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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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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開始在酒吧打工了,而這一次酒吧的名字叫做“納森”。

每天六點起來,在家裏做完家務後,便可以溜出去找泰安娜了——從房子裏跑到納森需要十九分鐘,途中會經過十盞路燈,其中有一半都是壞的,另一半要亮不亮,仿佛夜裏忽明忽暗的星。他還會跑過兩段小馬路,紅綠燈都壞掉了,不過沒關系,反正這邊也沒什麽汽車,只有卷著鋪蓋在陰影下打瞌睡的乞丐。

於是他跑過清早剛醒的日光,跑過迎著他吹來的微風,跑過被限制在門口的黑狗,跑過每一個神情倦怠呆板,四處游蕩的人,懷揣著熱忱與欣喜,在九點準時到達納森。

酒吧的工作從打掃開始,從後門進去,先整理在晚上被使用後一片狼藉的廚房,他挺喜歡這個環節的,因為有很大幾率可以發現他的早餐——剩下的雞蛋或者牛奶,偶爾還會有沒來得及被客人吃掉的小蛋糕。然後是走廊與過道,彌漫著酒臭味,散落著煙頭,密不透風地照不進一絲陽光。他必須得很用力才能把汙漬清洗掉,還需要小心翼翼地繞過睡昏在地上的客人們。做完這些就已經快到中午了,酒吧裏面的客人差不多走光了,疲憊地舞女們臉上海餘留著殘妝,慢悠悠從房間裏面晃出來,準備找個地方繼續睡覺,或是收拾收拾準備開始晚上的工作。

而這時,他的小松鼠就已經收拾好了自己(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十分游刃有餘沒有很疲憊的樣子),如果是星期二,星期四還有星期六,她看上去會更憔悴,但心情總是要好一些的,她會陪著他把那些賴在這裏不走的客人們叫醒,然後把他們送出去。(這項工作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往往會困難很多,畢竟客人們都更喜歡泰安娜可愛迷人的笑臉),但如果是星期一三五,她只會晃悠出來打個招呼然後繼續睡覺,一副酒還沒有醒的樣子。他還暗自記下了她的時間表——比如每隔兩天有她的舞蹈表演,她從來不連續兩天接待客人,諸如此類的……

其實說起來,他並不喜歡在酒吧工作,但一想到泰安娜在這裏,所有的油膩與酒精也變得不那麽令人難以忍受了起來。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半個月,本以為這樣平靜而滿足的生活會持續下去,和泰安娜的關系也將繼續保持著不冷不熱偶爾親密時,社會福利局的工作人員帶來了噩耗。

“我們很抱歉。”

這一次來的員工並不是那個有著和泰安娜一樣紅發的溫柔阿姨,也不是後面幫他調換寄宿家庭的帶眼鏡的瘦高叔叔,而是一個穿著一身商場打折西裝,不停用小手絹擦汗的胖叔叔。

但胖叔叔的表情是同樣真摯柔軟的,他一臉抱歉遺憾地看著他,仿佛他是什麽像玉一樣的易碎物品,仿佛被妹妹拋下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坐在硬板床上目光呆滯的他。

可是他不是那樣珍貴的易碎物品,如果他是器皿,他只能是石頭,或是粗糙染制的玻璃一類的玩意,被隨意地擺放在路邊的小攤上,以卑微的姿態等待來自陌生人的挑選,永遠不會有一個人會把他放在手心裏拿著放大鏡觀賞,把他鎖進保險箱妥善珍藏。

恍惚間他意識到,他們家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世界上所有與他血脈緊密相連的人都幸福地去往了另外一個世界,再也不用受苦,而留下他在這裏磕磕絆絆地滾過刀尖趟過火海,被困在刷上滾油的鋼鐵獨木橋上寸步難行,想往火紅的巖漿裏跳,卻又不敢——萬一睡一覺起來,世界又重新變得美好了呢?

思緒胡亂飛舞,他的餘光看到胖叔叔似乎抹了一下眼淚——也有可能是汗水——小聲地哀嘆道:“可憐的孩子。”

他貼心地退出了房間,帶上門,給他留下安靜的環境讓他整理情緒。

他沒有什麽情緒可以整理,擡手抹了一把臉,指尖觸碰到幾顆滾圓的冰涼淚珠,但很快消失在指縫。

瞧,他連眼淚都沒有多少,這怎麽能叫難過呢?

泰安娜偷偷翹掉了排練,拉著他出來找他妹妹的墓地。

兩個人在大街上奔跑,直到把那一整條街的喧嘩都甩在身後,只留下眼前橘紅色的濃稠夕陽。

她停了下來,只有面色有些紅潤,看起來這麽長久的奔跑對她來說一點影響也沒有。莫名覺得自己輸了,他努力喘勻氣,憋屈地想:他每天都有跑步的啊。

見他似乎好受了一些,泰安娜小心問道:“你知道你妹妹在哪裏睡覺嗎?”

他楞了一下才發現安娜在委婉地表示“墓地”這個單詞,他搖搖頭,心底開始恐慌泰安娜會生氣地說他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她,為什麽他要浪費她的時間。

可是泰安娜沒有,她只是低下頭思索了一下,又拉起他跑了起來。

伴隨著風聲,她的聲音從空中斷斷續續地傳來:“快一點,我帶你去個地方!”

