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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陳郡謝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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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丹陽水道南下,東行過錢塘,便是會稽。

據《會稽郡記》載,會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納雲霧,松栝楓柏,擢幹竦條,潭壑鏡徹,清流瀉註。

其郡治山陰即今之紹興,幾十年後的王獻之在這裏生活游賞,留下了“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的名句,成語應接不暇便由此而來。

王舒擔任會稽內史,官署設立在郡治山陰,一家人自然也將宅邸安在山陰縣內,方便他每日前往官署辦公。

按晉人習慣,官員到地方赴任,安身宅邸需要自行添置或租賃,朝廷並不提供。有些家貧又清儉的官員會選擇在官署附近搭建茅屋草堂蔽身,幾個男丁花費一兩天時間便能建好,成本極其低廉,然而就像杜甫詩中描述的那樣,屋頂上的茅草一到大風天就會被刮走,屋內一下雨就容易四處漏水,把地面床榻全部淋濕。想要風雨不動安如山,還得靠正兒八經搭建的磚石屋舍,沒有十天半月無法建成。因此大部分官員赴任,一般會在官署就近處購置一座房產,卸任時再轉手賣出。

王舒性格清凈寡欲,雖然一直在荊州、青州、徐州那樣的重要州郡做方鎮長官,卻從不主動聚斂財物,下屬吏民贈送的禮物有時也留在當地或分贈他人,直到王瑯接管了家裏的財政大權,通過一系列讓晉人摸不著頭腦的金融手段,將家中積蓄分割成了一片片看起來都不值錢,需要的時候卻能隨時支取的流動資產。

幾個月前王悅派人到會稽置辦的田產土地是她用來養士養私兵的儲備地,家人居住的宅邸卻是王舒到山陰租賃的地方,待王瑯也到山陰之後才付錢買下,除了離官署近沒什麽優點。

王瑯有心借興修土木掩蓋她私底下的一些準備,順便募集能工巧匠,外加看好會稽名士雲集的未來,想準備一處“養親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的自給自足之地,便又在城郊購置土地,興建了一座莊園。

九月下旬,莊園前半落成,王瑯將郡中情況也摸得七七八八,坐到窗邊拿著自己整理出來的會稽士族家族譜系翻來翻去,思索要邀請哪些人上門做客。

王允之見她拿著一根炭筆在指間轉來轉去,顯然心思未定,走到她身邊替她看列出來的名單。大略掃過一遍,他抽過王瑯的炭筆,在名單上刷刷劃掉三分之一,又加上一戶人家。

“這是?”

“前些天在句章碰到一位故人,他父親謝鯤昔年曾任大將軍長史,也是一時名士,然而未及他成年便去世,留下他和長姊相依為命,最近剛除喪服。山山見了若覺得人品尚可,不如送他們一程。”

“能得阿兄做說客,人品必然不差,我記下了。謝鯤倒也聽著耳熟……”王瑯偏頭回憶少頃,忽然拍了一下手:“此人我知道。”

王允之微微一楞:“山山如何知道?”

他腦海中快速回憶了一遍謝鯤相關事跡,沒想到有什麽值得妹妹如此反應,不由心中奇怪。

卻聽王瑯道:“不是說衛玠渡江之初去拜見……”

她看了看王允之的臉色,見他似乎已經不再芥蒂,才繼續說道:“拜見大將軍,兩人夜坐清談,大將軍請謝鯤來作陪,結果衛玠和謝鯤一見如故,兩個人一直談到第二天早晨。衛玠身體本就不好,他母親從不讓他過度勞累,那天無人管束,徹夜清談不休,致使衛玠病情加重,沒多久就去世。”

王瑯口中的衛玠,便是看殺衛玠典故中的那位美男子,被時人評價為中興名士第一,和他一同出游的人感慨他的風姿之美,宛如明珠在側,朗然照人,美貌還在擲果盈車的潘安之上。

衛玠去世的時候王瑯還沒出生,因此她並沒有見過真人,只是見長輩、同輩每每談起他都追思嘆息不已,時常怪罪謝鯤不加約束,以至於累得衛玠病逝,一來二去,王瑯便記住了這個名字。

見王允之還有些迷惑,她解釋道:“以前在建康聚會,許多女郎都說他是「害衛郎病逝」的罪人。”

王允之萬萬想不到是這個答案,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隔了一會兒,他才學王瑯剛才說話的語氣,一本正經點頭道:“斷送無數春閨美夢,的確是很嚴重的罪過。不過他尚且留有一子,是不遜衛玠的美男子,或許可以將功折罪吧。”

王瑯被他的樣子逗笑,軟倒在案幾上。

“阿兄你這樣我還怎麽見他阿姊……萬一不小心……哈……都是阿兄的錯…………”

會稽,上虞。

謝真石對著手中請帖看了好一會,淡如遠山的柳葉眉微微蹙著,直到聽見身後傳來足音才回過神:“堅石?”

“阿姊。”那道修長俊秀的人影撥開重重花枝,輕袍緩帶,步履從容,聲音如陳年醇酒般令人沈醉,“看什麽這般入神?”

