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世界的三清和嬋玉離開的第三天, 重傷未愈的上清聖人便拒絕道祖的勸告, 執意領著新收的小弟子回到了碧游宮。

六合星君, 也是此界的嬋玉。在上清聖人提了這個要求的時候, 也是不能理解為何上清聖人一定要撐著病體回東海碧游宮的。

在她看來，聖人本不必急於一時。如今其他幾位聖人都被道祖關了禁閉, 封神榜上受限制的截教弟子也得了自由。相比之下, 因隕聖丹命懸一線剛剛蘇醒的教主情況反而是最糟糕的。

紫霄宮裏清凈，有道祖看顧。在此養傷，最好不好。為何非要執意回碧游宮呢？

但她不過是個剛入門的弟子, 道祖都同意了。她繞是不理解, 也還是謹遵師命。乖順地攙著重傷未愈的聖人，上了雲舟。

船形的雲舟在混沌虛空中穿梭。

灰蒙蒙的混沌, 本是大羅金仙道果以下不能進入。幸而嬋玉雖然修為低，體質卻被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煉成了聖人之體。故而只覺得有些壓抑, 沒有特別的不適。

眼看著飛離了混沌, 進入洪荒大陸。上清聖人讓嬋玉與他一同立於雲舟前端。

沒過多久, 下方已是茫茫東海。

嬋玉眼見一仙霧環繞的島嶼漸漸顯露，就聽見身前的教主輕輕咳嗽了兩聲。

上清聖人指著下方的島嶼，拍了拍嬋玉攙著他的手臂，對她道, “那是金鰲島。”

雲舟降到半空，速度開始變得極其緩慢，讓嬋玉能夠看清楚島上的景象。

瑤花異草，靈禽玄鶴。好一處世外仙源。一路慢悠悠飛過, 能夠看到些許荒廢的洞府，卻沒有一個修士。

教主語聲平淡，似是在與嬋玉說話，又好似在自言自語。

“這島上過往喧鬧得很，鬥法，試陣，聚會。只有吾每次開壇講道，才會安靜一些。”

可現在，都沒有了。

鳥叫蟲鳴，愈發襯得島上清靜荒涼。

嬋玉仰頭，見聖人蒼白的面容，神態淡漠，兀自俯瞰下方。那一身寡淡的青衣，沒有任何紋路。身姿筆挺如劍，卻是因寬大空蕩的道袍，顯出了幾分清瘦。

她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幾日前見過的另一個世界的紅衣的通天教主。同樣的面貌，卻是神采奕奕，眉目飛揚。尤帶著青年人的銳氣睥睨。

封神劫前的上清聖人，也該是那般模樣吧。

可惜，她未曾見過。

她心裏驀然酸澀，卻是努力讓口吻輕快些，道，“師尊說的倒是與我在天庭鬥府認識的截教星君們一樣。剛開始到天庭任職時，星君們同門私下聚會，甚是熱鬧。若誰有事，便是一呼百應的幫忙。我那時，可是羨慕得很呢。”

嬋玉說的都是好的那一面。她沒說的是，就因為幾名星君同門相聚，話中提了兩句截教，抱怨了幾句封神大劫，就被土行孫告到了天帝那裏。才有的熱鬧。

而其他截教弟子，部分性格好些的，如感應隨世仙姑中的雲霄娘娘，便為同門向天帝求情。性子倨傲的，如坎宮鬥姆，就直接懟了天帝。自言他們本就是截教弟子，沒有什麽不能見人的。

天帝大怒，威脅所有膽敢自稱截教弟子的，盡皆受雷罰之刑。

結果連帶著鬥姆、三位感應隨時仙姑、鬥府星宿，包括財神，火部，瘟部，連帶著掌雷刑的雷部正神等等，凡屬於截教弟子的，都不肯受威脅。之前還求情的神仙在天帝威脅完以後，也都成了硬骨頭。

滿天庭，沒一人給他面子，可叫天帝下不來臺。

又因為雷部全員在列，雷罰之刑就被惱羞成怒的天帝換成了用封神榜折磨神魂。上至鬥姆，下至不記名的仙官，無一能夠逃脫。

天帝一時沖動，導致天庭系統近乎癱瘓一整年。絕大部分仙官都在養傷。

後來天帝得了教訓，再要折磨人，都是分批的來。力求不影響公務。

那一場大事件，叫嬋玉深深厭惡土行孫告密的同時，也對截教起了極大的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師門，什麽樣的恩師，才能叫他們為之那般堅持？

雖是受了責罰，她卻羨慕得緊。

教主聞言，閉上眼，自嘲道，“有什麽好羨慕的？封神之劫，便是壞在了一呼百應，同門互助上。倒不如感情淡漠些，也不至於都失去了自由。”

縱使嬋玉沒說，以聖人之智，也猜得到截教那些不曉得服軟的“刺頭”在昊天手底下會過得什麽日子。

他說的冷淡，握住嬋玉手肘的指節卻不自覺收緊了。將真正的關切和心疼都隱在那冷聲之下。

嬋玉看著那修長的指，抿了抿唇。

擡頭見聖人閉目好似隱忍著什麽情緒，仿佛就明白了那些截教弟子為何寧肯忍受折磨，也不背棄師門的緣由。

遂輕聲道，“換我如今，也是甘願的。”

“……”

握住她的大掌驟然收緊。

她也覺得不好意思。不敢再看教主，自垂了眼，去看下方之景。

這一看，便楞住了。

連忙推了推身旁的上清聖人，語聲驚訝，“師尊師尊，你快看下面——”

方才被嬋玉那一言觸動的通天教主聞言睜開眼，見到下方場景，竟也怔住了。

“這是……”

