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肯特用手擋著眼睛在大雨裏穿行。他開始覺得這場雨裏面確實含有高濃度的氪石輻射了，證據是他正逐漸變得虛弱。罕有的饑餓感從他的腸胃湧上大腦，讓他前進速度不自覺地下降，心情也跟著煩躁起來。

是因為缺少太陽光嗎？這具身體已經太久沒有曬過太陽了？不管怎麽說，克拉克能夠確定的是這不是他本人的身體，盡管他依然能使用X射線看穿鋼板，能用熱視線燒焦地面，也能從嘴裏呼出冷凍呼吸。他試過用手指擰彎欄桿，後來又偷偷地狼狽地把它掰回去了。他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全力奔跑，速度和路邊的懸浮汽車一樣快。

但他沒法飛行。只要跳到三米多高，他一定會受重力作用往下掉。他也沒法使自己的動作迅捷如閃電，一小時數百公裏似乎就是極限了。

而且他會感到疲憊。

雨水打濕了克拉克額頭上的卷發。他深吸氣抹了把臉，走到某個公園裏的長椅上坐下來，迷茫地看著前方的憧憧樹影。這幾個小時裏他幾乎走遍了半個城市，頭頂烏雲太重，看不出來離天亮還有多久，不過市中心熒幕上有個巨大的電子時鐘，上面寫的是：05:23AM。

他起碼步行了四個小時，期間除了最初熱情邀請他上樓的老人之外一個活人都沒看見。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克拉克試著按過幾個道邊人家的門鈴，只有一戶人家應答了，用激烈的語氣讓他滾。

接下來要怎麽辦？沒有人也沒有電子設備的話，該去哪尋找赫爾克裏與小氪？他的超級聽力正隨著體力的流失變得越來越遲鈍。遠方的人聲愈發模糊，最終被雷聲所掩蓋。

幾分鐘後，克拉克力竭地在長椅上平躺下來。他的藍眼睛像玻璃一樣空洞，倒映著宛如諸神在宣洩憤怒的天空，身上的廉價襯衫與T恤被水浸濕後緊貼著肌肉，帶來一種刺骨的冷意。

雖然是第一次見到2064年的地球，但克拉克確信他不喜歡這個地方。

他還是喜歡21世紀那個人來人往陽光明媚的大都會，和住戶很少卻溫馨自在的鄉下小鎮。那裏沒有多麽發達的科技，例如身下這個透明的、不知材質的、表面不斷流淌著新聞和廣告信息的長椅——

“您需要幫助嗎？”

柔和悅耳的女聲忽然從他背後響起。躺在椅子上發呆的克拉克嚇了一跳，噌地直起腰。可是他太累了，本該順勢站起來的雙腿沒有聽從大腦指揮，反而讓上半身在慣性的作用下啪地與石磚來了個親密接觸。

“……”克拉克在泥水中翻了個身，呆滯地看著面前的公園長椅。

“您需要幫助嗎？”那聲音又問。它是從椅子自帶的隱形音響中傳來的，吐字極為清晰，還人性化地模擬出了克拉克熟悉的斯莫威爾口音，“檢測到仿生人士兵HK-00001電量過低，已無法滿足各項基礎活動。您是否要立刻補充能量？”

克拉克完全能聽懂它在說什麽，但他不想接受現實，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問道：“你是HK-00001？”

“您是HK-00001。我是公園1號大道充電樁，很高興為您服務。”

克拉克閉上嘴，凝重地看著它。

充電樁說：“天啟公司旗下米爾頓能源集團正在舉行促銷活動，恭喜您獲得了寶貴的折扣試用機會。十分鐘內在此充電樁充電即可享受90%的優惠，倒計時09:59……”

身無分文的克拉克用力揉了兩把頭發，試探著問：“可是我沒有錢？”

“不必擔心，米爾頓能源集團的核心理念包含社會道德與人文關懷。只要您願意額外支付5%的稅收，便可享受先用後付服務。賬單會在三天之內寄到您的家庭住址或公司郵箱，請及時查收。”

隨便你把賬單寄到哪。克拉克心情覆雜地說：“好的，呃，我該怎麽做？”

“您只需要像剛才那樣平躺到長椅上。”

克拉克依言躺下來。這一次他體會到了不同之處——他的後背開始發熱，脊椎有點癢，仿佛有人拿電吹風往那吹氣。漸漸的，他的整個身體都變得暖洋洋的，力量湧入四肢百骸，讓克拉克想起他青少年時坐在谷倉頂上凝望遠方落日時的感受。

