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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司南司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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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尚認識王允之的時候,瑯邪王氏正處在如日中天的鼎盛期,王導始終居機樞之地,王敦總征討於上游,家族群從布列內外顯要之職。

謝尚的父親謝鯤被王敦征辟為長史,很受王敦賞識,謝尚因此結識了那時候經常出入大將軍府的幾個王氏子弟。

王敦自己沒有子嗣,對親族裏才能出眾的子弟就格外關註,王允之當時年方總角,最受王敦看重,覺得他聰明機警,“類己”,出則同輿,臥則共寢。

這是不會輕易給出的評價,昔年漢武帝廢太子的原因之一就是認為太子“材能少,不類己”,而王敦本人性格簡脫有鑒裁,年少時就從族人中脫穎而出,很快天下知名。被他認為“類己”的王允之,無疑是和他一樣是夙惠外顯的少年彥才。

謝尚自己同樣少有令名,八歲就被名士們視為“一座之顏回”。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相互關註是很順其自然之事,即使王允之時時被王敦帶在身邊,不常自己見外人,謝尚對他的情況還是有一定了解。

後來……

王敦的野心越來越大,與帝室的矛盾日益增加,大將軍府逐漸成為一個湍急險惡的漩渦,將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卷入洶湧暗流。

王允之的性格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冷淡漠然。他將自己的想法、觀點、感情全部滴水不漏地隱藏起來,就像一把鋒芒四溢的利劍不肯再現於人前,而將自身置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沈府庫中,偶爾才能於寂靜深夜中聽到寶劍的嗡鳴。

謝尚明顯感覺到,一直照射在他頭頂的陽光迅速偏斜西下,過去總是籠罩在他身上的那層煥然燦爛的光輝正極快地從他身上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晦暗的陰翳。

當然,那時候不僅是他,甚至不僅是瑯邪王氏,整個江東政權都陷入風雨飄搖中。謝鯤作為王敦征辟的屬官,自身亦陷於漩渦之中,連帶著一家人都戰戰兢兢,常懷憂懼。

時隔五年,於山靈水秀的會稽再度相逢,謝尚有些驚異地發現,曾經照耀在王允之身上的陽光似乎又回來了。

王家出了什麽新的變化嗎?

他不敢確定。結廬守喪三年,建康最上層的消息對他而言太過遙遠。

但無論如何,故人解開心結,總應當是件好事。

“堅石。”

對著院子裏的池水出神之際,聽到姐姐謝真石的聲音,他連忙拋開思緒,迎上前去:“阿姊。”

他對姐姐的人品才貌都很推崇,與王家也算有一定故舊,如果是他自己登門拜訪王家,自然沒什麽可多擔心,但兩家女眷之間交往尚屬首次,就算有意打聽對方的名聲,倉促間也沒有合適的詢問對象。

至於去問王允之本人……他難道還能說自己妹妹不好?

問了反倒讓人看輕,不如完全相信對方的安排,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一個道理。

話雖如此,擔心還是會擔心。他只和姐姐相依為命,半步行差踏錯都很難承受。

“在王家感覺如何?累麽?”

家裏沒有客人,姐弟兩人到前廳坐下,謝尚抽了只隱囊給她墊到背後。

時下做客流行在言語上打機鋒,遇到名士眾多的場合,更不能示人以弱,就如澠池之會上秦趙兩國寸步不讓的交鋒,對辯才與意志力都是一場考驗。衛玠的母親從不讓他長時間和人清談,正是因為名士清談有時對精神損耗很大。

陸雲到張華府上做客,張華讓在座客人不要老生常談,陸雲便擡手介紹自己是“雲間陸士龍”。潁川荀氏的荀隱——他就是王允之口中娶了王氏女的那位荀氏子——當時剛好在座,便稱自己是:“日下荀鳴鶴”。

士龍、鳴鶴分別是兩人表字,荀隱如此回答,正好與陸雲的介紹對仗,有針鋒相對的意思。

陸雲當即應戰,問荀隱“已開青雲見白雉,為何不拉開你的弓,搭上你的箭?”

