葵的話，便問道：“你見過她的娘親麽？她娘親如何了？沒發現我不是她女兒罷？”

“自然不會。”周樂涯說完之後，頓了片刻，忽然皺起眉頭，擡眼看我，“你見過小葵？”

我一驚，不知他怎麽就推論出來了，忙瞥開目光，只是下一瞬，我自己也發覺此舉甚是不打自招，忙又重新看向周樂涯。

周樂涯此時倒肯定了：“你回冥界了。”

我沒說話。

“小葵沒去轉世？她怎麽了？”周樂涯開始著急起來，“她是不是出事了？莫非閻王也分不清是非黑白？”

我忙示意他噤聲，道：“莫要胡說，閻王自是公正無比的，小葵沒有出事，她很好。”

周樂涯呆呆地看著我，道：“你們果然見過面，她說什麽了？”

我扶了扶額頭，無奈道：“她很掛念她的娘親。”

周樂涯一副等待下文的模樣，我便又加了一句，道：“也很掛念你，希望你過好以後的日子。”

周樂涯出神了片刻，忽然問道：“是不是去冥界便能見到小葵了？”

我一驚，忙道：“自然不是！你可不要想不開！”

周樂涯淡淡道：“放心罷，我還要照顧父母長輩，不會想不開的。”

我心中松了口氣。

周樂涯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在想我死後是否還有機會見到她，她會不會已經轉世了呢？”

我忍不住問道：“活著的人……都會很想見已經死去的人麽？”

周樂涯了然地看了我一眼，道：“我想，崔侍郎會想見到你的。”

我黯然嘆道：“可是我們終究是死了啊，即便是見到了又能如何呢？再次分離的時候，豈不是會更加難過？”

“我對小葵有諸多不舍，諸多遺憾。”周樂涯沈默了好一會兒，道，“但最令我難過的，是我竟讓她一人在驚惶中離世，直到最後，我也沒能與她好好告別。”

告別……

我暗自咀嚼這兩個字，漫步在花叢之中，深秋清晨的日光驅散了陣陣寒意，不過這裏的芙蓉花卻不受節氣變化影響，猶自盛開著。我垂頭看花，實則心神飄蕩在天外，待那一襲淡藍進入視野時，我才發現幾步之外竟然有個人。

如此淡漠超脫的氣度，即便只是背影，我也確定這是我第二回見到他了。上一次，是他作為師父，來幫自己的徒兒提親。

我忙屏住呼吸，轉身便要離去，不料面前似乎有一堵無形的墻，將我的去路攔住。

我閉了閉眼，大致明白他定然是看出什麽了，畢竟他可是傳說中的崔真人，而且我如今也沒有彼岸花替我遮掩，不過他既然沒有直接收服我，想來我還是有機會辯解的，於是我轉過身去，在崔真人冷淡的目光下，強自笑了笑，道：“拜見崔真人。”

過了好一會兒，崔真人都沒說話。

我忍不住擡頭看去，問道：“崔真人？”

崔真人負手而立，淡淡道：“看來涵空所說不假。”

我反應了一瞬，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問道：“您早就知道了？”

“求仙問道雖順應道法自然，但究其根本，卻是逆天之舉。”崔真人淡淡道，“當日，我以為你們能夠逆轉既定的命運。”

我無奈地笑道：“我曾經也如此以為。”

崔真人垂眸看我：“那麽現在，你屈服了？”

我楞住。

崔真人又道：“我從不願去蔔卦未來，你可知是為何？”

我忽然明白了崔真人的意思，這一瞬間，我只是想哭，卻又深知我不該哭。

崔真人淡淡道：“修道之人當固守本心，順應天地法則，而不是順從命運給的路去走，你所面對的所有結果，是所有人做出的決定匯聚而成，而不是命運。”

我茫然道：“您是說，其中也包含我自己做的選擇？”

崔真人輕輕點頭。

是了，很早以前，我便得到了涵空的預言，但是最終走到如今的結果，卻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明白了。”我如今所做的，也都是我的選擇而已。