過了一會，他甚至有些舒服得犯困了。雨水依然不停地順著他的面頰往下流淌，但這回克拉克聞得到裏面樹葉和青草的氣息。

充電樁適時問道：“您需要小憩片刻嗎？只要50美元，您就能享受到一小時的充分休息。本充電樁可隨時展開避雨設備。服務項目包含適宜恒定的室內溫度、凈化後不含灰塵與有害物質的新鮮空氣、一瓶純凈水與豐富的影視節目等等，更詳細的條款請閱讀使用說明手冊，謝謝合作。”

“請問可以先用後付嗎？”

“當然，天啟公司旨在……”

克拉克沒有聽下去。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看見長椅左右兩翼忽地展開，接著繼續向上延伸，直到並攏後變得不透明、將他完全包裹其中。雨聲和風聲全都遠去了，溫柔地輕音樂在狹小的空間中響起，身下‘床鋪’柔軟又溫暖，還在輕輕地搖晃。這一刻，紛雜繁瑣的困境離克拉克遠去了，他在高科技與高消費塑造的安全屋裏面陷入了酣然沈眠。

**

四個半小時後，上午十點鐘。

雨停了，烏雲仍然沒有散，一盞明亮的、猶如明月般的蝙蝠燈懸掛在天際，照亮了大半個斯莫威爾。

克拉克是被公園長椅掀下來的。他睡得天昏地暗，結果充電樁用一如既往的溫柔語氣說：“您已抵達先用後付額度上限，若想繼續使用本功能，請通過購買天啟公司產品的方式提升個人信用水平。”

說完，它毫不留情地把睡眼惺忪的住客扔到了未幹的草坪上，並自動掛出‘清潔中，請勿使用’的牌子。

克拉克摔得七葷八素。他爬起來，吐了口冷凍呼吸讓自己變得清醒一點，而後仰起頭註意到了熟悉的蝙蝠燈。此時去見一見這個時代的蝙蝠俠也不失為好辦法，不過在那之前，克拉克發現雨停之後，公園裏和街道上終於出現了人影。

他們都是年紀不小的人，大多拄拐杖或輪椅，裹著羽絨服站在相對幹燥的地方聊天散步。克拉克逮住一個看上去比較和藹的阿姨聊了幾句，對方沒有看出克拉克是個脫離大部隊的仿生人士兵，反倒對眼前英俊又有禮貌的小夥子很有好感。

於是臨告別時，她友善地提醒說：“你在接下來的幾天最好小心一點，孩子，註意別離開安全區太遠。”

“安全區？”

“就是被天啟公司規劃為非戰區的地方。”老太太指了指道邊的綠色牌匾，“出了這個範圍，你可能會碰見蝙蝠俠與政府軍交火，我的朋友說她早上聽見了槍聲，這可不是開玩笑。當然，我也不是說你在安全區內就一定安全，但至少死了之後家裏人還能拿到保險，是吧？”

“等等，對不起，打擾您一下。”克拉克把她攔下來追問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好說。”老人淡定回答，“你是想相信天啟公司說的‘歐米伽蝙蝠俠組織非法暴力團夥在哥譚市與斯莫威爾實施恐怖襲擊’，還是願意聽蝙蝠俠說的‘天啟公司拿珍妮弗·米切爾、拉娜·朗等人做人體試驗，妄圖篡改歷史’呢？”

克拉克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已然有些麻木了。他問道：“戰場上有沒有出現過一只狗？”

“？”老人疑惑地問，“什麽狗？”

“一只白色的中型犬。”克拉克把手伸向口袋，然後才想起他現在沒有隨身攜帶著的小氪照片了，“它叫小氪，是只超能力狗，身體很強壯，會飛，能用眼睛發射激光……”

“噢！”老人恍然大悟，“你說的是這個！”

她劃了下手腕，給超人看她手表屏幕上的圖片：“是不是它？”

克拉克睜大眼睛激動起來：“沒錯！您在哪看到它的？它是我養的狗，但是前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老人雙指縮放圖片，讓他看到完整畫面。數不清的成百上千只‘小氪’昂首挺胸排成方陣，圖像右側有‘仿生犬第4軍團’的註釋。

“你是個士兵嗎？”老人問，“哪一只機械狗是你的戰鬥夥伴？”

克拉克完全答不上來。

他沒法說明的是，這世上本來只有一個超人，也只有一個小氪。

並非人們批量制造的機器，而是真正作為宇宙的孩子、在這顆星球上生活過。

**

超人於安全區大開眼界的時候，蝙蝠俠也不好過，斯莫威爾內部暗潮湧動，迫使他等到雨一停就把蝙蝠燈點上了。歐米伽強化了這盞燈，給它附加了某些奇特的功能，現在它不僅有著象征意義，還等同於信號發射器、監視器、喇叭、超級計算機與指示燈。