荀隱便答“本以為雲龍強壯,卻原來是山鹿野麋。獸小弓強,因此發射得慢。”

當然,這是二陸要在洛陽揚名,刻意表現自己,又有南北士人互不心服的背景,時下親朋好友間的聚會,大多還是很和睦的。例如王羲之在蘭亭舉行的那場集會,名士們曲水流觴,行酒賦詩,有佳作大家傳揚,沒有也不過罰一杯酒,不會非要分出優劣高下。

因此謝尚問歸問,倒沒想過王家那位小娘子的聚會上能有什麽劍拔弩張場景。

王氏本是南渡僑族裏的第一高門,王舒又正在會稽任內史,貨真價實的現管,只要她自己不挑事去為難別人,受她邀請的客人應當也不會不識趣。

正這麽想著,卻聽謝真石道:“有段時間氣氛緊張,令人屏息擔心,直出冷汗。”

這話大出謝尚意料,他心中一緊,細細觀察姐姐的神色,見她一臉輕松,眼睛裏透著愉快,這才略略放下心:“阿姊又拿自家人取樂。”

謝真石彎起眉眼:“說的是實情,怎麽會是故意取樂。堅石絕想不到,她還請了陸氏的小娘子,而陸氏竟也來了。”

王導有心結好南方世家,向陸玩約為婚姻卻被陸玩傲慢拒絕之事,南北世家大多知曉,後來陸玩到王導府上做客,卻因為食用酪漿過量,整夜腸胃不服,寫信給王導說:“仆雖吳人,幾為傖鬼(我雖然是南方人,差點做了北方的鬼)。”

傖是南人對北人的蔑稱,寫信時這樣用詞很不禮貌。

在外人看來,王、陸兩家的關系就算不是結仇,也絕不會和睦。

謝真石一說陸氏也在,謝尚立刻警覺,奇怪道:“陸氏吳中大姓,怎麽會在會稽?”

“似乎是在虞氏做客,不知怎麽被王娘子知道了,給虞氏送帖子的時候專門另送了給她的。”

“素聞王氏與陸不睦,與顧、賀幾家卻結好。看來我們這位王府君在會稽耳目甚明呢。”

“我猜陸氏也如堅石這般想,必要親自赴會,探探虛實才能放心。”

“然後起了事端?”

“這卻不能告訴堅石,我答應了王娘子不會外傳。”

謝尚很想問姐姐一句,他是外人嗎?但他忍不住了不中計,故作淡然道:“阿姊已經告訴我了。”

“哦?”

“若是王娘子落下風,就算阿姊不說,陸氏難道不會宣揚麽?只有她占上風,讓阿姊保密才有意義。”

謝真石笑著點頭:“嗯,我家堅石最是聰明,自己便能知曉,不用害阿姊毀諾。”

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謝尚:“……”

見姐弟兩人正在互別苗頭,跟隨謝真石赴會的婢女阿蒲忙提起會後王家饋贈的竹編食盒,上前向她請示:“娘子,小王公子送的茶果要怎麽處理?”

謝真石想了一下:“家裏沒貯冰,也不知道能放多久。拿過來吧,正好給堅石嘗嘗。”

謝尚眸光微凝,眼神銳利:“小王公子?”

謝真石笑了笑,向他解釋:“便是王娘子。我在她那園子裏聽到從人都喚她公子,初時也覺得甚怪,後來想起《左傳》裏諸侯子女皆稱公子,料來諸侯家素有此稱謂,只是我們聽得少。王府君秩中二千石,他家女郎確實可稱公子。”

謝尚蹙眉反駁:“昔年在大將軍府,王允之左右皆喚他郎君,與時俗並無區別。總不能一家之內男喚郎君,女喚公子,此事不合情理。”

謝真石回憶上午在園中的經歷,若有所思:“興許是後來發生了一些變化。王家這位小公子在家中……見重不下於文明皇後,所以王家才改了稱呼。”

文明皇後即晉文帝司馬昭的皇後王元姬。西晉開國不過百年,許多內情尚未湮滅,王元姬祖父王朗又是曹魏司空,於海內富有盛名,士人得他一句稱讚,身價立刻倍增。在這樣的情況下,王朗極度賞識王元姬,對她的人品才能又驚異又喜愛,認為“興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為男矣”。

謝真石一說,謝尚亦想起這樁公案,理解地點點頭:“觀念變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文明皇後九歲代父母執掌中饋,事事盡理,世人已經認為是極早慧了。王家若為她改變,至少應當在她九歲左右,算起來正好是我們搬去豫章,和王家不太來往的時候。”

說完,又奇道:“阿姊如何覺出她受家中見重?”

