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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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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硬要將寒冰與炭火置於一處, 不是冰熄滅炭,便是炭融化冰,彼此消耗。”

“漢朝興盛之時, 匈奴止於邊塞,少數遷入中原, 自被中原同化。而今諸夷大舉內遷, 北人南渡江東, 此消彼長, 再想讓晉人制服諸夷, 取得長治久安,便要謹慎處置。”

“傷害最小的方法,是將冰炭拆分至不同器皿, 互不影響。其次是拆散寒冰,逐步多次融入炭火,循序漸進。最下是不留餘地, 盡消冰或盡滅炭, 刮骨去毒。”

王瑯起先聽得入神, 最後忍不住無奈搖頭,虛虛指著謝安向荀羨笑嘆道:“卿可識得謝郎否?”

荀羨微微一楞, 尚未理解她的意思, 只被她眼中笑意吸引註意。

便見她眸光流轉,睨向謝安, 責怪道:“自家人關起門說話, 何至於這般周全, 沒勁得緊。”

任誰被如此親昵地責怪也不會生氣。

謝安停了一息, 垂下眼簾, 端起茶盞道:“琳瑯心中早有成算, 布鼓雷門,豈敢當一句周全。”

嘴上說著豈敢,態度卻已緩和,先前如刃逼人的鋒芒從他眉目間隱去,恢覆往常的閑雅風容。

他用冰炭同器作喻,列舉了三種處理策略。

第一種有點像占據燕雲十六州以後的遼國,采用因俗而治的政策,分別設置北面官與南面官,以契丹制待契丹,以漢制待漢人。

由於連年天災人禍導致的人口銳減,即使在原本漢朝疆域的土地上安置幾百萬外族,資源也並不緊張,難度在劃分與管束。

第二種是傳統的王霸之術,用權謀分化外族,逐步將四夷都轉化入中原文化圈。游牧民族需要征討與掠奪,農耕社會需要穩定與發展,中華文化在遍布肥沃農田的中原地區具有天然優勢,即使胡族自身也能意識到這一點。

上百餘年後北魏孝文帝推行的太和改制便是後世所有異族政權主動吸收漢制的先例,可惜行事太過激進,結局和車同軌書同文的秦朝差不多,由於激化矛盾迅速滅亡,被後繼者摘了桃子,為王政前驅。

第三種已稱不上統治方針,而是戰爭中的殲滅戰,通過消滅異見人口,從而消滅矛盾。幾十年後冉閔的殺胡令算是這種方法的極端實踐,對胡羯族人無論男女老幼無差別殺害,僅鄴城死者就高達二十餘萬。

然而正如謝安所言,持續上百年的羌胡內遷政策導致北方多民族並立,漢、匈奴、羌、羯、氐、鮮卑,沒有哪一族具有絕對優勢。靠殺戮做減法,只能鞏固自己地盤內的控制,籠絡卻是做加法,聯合更多有生力量為己所用,所以冉閔很快就被擊敗。

從王瑯的角度來看,這三種策略各有各的適用場合,需要根據實際環境判斷,必要時調整策略,改弦更張也並不忌諱。

若真有心獻計,不會只說上中下三策,而會根據她現有的條件,分析最適合她的策略。似謝安這般只點明外部環境,不談論內部條件,明顯就是不準備暴露自己的政治主張,沒有深談意圖。

所以,這番話並非說給王瑯聽,而是在敲打荀羨。

只不過他態度太從容,立論又精彩,若非極了解他的人,幾乎感受不到他的針對,反而覺得如沐春風。

小宴結束,侍女引荀羨到客宿就寢,王瑯與謝安去了主院裏地勢最高的暖閣。

其時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扶疏的竹林在地面與窗格間投下淡影,清風搖動,枝影婆娑,宛如無數游動在空中的魚群。沿窗栽植了一圈蘭英,淡雅的香氣與中庭飄來的桂香融合在一起,浸潤了整座閣樓。

王瑯洗沐完畢,坐到妝臺前對鏡梳發。入室隨侍的婢子一人打開妝匣,取出存放口脂的翠管與貯藏面藥的銀罌,暖融等她取用;一人輕輕捧起她披散身後的烏發,綰出一個松散的環髻,插上金釵步搖。

閣裏逐漸安靜,連呼吸的氣音都降到最低,所有目光或明或暗聚焦到她身上。

王瑯視若無睹,仍按自己的步調抹勻唇上的香膏。二十年來,她已經習慣晉人對容色的沈迷,只要不妨礙事務,便如山光水色一般,本如何便如何,不做遮擋任由人看。

從銅鏡裏見到謝安也洗沐完換上寢衣走了過來,她轉過身,將指尖殘餘的膏脂抹上他唇瓣,又蜻蜓點水般一觸收回。

“謝郎素有雅量,今日怎麽和小輩計較上了?”

她笑吟吟問,同時輕輕揮手,留在室內的侍婢們魚貫退下,無聲收走洗沐用具,熄滅外圍燈燭。

光線從明亮轉為柔和。

謝安眉梢微挑,停住腳步在原地睨她:“見君心情甚佳,不免好奇何種人物有此能耐罷了。”

這氣還沒完全消呢。

王瑯眨了眨眼,伸手去握他的手:“我哪次來不是心情甚佳,與他人何幹。”

一握之下,卻發現他身體緊繃,指節僵硬,掌心似有掐痕,她心中奇怪,擡眸細細打量他的神色。

謝安知道他偽裝得不夠好。

當她轉過身,滿室的光芒便仿佛匯聚到了一處,只映照那個昳麗華妍的身影。

唇上輕盈的觸感快得來不及感受,徒留下潤澤與芬芳。他僵在原地,目光裏除了她盈盈的眼波什麽也容不下。

恰逢此時侍婢撤走燈燭,光線驟然一暗。他下意識閉了閉眼,過電般的酥麻同時從脊骨竄上後頸,引來心神的顫栗。

極高的自尊心拉扯著他的理智,警告他危險——

她是那麽輕易就能掌控住他的一樂一悲,多不公平。

靠著這一絲的不甘與不滿,他才勉強能控制住自己,不至於貼上前去。

但那些多餘的情緒很快消失了。

手背被她握住的部分似乎融化成羽毛,熱度從相貼處燒到臉頰。

床榻已被侍婢們提前收拾妥當。

一頂月白色的羅帳於床榻正中張布,四角分別綴有四顆明珠,暈出柔澈的珠光。

隨著她放下帳幕,俗世的紛擾蕪雜如泡影消散。

呼吸間不再是蘭桂的芬芳,而是更馥郁甜美的香氣,與他的喘息交融,步搖鳳首叼銜的金片流蘇搖晃出破碎的細光,炫花眼目。

最後的記憶,是環髻散落,如綠雲鋪開,金釵步搖一起滑墜玉枕,敲出清脆的聲響。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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