當它亮起時，這座城市中發生的一切事項理論上都會為蝙蝠俠所知。

——前期是他沒有被其他人或事絆住手腳。

十點鐘左右，蝙蝠俠接到了羅賓的來信：

“救命！布魯斯，我被困在一間實驗室裏了！”

兩分鐘後，他收到了來自相同ip的又一封郵件：“別信他的話，布魯斯，他是假的羅賓。你不用在意我，想辦法脫離這裏！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你的幻覺！找到赫爾克裏，他——”

“別信，別信，別信別信別信別信。”

“DDDDDDDAD。”

“赫爾克裏·雨果。”

“是個叛徒。”

蝙蝠俠認真看完了每一封郵件，包括中間含義不明的‘dad’單詞（爸爸？）。接著他順著網路找到了信息來源，那是座戰後重建的位於美國中部的小鎮，以流浪者為首的群體在此處建立了自己的聚居地，其中最著名的一棟建築是個荒廢多年的小教堂。氣候惡劣時與戰亂期間，教堂庇護了許多無家可歸的人，因此獲得了個有趣的稱呼：

人間樂土（Agrarian Utopia）。

蝙蝠俠記得這個名字。

很久很久……仿佛過了幾十年那麽久，赫爾克裏·雨果剛抵達紐約時曾經在警局中提到過‘人間樂土’。那時人們還不知道異聞宇宙的存在，還以為人間樂土是偵探隨口講出來的玩笑話。

時過境遷，後面發生太多事，讓年紀輕輕的蝙蝠俠身心俱疲。他在與赫爾克裏·雨果相關的事件上保持著非同一般的敏感性，實在是每次對方都能搞出一點出發點是好的、結局也是好的、但過程就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的傳奇操作。

這回呢？難道偵探被困在斯莫威爾之外的陌生小鎮，所以他才無論怎麽搜尋都沒能找到對方的蹤跡？

好像說得過去。

那麽他要做的就是想辦法甩脫附骨之疽似的天啟公司和政府軍，前往人間樂土與赫爾克裏匯合。

道理是這個道理，然而蝙蝠俠始終覺得有哪裏不對。

他看著歐米伽留下的戰爭沙盤：敵方軍隊在淩晨時出手，閃電般地占據了兩個戰區，歐米伽統帥的機械軍團不得不緊急架起防禦。眼下現實中的戰鬥擴展到了網絡，即便己方在城市中有著超然的優勢，政府軍依舊能夠不落下風。

對面的指揮者……似乎有些過於厲害了。

**

赫爾克裏坐在一塊由廢墟清出來的空地中。圍著他的人不斷發生變化，有以朱莉安娜為首的警局成員，部分沒有被歐米伽策反的機械士兵，幾個地位不高的軍隊文職，還有一群熱血沸騰、堅信自己是在為正義而戰的年輕人。

偏遠地區電費太高，他們使用了最原始的方式來取暖。龐大的篝火堆將赫爾克裏的黑皮鞋映照得反光，照出一個個紅光滿面的臉龐。

“看看他……天啟公司來的……”

大家在小聲地交流，“那個十字架頭顱是怎麽辦到的？他是活人嗎？”

“剛才他把袖子挽起來了，我看到他的手臂同樣是金屬……”

“心臟呢？心臟也不是血肉？”

“說實話，有點可怕。”

麥倫站在赫爾克裏身邊幫他整理情報。取得了第一波戰果之後，他對赫爾克裏的能力再無懷疑：“安全區裏的居民註意到了戰爭。若是不出意外，待會蝙蝠俠會要求與我們進行對話，您想與他交流嗎？”

赫爾克裏對這個幻象中的事物缺乏面對現實時的耐心與友善。他就像個想要快進跳過無聊劇情的玩家，很冷漠地說道：

“不需要，警官。我們要麽請他到我面前來，要麽直接結束這一切。”

“你最好別太狂妄，天啟公司的指揮官。”

砰地一聲，渾身泥水但電量充足的克拉克·肯特翻過墻壁，降落在離篝火不遠處，“無論你是誰，我都勸你暫時休戰，跟我去蝙蝠俠那走一趟。”

不等赫爾克裏開口，一個人類軍官冷笑著說：“我看蝙蝠俠才是瘋了，他竟敢只派出你這種已經退役的、落後好幾代的紀念型仿生人士兵？”

他回過頭高聲問道：“我們的士兵在哪？保護亞歷山大·雨果先生！”

克拉克：？

不等他對熟悉的姓氏回過神，身後篝火照不到的黑暗中悄然亮起無數湛藍色的、天空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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