謝真石伸手支頤,美目中顯出思索之色:“這卻不是我有多敏銳,而是她同常人確實不太一樣。”

停了停,她擡頭看向謝尚:“我們今日自家人關起門來說話,不提那些虛詞,堅石你告訴我,高門子與寒門子究竟有何區別?”

這問題問得十分尖銳,傳揚出去必然是一場風波,然而謝家由儒入玄,努力揚名出仕,都是為了提振家族地位,在這方面下過苦工鉆研,謝尚也不例外。

他下意識警覺地環顧周圍,確認屋內並無外人,隨後略作躊躇,終究向姐姐給出自己琢磨出來的答案:“無非是婚宦、被服、飲食,只憑一兩代人無法積聚,需要累世經營才能見效。”

謝真石輕輕頷首:“我亦如是觀。世家最重婚宦,為的是姻親之間相互提攜倚靠,保得家族累世不衰。被服、飲食自古以來難曉,故俗雲‘三世長者知被服,五世長者知飲食’。然而這些大抵都是外物,與個人的天性稟賦無甚關聯。我方才說那位王娘子與常人不同,是因為我從未見過像她那樣的人。”

兩人談論之間,婢女阿蒲已去後廚將食盒裏的點心另外裝盤。又從陶罐裏取了茶餅研碎,為兩人烹煮了一壺茶湯。這時候壺鳴湯沸,她盛出兩杯茶湯,撇去茶沫,和裝盤後的點心一起奉上案幾。

謝尚擔心姐姐在聚會上勞心耗神,有意讓她放松休息,於是順著婢女奉茶的檔口岔開話端,笑道:“我們先看看五世長者家的飲食與尋常人家到底有何不同,再談人不遲。”

說著,將眸光轉向婢女奉上的托盤,只見從洛陽特意帶回的白瓷盤裏擺放了兩朵梅花形狀的小點心,一朵嫣紅,一朵玉白,花瓣中央刻著明黃花蕊,根根分明,很是精巧可愛。

他輕咦一聲,兩指拈起一朵白梅上下打量,手指穩定,膚色玉曜,與他手中的白梅茶點幾無差別。

“不枉阿姊又為她保密,又說了許多好話,她待阿姊著實用心。”

謝真石很喜愛他渾然天成的風姿,含笑看他:“此話從何說起?”

“我在句章見王允之時,他可沒拿這麽精致的茶點招待我,我原以為是他家一貫清儉,倒也未曾多想,現在才知道他根本就是敷衍我呢。”

謝真石頓時忍不住笑出聲來,為不在場的王允之分說道:“他在郡裏巡檢士卒器械,又不是游山玩水,做這麽精致卻要招待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才是他該關心的事。”

謝尚有些奇怪:“阿姊怎麽知道他在巡檢士卒器械,你們聚會難道還談論庶務嗎?”

他沒跟姐姐說過為何在句章遇到王允之,所以對方只能是在王家的聚會上得到消息。按此時風習,男子宴飲都很少談論軍國庶務,認為那些是應該在官署內處理完的俗事,不值得帶到宴會上作為話題,他雖然不了解女郎們聚會時喜歡談論什麽話題,但料想也不會與政務相關。

謝真石道:“那卻不曾,主要還是談渡江以前的往事,以及各家祖上的出眾人物。”

謝尚點頭:“譜系學麽,讓我選也是這個題目,適合初識增進彼此了解,而且都能說得上話,不至於無聊。”

與此同時,他在心內暗自誹謗道:唯一的毛病是門第越高,能說的越精彩,有了分別為南北第一的王、陸兩家在,其餘人很容易淪為陪襯。

卻聽謝真石道:“譜系是席間常有之題,原也尋常,不過那位小娘子自己倒沒說王家的事,只是旁聽各人發言,略作總結,每句話都能說到各家最得意處,評價精當,辭約意贍,原封不動記在史書上也未嘗不可,真想讓堅石也聽聽。”

謝尚挑起眉毛,這才有點認同姐姐給對方的評價,肯定道:“言中各家得意處並不稀奇,近幾年修史者頗多,下帖邀人前專門查閱一番便能做到,只聽不談才是顯示她器量的地方。”

品評人物是名士必修課,他習慣性地評價起對方:“王與馬,共天下——她家祖輩事跡世人皆知,何嘗需要另加宣揚?縱然妙語連珠,弘麗妍贍,和她一比也落入下乘,正可謂無言勝千言,是真正高明之舉。只是如此一來,陸家娘子想必不肯善罷甘休?”