再擡頭時，崔真人已經不見了蹤影，我自己兀自轉了幾圈，便回到了住處。

周樂涯正背對著門收拾行裝，感覺到我進屋，他解釋道：“當日你出事，阿澤嚇壞了，因此傳信給我，如今你既然無礙，我也應當回去了。”

我站到他旁邊，發現衣物都已經收拾好了，便問道：“現在便走麽？”

周樂涯點了點頭，道：“勞你代我與阿澤說一聲。”

“好。”我想了想，又道，“我送你出去罷？”

“不必。”周樂涯直起身，回頭看我，淡淡道，“你魂魄離體幾天，雖說你……總之，如今你還是好好休息罷。”

我應承他的好意，眼見著他要出門，忍不住叫了一聲：“周道長。”

周樂涯回頭看我。

我抿了抿唇，道：“將婚期定在中元節，你看好不好？”

周樂涯疑惑地看了我片刻，轉而瞪大眼睛，我不等他說話，只是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長輩那邊就需要你去說服了，畢竟中元節不是什麽良辰吉日。”

周樂涯忙道：“好！那你……”

“我在中元節之前會趕回去。”

周樂涯定定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沈聲道：“回程漫漫，到時候你讓阿澤送你。”

我點頭笑道：“好。”

周樂涯頓了頓，低聲道：“多謝！”

周樂涯走後，沒過一會兒，周樂澤便闖了進來，見到我時，喜道：“你醒了！什麽時候醒的？大哥呢？”

“昨晚剛醒，你大哥他先……他有些急事，先回去了。”

周樂澤面色有些奇怪，他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問道：“大哥不會是生氣了罷？”

我不解：“為何？”

“嗯……”周樂澤猶猶豫豫地撓腦袋，“就是，就是你這次出事，是為了我未晞師兄，我沒瞞得住，所以……”

我明白過來，不禁失笑道：“你放心，他不會生氣的，是真的有事才走了，臨走之前還讓我告訴你一聲。”

“果真如此麽……”周樂澤將信將疑。

我肯定地回答：“確實如此——啊，對了，等他日我要回去的時候，還要勞煩你送我才是。”

周樂澤問道：“大哥如此交代了？”

我點頭。

周樂澤松了口氣，道：“大哥既然這麽說，那或許真的是沒生氣罷。”

我原本想問崔未晞的狀態，如今周樂澤這般誤解，我倒不好說了，只得與他閑談兩句後，借口要休息，讓他先行離開，然後自己沿著記憶中的路，往崔未晞曾經的庭院走去。

離上次來這裏，已經有三年的時間了，那時我們初次面對人性，還受到了不少打擊，沒想到如今再來這裏，我們已經陰陽相隔，我輕嘆一口氣，甩掉這些讓人沈郁的想法，快步來到了院子前。

院門開著，我正思索著是否應當敲門，林臨忽然從屋裏走了出來，他左手捧著一個木盒，見到我時，神色有些驚訝，不過語氣比先前好了很多：“你醒了啊。”

我笑著點了點頭，看了他身後一眼，問道：“未……敢問崔侍郎如何了？”

“他前兩天便醒了，只是魂魄受了傷，因此暫時還未恢覆。”林臨頓了頓，問道，“你要去見他麽？”

“若是方便的話，我想去看看他。”

林臨皺了皺眉，走到我面前，躊躇了片刻，輕聲問道：“你不是有未婚夫婿麽？”

我楞了一瞬，轉而明白了林臨的想法，一時臉上發燙，卻又無力辯解，正在想今日恐怕是要鎩羽而歸了，沒想到崔未晞的聲音在屋內響起：“是江小娘子麽？”

我心裏一松，忙應道：“是我！”

屋內傳來了動靜，過了片刻，崔未晞出現在門口，扶著門框站定，蒼白地笑著：“小娘子請進。”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夜快樂~

備註備註：

黑帝靈書，天蓬寶符。陰沈九地，東方馳出。聞吾叩令，足躡江湖。急急如律令！——改編自《太上三洞神咒·召酆都猛將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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