“堅石來得正好,幫我看看這張帖子。”謝真石雙眉頓舒,一邊起身走向弟弟,一邊將手中字帖遞了過去,“今天上午送來的。”

動作裏透著小心與珍愛。

見她如此對待,謝尚眉梢微挑,心裏也生了幾分好奇,接過來凝眸去看。

方一觸目,不由脫口讚道:“好字!”

謝真石輕輕點頭,附和弟弟的意見。這確實是一張令人驚艷的字帖,比起她以往所見的名家手筆也不遑多讓。

謝尚將書寫在蠶繭紙上的墨字來回看了數遍,方嘆道:

“此書體我曾於阿父收集的信件中見過,風格一脈相承,骨鯁又有勝之,瑯邪王氏,名不虛傳。”

“正是王府君家的獨女所書。”謝真石亦是一嘆,屬於少女的清麗眉目中顯出幾分苦惱,“這位小娘子新蓋了座園子,發下帖子邀客共賞,不知怎麽,卻把帖子發到了我這裏,我們和王家可從沒有通家之好。”

在這個時代,階級地位上的差距在女性社交間格外明顯,因為女性的社交圈一般由家族姻親組成。一等士族與二等士族中的男性或許可以是好友,但家族間卻絕無可能聯姻。

瑯邪王氏作為晉朝第一望族,王氏女的社交圈自然不會超出一等士族的範圍,也就是祖上三四代內出現過擔任三公、尚書之類官員的族人,門風優美,家學淵源,當代又有族人居朝中顯要職位的家庭。即便由於客觀上的地域原因——第一等士族多在建康落戶,地方郡縣罕有——王氏按常俗屈尊紆貴,但陳郡謝氏的門第也還是稍嫌低了一些。

謝真石微微苦澀地想,若是阿父尚在,謝氏也能算士族中偏上游的家族,如今支撐謝氏門第的,是官居太常卿的叔父謝裒。

太常位屬九卿之一,官三品,秩中二千石,是阿父去世後被追贈的官位,但叔父的聲名卻遠在阿父之下,可以認為這個官位是為謝家受王敦之亂的連累而給出的補償,謝氏門第滑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便聽謝尚輕笑一聲,搖了搖手中書帖:“阿姊怎麽這個表情,莫非是不想收嗎?”

“堅石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瑯邪王氏何等門第,我……”說到這裏,她忽然反應過來,“堅石可是知道什麽?”堅石是謝尚的小名。

“瞞不過阿姊。”謝尚收斂笑容,半邊身子倚上亭中石柱,動作說不出的風流蘊藉,“我前兩日在句章遇到了王允之。”

謝真石一楞:“王會稽之子王允之?堅石和他有交情?”

“昔年阿父在大將軍手下任參軍時認識的,建康一別四五年,我亦沒料到他還記得。”

謝真石聽出他平淡裏隱藏的自矜得意,忍不住笑了起來:

“堅石風采出眾,觀者孰能忘之。”

謝尚繃起唇線,涼涼一瞥:“阿姊連自家人都要擠兌嗎。”

謝真石大笑,故意不接話,只看了看他手中蠶繭紙制成的請柬,有些心疼地提醒:

“仔細別弄皺了,我很喜歡呢。”

“我似那等人麽?”謝尚對姐姐的擔憂又好氣又好笑,目光下意識在請帖上重掠一眼,忽然輕咦出聲,“這帖文寫得甚怪。”

謝真石偏頭瞥他:“有何奇怪。”

謝尚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斂著眉目將整篇帖文念了一遍,一字不落:

“花開幾日?人生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秋芳堪折,年華正趁,遙襟俯暢,逸興遄飛。乃設玩花賞景之宴,以金風饗雅客,山色侯佳士,謹請一晤,不負良辰。

敬頌臺安,瑯邪王瑯上。”

聽他這麽一念,謝真石也覺出奇怪來了,有些不確定道:“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風格……似乎是悲盡而興來呢……”

時下文章,多沿先喜而後悲的路線行走。帖文中的風格卻是顛倒過來,先感嘆時光匆匆,生命短促,繼而一改前情,給人以歡快明朗之感。雖說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處,如此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卻也少見。

姐弟倆齊齊對著帖文發呆。

過了一會,謝尚先放下請帖,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神情慵懶:

“不僅文怪,名字也怪。王瑯,王郎,不知道府君大人是想嫁女還是招贅?”

謝真石額角微跳:“堅石……”

女兒家的名字怎可隨便念在口上。

“我不說便是。”謝尚壓下唇角,墨如點漆的鳳目微微一轉,漫天星輝紛紛沈靜,“諸葛家的小娘子素與阿姊相善,這次應當也有收到請帖,阿姊不妨尋她同去。”

謝真石斂容點頭:“我理會得。”

他們姐弟剛除喪服,一應社交斷絕三年,只與親朋故舊來往。如今謝氏門第滑落,任何機會都要積極爭取,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親遺澤,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她一定會牢牢抓住。

見她如此,謝尚反倒沈默下來,良久忽道:

“阿姊,汝子必娶王氏女。”

語音鏗鏘,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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