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來了/

關燈
華都的夜色靜謐而沈郁,玉牙似的月別在病梅枝頭、銜在重樓檐邊,靜默的雪落滿宮闈,朱墻碧瓦竟在雪色中顯出些落寞與蕭條的意味。

落子聲響仿佛延緩的更漏,清脆地傳入人的耳廓,佛殿清冷的木魚聲更如綿綿冷雨,潛進深宮中每一個人不安的心底。

禦書房裏燈火通明,大宦官陳良一如既往地低眉順目,寧靜溫和地侍奉在皇帝身側。

褚景深扶起錦袖,平靜地落下一枚黑子,而他對面端然穩坐的,赫然是那傳聞中與皇帝素不親近、固執己見的舊黨晁相。

棋子一聲連一聲,緩慢而堅定,晁仁皺紋縱橫的臉上忽地露出點笑意,他落下一子,低聲說:“陛下,您的棋藝越發精湛了。好一出空城計哪?”

褚景深淡淡地望他一眼,回道:“朕不太明白宰相的意思,是在說這棋局?”

晁仁不語。

“朕一向光明磊落,什麽空城計,怕是晁相高看朕了。”褚景深揚起笑來,輕飄飄地道,“只是為人父母,不能不多點防備......晁相不也搭了朕的順水之舟,可惜,刀劍無眼,晁相可得做好心理準備。”

晁仁輕笑一聲,他如今已是老態龍鐘,連和皇帝爭辯的心氣都不如往常。這帶著顯而易見的挑釁意味的話進了他的耳朵,卻讓晁仁感到無比懷念,眼前殺伐果斷的中年皇帝也似變回當年的少年太子,器宇軒昂地跟在先帝身後,在禦書房中舌戰群儒、侃侃而談。

當年的褚景深年少輕狂,敢拍著先帝的桌子怒斥:“年號太平又有何用?得過且過、渾噩度日,最後不過是自欺欺人,可笑之至!”

晁仁彼時也不過中年,皺眉看完景深太子的鬧劇,不禁與先帝耳語:“太子殿下年輕易怒,這位子如何坐得安穩?”

“......誒,阿仁。”先帝無可奈何地笑著,拍拍晁仁緊繃的肩膀,安撫道,“由他去吧......景深啊,他有自己的主張,就讓他試試嘛。”

“可是......”

先帝收起案上的奏折,這些盡是褚景深批閱過,交給他過目檢閱的成品。

他閉了會兒眼,淡道:“阿仁,大皖有景深和你,朕很放心。”

在那之後,不到一年,先帝便自願禪位,遷居深宮,再不過問朝野之事。

褚景深登基後,果然大刀闊斧厲變革,從科舉制度到軍規軍紀,六部無一幸免。

而晁仁眼見著百官不滿,不利皇室的風言風語傳遍街頭巷尾,偏偏褚景深急躁冒進,變革受挫也不知迂回,次次都與官員百姓們相向而行。

晁仁終於明白了先帝的言外之意。

若是放任情勢,世襲的貴族門閥們都將傷筋動骨,皇帝此舉終會引起眾怒。

反不如由他出面,成對抗姿態,既牽制皇帝,以防褚景深馬失前蹄,粗心壞事;也可觀察人心,防患於未然,推動朝堂形成新的制衡局面。

這張黑臉只能他來唱。

除了自己,晁仁不敢相信任何人的忠心。

褚景深覆落了一子,但晁仁止不住咳嗽,陳良為他端來茶水潤喉。

禦書房外,風雪更劇,愈深愈靜的黑夜悄然迫近,晁仁弓著身子,喉口湧上熟悉的腥甜,他也只是沈默咽下。

“說起來,晁相對許太傅似乎有諸多不滿?”

晁仁擡了擡眉,他似想笑:“不錯,請過刺客,但惜敗於太傅手下。”

“為何不先與朕商議呢?”

晁仁哼了一聲,冷道:“陛下有膽量任用一個來歷不明的江湖人,臣卻沒這膽量。”

“......你是想把顧此聲安排去晚齡身邊吧。”褚景深低垂眼睫,落下最後一枚棋,“許太傅來歷不明,但忠心可鑒,你不信朕,因此連朕看中的人也不信。但顧此聲並非善徒,晁相卻總想勸他從善,逼惡虎食素,這才是荒謬。”

“許太傅是難得的良才,臣如今願意相信了。”晁仁點一點頭,淡淡道,“您勝了。”

“許太傅自然是好人,”褚景深擺了擺手,示意陳良收拾棋局,接著說,“否則,你因何要把方沅送去她身邊。”

晁仁的咳嗽聲戛然而止,他微微擡頭,略帶幾分愕然地看向皇帝。

“許太傅武功高,又重情義,知道是你和方沅派的刺客,也還把方沅當作朋友。她會保護好方沅——你是這麽篤定的吧?”褚景深一邊說著,一邊發笑,仔細端詳著晁仁神情的變化,“晁相,你也知道顧此聲要發瘋了,還知道朕的‘空城計’,根本騙不過他。”

“朕可沒忘,晁家與顧家,都是前朝降臣。”

晁仁正目對向褚景深的雙眸,心下一片寒涼,他頓了頓,顫聲問:“......陛下這是不信臣?”

褚景深未置可否地冷笑著,繼續問:“華都如此危險,晁相卻只讓方沅外逃。怎麽,是想給朕陪葬嗎?”

