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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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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世騰坐在他的公館書房裏,兩只腳擡起來架到寫字臺上,他慵懶的向後仰靠了沙發椅背。這是六月時節,天津的天氣已經很熱,屋角一架電風扇嗡嗡的成天轉,溫涼的風吹拂著他,然而他依舊是熱,熱得上半身只能穿一件襯衫,襯衫的領口還是大開的。一手托著一只開了蓋子的天鵝絨小盒子,一手夾著一根香煙,他一邊審視著盒子裏的內容,一邊一口一口的吸煙。

小盒子裏嵌著一對紅寶石袖扣,是訂制品,珠寶店的經理剛剛親自把它送了過來。程世騰輕輕轉動盒子,要看看袖扣在陽光下會怎樣變幻光彩。天氣越來越熱了,等過一陣子,他會抽時間去一趟東河子,把這一樣小禮物送給小鹿。

這個時候,書房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來寶伸了腦袋進來,陪笑問道:“大少爺,您今天去將軍那兒嗎?要是去的話,現在就不早了。”

程世騰一點頭:“嗯,這就去,讓人把汽車開出來吧!”

來寶答應一聲,領命而去。而程世騰放下雙腳,把盒子蓋好放進了抽屜裏,然後起身走到電風扇前,又痛痛快快的吹了一陣。昨天程廷禮在家裏翻黃歷,忽然發現兒子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而孫子還是無影無蹤,便驟然發作了他的急脾氣,要把兒子叫過來教訓一頓。兒子明知去了是要挨罵,所以並不熱心,然而不去又不行,所以一直拖到今天這般時候,才不情不願的動了身。

程世騰無心插柳柳成蔭,這一拖反倒是拖好了——程氏父子的狗脾氣都是有時效性的,過了期就會自行消散。程廷禮昨天恨不能把兒子抓過來食其肉寢其皮,可是一覺過後到了第二天,他洗漱穿戴之後叼起一根雪茄,心情愉快,早已經沒了訓子的鬥志。及至程世騰在下午時分溜達過來時,他這父親站在庭院之中,和個新來的小副官有問有答說說笑笑,已經溫柔得如同春風一般。見兒子來了,他笑容可掬,讓兒子去客廳裏吃冰鎮西瓜,兒子見狀,一聲沒敢吭,貼著邊就真溜進客廳裏去了。端著一塊紅西瓜站到窗前,他邊吃邊是隨意的看,結果偶然的一回頭,他忽然發現了站在客廳門口的小韓。

小韓手扶門框默默的站了,透過前方的玻璃窗往庭院中望,看程廷禮先是對著那新來的小家夥長篇大論,說到最後兩人都笑了,程廷禮一邊笑,一邊擡手用力一攬小家夥的肩膀,這一刻他看起來是特別年輕,仿佛和小家夥是一對好兄弟。

從相貌身量論,小家夥並不比小韓高明,論年紀,也未必小韓更嫩,小韓知道自己只是舊了,而程廷禮喜新厭舊。

程世騰對小韓並沒有興趣,只當他是個小瘋子。轉身走回茶幾前坐下了,他連著吃了幾大塊涼西瓜。吃完之後洗了洗手臉,他感覺自己大功告成,並且運氣很好——硬著頭皮來了,然而並沒挨罵,還安安靜靜的吃了一肚子甜西瓜。

在天要黑不黑的時候,他打算告辭回去。而程廷禮這時候才意識到兒子的存在。把雪茄換成煙鬥,他宛如雜志上標準的摩登紳士相,風度很好的問兒子:“你最近還好?”

兒子漫不經心的答道:“還是老樣子。”

老子又問:“老白沒刁難你吧?”

兒子不屑的一笑:“老白無非是掛個名而已,他能管得了誰?想刁難我,他還沒那個本事。”

老子擡眼望向了兒子,忽然想起了新問題:“小瑞,你如果實在是不喜歡老白的姑娘,可以另納幾房姨太太,不圖別的,只圖生養。明白我的意思嗎?”