謝真石微微一笑:“堅石還欲套話嗎?”

被戳穿意圖的謝尚臉頰略紅,不好意思地調轉視線,順手拈起剛才沒忍心下口的白梅茶點低頭品嘗:“唔,這梅花裏還裹了些餡料……酪漿?”

“是麽?我也嘗嘗。”

謝真石見好就收,看他選了一枚白色,自己便拈了一塊紅梅,表皮內同樣裹著少許酪漿,是北人鐘愛的美味。她閉上眼睛,一邊回味酪漿在舌尖上融化的乳香,一邊感慨:“酪漿雖好,然而吳人似乎不耐食酪,不知另幾家小娘子吃不吃得慣。”

“阿姊這卻多心了。眼下又不是賞梅的季節,那位小王公子印那麽多梅花作甚?必然是以寒梅送北人,喻堅貞之志,吳人另送南方風物。陸玩幾年前才在丞相府上食酪致病,她既然做過功課,不可能連這都考慮不到。”

謝真石一想也是,轉頭向弟弟投去讚許的目光:“理當如此,還是堅石心細。”

“只是阿姊今日勞心太過,才會一時不察。”謝尚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湯,潤潤嗓子,“阿姊方才話還沒說完呢。”

晉人喜歡在言語上游戲較量,姐弟兩人互逞心機套話一陣,由擔心姐姐的謝尚先主動示好,不賣關子直言相告,謝真石一天下來也確實有些累了,坦誠答道:“堅石是想問為何知曉王允之在郡裏巡查士卒器械麽?王娘子不曾提及,是我自己猜的。”

“那位娘子……是天生的人上人。看她吩咐人做事,根本不需要言明應當如何如何,仆從便會自己想方設法將事情辦得漂漂亮亮,極力讓她滿意。”

“我也治家,明白能做到這一點有多難。因為這不是使用奴隸的做法,而是使用士的做法。前者只需要培植出敬畏之心,後者卻需要培養出愛戴之心。”

“她那園子才修了一個月,然而景致靈秀動人,法度蔚然可觀,不知花費了多少巧心妙思,調配了多少南北資源。堅石過去說王府君與王允之兩人都清心簡約,不治經營,可見那園子完全是順她的意所建,而她家人負責給予人力物力上的支持,滿足她的想法,全家人對外保持一致。”

“她院子裏有兩個婢女,一個在前門迎客,一個在後院侍奉,前門的叫司南,後院的叫司北。虞家四娘先在前院見到司南,又聽她在後院使喚司北,打趣問是否還有司東和司西,堅石猜王娘子如何回答?”

謝尚聽到這裏,已經大概明白了謝真石那句“從未見過像她那樣的人”作何理解,於是笑著搖了搖頭:“這位小公子的想法不同凡俗,我如何猜得到?”

“她當時對虞四娘道,‘人生在世,唯患德、功、言不立耳,無問西東’。”

“立德立言,已是振聾發聵,可她還要立功,再念及堅石說於句章遇到王允之,答案呼之欲出。”

《會稽實錄》曰:王瑯有二婢,名司南、司北。客有問東、西何在,王曰:人患德、功、言不立,無問西東。《世說》載陸清河說周處: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遂知其志已堅而患在不朽,非與時沈浮之倫。顧視南北,則知南者南面,北者北辰,意明矣。

——《野處隨筆》

《會稽實錄》說:王瑯有兩名婢女,分別叫司南、司北。有客人問司東、司西在哪裏,王瑯回答:“人生在世,怕的是不能建立德行、功名、學說,不問西東。”《世說》記載陸雲勉勵周處:“一個人只怕沒有立下志向,又何必擔憂美名得不到顯揚呢。”因此知道王瑯此時已經擁有了堅定的志向,想要達到古人的三不朽,不是隨著當時的世俗或進或退的那類人。反過頭思考司南、司北的意思,能明白南是君王南面治人之術,北是群星拱衛的北極星,心意很清晰。

——《野處隨筆》

作者有話說:

這裏的西東,當成蘇軾“鴻飛那覆計東西”的東西或王實甫“伯勞飛燕各西東”的西東理解即可,有去向、前路、前程的意思。

南北不一樣,中古語境裏經常和帝王、君主相關,地位比東西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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