晁仁緘默良久,喉口又是一陣壓不住的腥甜。

他悶咳了幾聲,記起女兒新婚當夜,那抹瘦影悄無聲息地到他跟前,默默地一拜,再起身,晁仁見到了新郎那張俊逸無匹的臉。

顧此聲沈默寡言,連他女兒也怨憤不休,但晁仁每看著他,卻都只覺得心中愧疚。

他這一生閱人無數,顧此聲並不高明的演技當然瞞不過他。單是那雙鋒銳難藏的眼眸,他便能從中看出少年人胸中難填的仇恨。

晁仁忠於大皖,這是他一個人的決定。

因為大皖的皇帝予他重任,讓他看到了盛世的希望。但他同樣理解顧家人的憤恨,同樣知道他們無數次擦槍,槍尖冰冷的鋒芒便如他們永遠不能休止的殺心與怨恨。

晁仁掩面痛咳,一朵血花在他掌心綻開。

褚景深皺眉道:“朕為晁相,召太醫過來罷。”

晁仁搖搖頭,答非所問:“老臣......是來為顧此聲陪葬的。”

他已教出一個方沅,也看到了英才輩出的大皖。

顧此聲勝,他便殉他的大皖,等到玄玉島的軍隊歸來,等那位威名遠揚的許太傅一槍挑落叛賊,扶持太子登基,這天下還是大皖。

顧此聲敗,他便殮葬屍骨,再殉他的前朝,殉顧此聲難消的仇恨。

褚景深望著他,兩人無言,依稀聽見佛殿中傳來的木魚聲,遙遠而冷清。

“那是皇後在替朕與太子贖罪。”褚景深低首,輕笑出聲,“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佛家的信徒,可真是虔誠啊。”

海州漸漸入了夜,遼闊的夜幕如無望之人的眸,沈甸甸的冷漠,卻無一絲寒意。

許一盞脫了白甲,一身紅衣,坐在岸邊與盛宴一起校對物資。

盛宴的神色十足陰沈,攥著案卷的手也止不住發顫。他已跑完附近幾座城,都沒有餘糧,緊急征調得再向華都請旨,還會驚動軍心,實在是下下之策。

許一盞則翻看著賬簿,平心靜氣地問:“只缺糧食?”

盛宴啞著嗓子道:“我們原先準備了一個月的糧草,現在只剩半個月的份,單是這幾天等你們過來,就已用去半數。”

“剩幾天的?”

“......這麽多人,大約能撐五天。軍費也被人克扣了......”盛宴咬了咬牙,又在紙上寫,“是我失職,由我擔任軍需官,卻出了這種差錯。”

許一盞沈默地將賬簿遞還給他,嘆了一聲:“軍需官又不比兵部尚書,顧此聲和我們打了個剛剛好的時間差,不能怪你。”

盛宴還有些愧疚,許一盞卻抽回他的紙筆,不許他再多說:“這幾天你已經足夠辛苦了,今晚大軍剛到,休整一夜,讓後勤大魚大肉準備上,好好吃一頓吧。”

話音剛落,盛宴的瞳眸已顯而易見地一震,他急急忙忙地站起來,卻被不知何時過來的何月明眼疾手快地捂住嘴:“誒、誒,姐夫,你聽將軍先說嘛!”

“我說了算,就這麽定了。”許一盞將腰間的玉帶緊了緊,低垂眼睫收拾周遭零零散散的殘紙,“回去治罪,就說是我揮霍無度,與你有何相幹。我說完了,你們去幫忙吧,我再看會兒地圖。”

實則以她的目力,也不能看見隔著整條玄河的玄玉島,但她做派認真,連盛宴都不敢再驚擾她,只能暫且告退。

許一盞獨自一人觀望許久,直等到眾人將群燈掛上,天色已晚,吩咐的大魚大肉也都端了出來。

褚晚齡親自過來叫她,許一盞才從麻木的茫然中回過神來,正瞧見太子殿下憂心忡忡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她。

許一盞擠出抹笑,舉步向他走去,褚晚齡壓低了聲音問:“糧草已不夠了,你怎麽還敢這樣安排?”

“......因為吃飯對人來說真的很重要。”許一盞擡起眼眸,滿盛笑意地看向他,“我就是為了皇糧才忠於你,更何況其他人呢?”

褚晚齡一時失語,只得笑笑,與她一齊回去營帳。

卻見燈火之下,光影流轉,一壇陳酒被人抱在懷裏痛飲,透明的酒液濡濕了他的衣服,形狀漂亮的下頷猶且掛著一串晶瑩。

周圍是起哄的將士,群呼著“好酒量!”,再慫恿那人再來一壇。

——那人正是方沅。

許一盞看得心驚膽戰,忙想上前制止,卻被褚晚齡一拉,不自覺地停了步子。

人群中心的方沅臉色緋紅,仍被叫好的人們鼓舞著,一壇又一壇地放肆喝著。

連跟在許一盞身後的何月明也不禁讚嘆:“他還真是能喝,看不出啊。”

許一盞卻不做聲,只是靜靜地看著方沅。

方沅只是機械地閉著眼喝酒,仿佛不知疲憊,只知道喝酒似的。

驀地,小書生緊閉的眼角一顫,淌出一段清冷的淚來,悄無聲息地順著他仰頭的姿勢,鉆回他的鬢間,消失不見了。

方沅醉醺醺的,兩耳發紅。

片刻後,他直起身來,猛地脫出人群似的,舉著一壇喝了將半的酒:

“......海州、海州,不見雪......”他醉得站不穩,被其他人扶著,才發出傻楞楞的笑來,手指某方,繼續吟道,“一片——傷心月!”

在他所指的方向,月光落滿玄河,清寂似雪,卻無船可渡毫厘。

褚晚齡身形一僵,許一盞忙扶住他。

何月明看得雲裏霧裏,卻見許一盞堅定地搖頭,溫聲對褚晚齡道:“你沒有錯,殿下,你沒有錯。”

作者有話要說: 離完結越來越近啦,接下來幾章都可能會兩線並進,謝謝大家體諒(T T)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