只見雲舟不知何時已靠近了碧游宮。而碧游宮外的廣場，則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嬋玉探頭下看，“有好多星君同僚，各部正神，還有鬥姆，感應仙姑——”

她回過頭，驚喜地抓住了聖人的手臂搖晃，“師尊你看，有人的！他們都回來了！”

聖人看著下方的人群，手臂輕顫。似是情緒影響了傷勢，又擡手擋著唇，咳嗽起來。

蒼白的面色因咳嗽染上潮紅。咳了幾聲，他做了兩個深呼吸，啞聲對一臉關切的嬋玉道，

“為師沒事……”

下方，位於正前端的多寶如來，似有所感。仰起頭，看見了飛舟前端的青衣道人。

又有與他並列的坎宮鬥姆，無當聖母。後排的三霄娘娘、趙公明，隨侍六仙皆擡頭。

瞳孔放大，嘴唇發顫。

“是師尊……”

不知是誰發出輕聲的囈語，幾千截教弟子盡皆上看。

“是老師嗎？”

“老師回來了？”

“是老師——”

連綿不斷地確認之聲，好似聲浪疊起。

最前方身著僧袍，頂生肉髻的多寶如來與金靈聖母在這片聲響中，當先跪下。

“弟子，恭迎教主歸來——”

寥寥的兩個聲音，卻壓過了所有。

海浪似的喧嘩霎時止住，只聽見不斷有雙膝跪地的沈重之聲。兩息之間，碧游宮外，再無一人站立。

嘈雜之音，合為一個聲音。有哽咽，有振奮，有欣喜。有許多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情緒。

山呼海應，響徹雲霄——

“弟子，恭迎教主歸來——”

昔年聖人開壇講法有教無類，予眾仙一線生機。今朝眾仙齊聚碧游宮門前，迎教主歸來。

上方，嬋玉看著這番場景，心潮跌宕。察覺到聖人微顫的手臂，又有莫名的酸楚。

教主突然松開了她的手，拒絕攙扶。低聲吩咐一句，“跟著吾。”

便將雲舟落於宮門外，走下了雲舟。嬋玉隨後跟上，保持幾步之遙。偷偷仰視聖人緩緩而行的背影，依舊清瘦，卻比之離開紫霄宮時要挺拔了些。

好似一柄封塵的寶劍，掠開灰塵，顯露了一絲鋒芒。

教主走到多寶等跟前，目光從第一排的三個親傳弟子，一路遠望到後面的記名弟子。

幾千弟子，有人仍著道袍，有人穿著佛門僧袍，亦有許多穿著天庭的服飾。雜亂無章，卻同拜一位聖人。

最後，上清的目光回到最前方的多寶、金靈、無當身上。

語聲微沈，“都起來。”

他的聲音不高，但在場都是仙家，環境又很安靜。按理說，所有人都能聽得見。

但卻沒有一個人起身。

只見多寶半直起身。佛門的如來，恭恭敬敬跪立於教主下首。低頭道，

“弟子等不聽老師教誨，擅自離島卷入大劫。連累了截教，連累了老師，愧對老師的教導。”

其後，眾弟子皆道，“我等，愧對老師教導。”

此一言，具是發自本心的愧疚。縱有逞兇鬥狠之輩，也在那一回慘敗和二百年的磨礪中，知道反省悔改了。

教主擡手，撫了撫多寶的發髻。輕咳一聲，淡淡道，

“多寶，去擊金鐘，開宮門。”

如來震驚的對上聖人的眼，不自覺扯了一下身上穿著的僧袍，“我如今——”

通天教主勾起唇，溫聲道，“去吧。你是吾的親傳大弟子，你不去，誰去？”

多寶如來重重叩首，聲音嘶啞，“弟子，領命。”

遂起身，行至碧游宮側門，拿起那根紫極檀香木槌，撞響金鐘。

鐺——鐺——襠——

沈悶的種聲，連響九下，發人深饋。

金鰲島上鳥雀驚飛，海波震蕩。整個仙島，似乎在這鐘聲後，活了過來。

鐘聲響徹後，塵封了二百多年的碧游宮，宮門重開。殿堂明光照射，迎教主歸來。

截教弟子，無不紅了眼眶。壓抑的泣音，與鐘聲一同回蕩。

通天教主轉過身，率先走進殿門。臨進門前，背著身，口含聖言。

“還認吾這個老師的，就進來。”

寬和之音遠傳百裏。

教主身後，嬋玉抓緊跟上。多寶遲疑一息，也跟著進了殿門。

再後，金靈聖母等眾截教弟子，盡皆起身。重歸碧游。

正殿內，教主上了雲臺講壇，端正坐下。示意嬋玉到自己身後隨侍。至於其他後面進來的弟子，都按照以前的隊列站定。

後面的先不說他。只說最前面，唯無當聖母還是舊時打扮，也憔悴不少。

大弟子多寶身著金色袈裟，頭頂生肉髻，妙好莊嚴。卻已非當初截教掌教大弟子多寶道人的威嚴與傲氣。

女仙之首金靈聖母，一改昔年隨性歡快。哪怕面對老師，眉宇間掩蓋不去常年形成的威嚴冷艷。

而在金靈聖母和無當聖母之間，還空了一個位置。四大親傳，只餘三。

聖人看著那處空缺，目光澀然，低嘆道，

“這些年，讓你們受苦了。”

殿內靜默片刻，忽的，沒有人再壓抑泣聲，大殿裏哭聲作了一團。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異界番外啊，是多一點，還是少一點呢。。是不是番外都沒人看了的說（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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