原來是離他們這個街區最近的一片墓地。

泰安娜帶著他在裏面左右穿梭,最後在一塊雕刻精細,看起來價值不菲的一塊墓碑那停了下來。

“好了,你要是有什麽想和你妹妹說的話現在就可以說了。”

見他木在那裏不動,她著急地推了推他:“你說呀,要是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走就是了。”

他搖了搖頭,困惑地說道:“可是……這不是她呀。”

泰安娜點頭,語氣中帶著理所當然:“我知道,可是這是這一片最好的。”

輕輕放低了聲音,她以講述小秘密的口吻輕聲道:“你知道嗎?既然土地都是連在一起的,那麽墓地也是,墓地就像是一座巨大城堡裏一個又一個小的窗口,讓死去的人們可以聽聽外面的聲音。聽說那個世界大家都互相認識,所以你在這裏講了,你妹妹是可以聽到的。”

“就算沒有聽到他們也會相互轉告的。”泰安娜信誓旦旦地補充道,放下了一小朵不知從哪裏才來的黃色小花,她一臉認真地對著石頭鞠了一躬,說道:“麻煩您了。”

王將信將疑地點頭,大概在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他最後還是妥協地開口:“好吧。”

然後四周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在一塊塊墓碑間繞來繞去的清風。

他小聲地對著墓碑說道:“我會繼續活下去的,你可能要多等等我了,就算在那邊也要照顧好自己,聽爸媽的話。”

就這麽簡短的一句,他說完便緊緊閉上了嘴巴,仿佛要守住什麽價值千萬的大機密。泰安娜聽不懂他說的中文,但她見他說完了話,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說完了嗎?”

他點點頭,強忍住眼睛的酸澀,不敢眨眼,怕有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會滾落下來。

今天好像是個陰天,可是陽光為什麽這樣刺眼?

泰安娜鉆了過來,輕輕抱住他,她溫暖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上,毛茸茸的,比他略高的身高擋住了陽光,於是只有絲絲縷縷的光線透過發絲的縫隙灑到他的臉上。

她拍了拍他的背,輕輕說道:“乖,我在這裏。”

他擡起手,緊緊地加深了這個擁抱。

再一次見面時,泰安娜神神秘秘地把他帶到後臺,從化妝包裏掏出了一樣東西——一張四四方方的小卡片。

“借閱卡?”他吃驚地說道,不可置信地看著泰安娜,“你從哪裏弄到的?”

泰安娜得意地挑眉,說道:“我的小姐妹有位客人是從事證件一類的工作的,我拜托她拜托那位客人去弄的。”

是狂喜,但更多的是感動——原來她真的把他平時的瑣碎話語記了下來。

記得那時是泰安娜教他拼讀和語法——她小時候似乎上過學。他學得很快,過了不到一個星期泰安娜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教給他了,只能到處搜集些報紙或者印著字的小冊子給他看。但他完全不滿足,閱讀速度越來越快,有一次就無意間感嘆道:“要是能進圖書館看書就好了,報紙完全不夠看啊……”

泰安娜豪氣地把卡塞給了他,關切道:“你可不要把這個弄丟了呀,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好好看書,說不定你以後還可以混個大學來讀讀。”

她漂亮的大眼睛裏閃爍著希望的光:“我可能一輩子就被困在下水道旁啦,但你這麽聰明,以後肯定能做事的。”

見他一言不發,只是呆呆地凝望著那張卡,她輕輕推搡了他一下:“餵,你以後可不要忘了我呀。”

他堅定地搖頭:“不會的。”

怎麽會呢?他的小松鼠,他怎麽會忘記他的小松鼠呢?

於是生活裏的事情又多了一項,在完成酒吧的工作後,他會跑到圖書館去讀書,而這時泰安娜會乖巧地坐在吧臺的椅子上,笑瞇瞇地對他揮手。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耗在圖書館的時間也越來越多而在圖書館所有書本中,他最喜歡的是科學——數學,物理,生物,天文……

這裏的圖書館並不大,只有些最基礎的讀本和外國作家寫的小說,泛黃的書頁卷著邊兒,書脊上面的標簽已經使用到快脫膠,要掉不掉地附在上面。

圖書館裏有著它特有的油墨味,還有著年代久遠呼呼作響的空調,而對於他來講,那是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分子,細胞與加速度,而擁有了這些,他現在過得怎樣的生活都完全不重要了。他在時間這條線上緩慢往前走去,觸手可及的是公式理論還有排列整齊的數字,而不是放置在廁所角落的掃帚拖把。

太美麗了,他簡直是癡迷地閱讀著這些書籍,第一次讓他有這樣感覺的是小松鼠泰安娜,第二次則是這些用一行行細小鉛字排版出來的知識。

最開始他還會和泰安娜分享他每天學到的新東西,後來他看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泰安娜漸漸開始聽不明白,只好一臉無奈地看著他。但她沒有厭煩,只是仍然安靜地坐在那裏聽他喋喋不休地講述他是如何巧妙計算省下草稿紙、如何變換公式解決問題的。泰安娜聽著那些陌生的名詞:曲線,第一二三宇宙速度,開普勒定律……她眼神明亮,就這麽專註地看著他,仿佛在透過他看往另外一個世界——那個她曾經被狼狽趕出,現在渴望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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