兒子恭恭敬敬的答道:“爸爸,我知道了。我心裏有數。”

程廷禮一點也沒看出他哪裏有數,但是忙著夜裏試用新人,故而匆忙說道:“明天下午再來一趟,下半年的餉錢又是個大窟窿,你給我報報賬,看看能不能一次把它堵上。”

程世騰答應一聲,然後很麻利的撤退了。

程世騰回了家,開始攤開賬簿撥動算盤,算他這幾個月來的煙土總賬。他這賬上全是天文數字,因為程廷禮知道他再鬧意見也不至於跑去給別人當兒子,所以把財政大權統一的全交給了他,凡事都讓他自己掂量著辦。幸而他在軍事上雖然是一竅不通,並且再給他十年也未必會有長進,但是讓他算算賬管管錢,還是沒有問題的——他在這一方面上幾乎是有一點天賦,程廷禮如此精明,但他在賬目上東改改西抹抹,常年的積攢零頭,居然也能攢出一筆十分可觀的體己錢,而程廷禮對此硬是一無所知。

如今他花了小半夜的時間,制作出了一本完美賬簿。自認手中鈔票和賬目可以對成天衣無縫了,他這才安心上床,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日上三竿的時候他起了床,因為睡得還不足,所以半睜著眼睛坐在浴缸裏發呆,來寶進來問他什麽時候去意租界,他聽了像沒聽見似的,也懶怠回答。來寶知道他的性情,不敢提高聲音追問,只好是笑了笑,自己轉身又走出去了。

程世騰知道來寶的來與走,然而癡癡呆呆的望著前方,他一動不動,單是打了個懶洋洋的大哈欠。

一個哈欠打完,浴室房門“咣”的一聲被人撞開了,這回來的還是來寶——來寶變臉失色的望著他,開口說道:“大少爺,將軍出事兒了!”

程世騰慢吞吞的把腦袋轉向了來寶:“嗯?”

來寶靠著門框站著,整個人都有點哆嗦,聲音也變了腔調:“剛來的電話——將軍他、他、他出事兒啦!”

話音落下,程世騰水花四濺的猛然起了身,隨即一步邁出浴缸踏上了地面:“他出什麽事兒了?”

來寶要哭似的看著程世騰,嘴唇直顫:“勒死了??說是讓人給勒死了??家裏人都傻了,要您馬上過去拿主意呢!”

程世騰聽了這話,腦子裏登時炸了個旱天雷:“你說什麽?”

不等來寶回答,他也打起了哆嗦。水淋淋的大踏步走出浴室進了臥室,他撕撕扯扯的開始往身上套衣服,同時顫聲說道:“備車去意租界,不要聲張,快!”

來寶是個伶俐的人,此刻聽了命令,他強行壓下心慌,扭頭就向外跑出去了。而程世騰慌裏慌張的把兩只赤腳踩進皮鞋裏,天靈蓋有些麻木,天靈蓋下的腦漿則是隱隱的快要沸騰開鍋。提前找出一粒止痛藥扔進嘴裏,他沒喝水,直接快步出門下了樓。

他聽懂了來寶方才所說的話,但是完全不能夠領會吸收。彎腰鉆進汽車裏,寒氣順著他的手腳往上走,沿著血脈往心裏鉆。他緊緊的咬緊了牙關,咬得下頜肌肉酸痛,同時雙眼目光直勾勾的,並沒有淚,因為還不相信。

在意租界的程公館門口,程世騰下了汽車。

雙腳落了地之後,他毫無預兆的開始向內拔足狂奔。一口氣沖入了樓內,他迎面看到了面色慘白的小裴。一把揪住小裴的衣領,他低聲問道:“爸爸現在怎麽樣了?”

小裴本來是個高身量,然而如今落在了程世騰的手中,因為虛弱恐慌,所以看起來竟是憑空小了一圈。對著程世騰張了張嘴,他很費力的從喉嚨裏擠出了聲音:“大少爺,軍座在樓上的臥室裏,還有小韓——小韓也死了——今天早上,小王進去發現的——”

程世騰聽到這裏,將小裴向旁一搡,然後幾大步跑上二樓,直奔了程廷禮的臥室。

程廷禮的確是死了,脖子上留著一道深深的紅痕,是夜裏被小韓活活的勒死了。程廷禮給自己找來的新人在入夜之時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鬧個不休,於是小韓代替新人,爬上了程廷禮的床。

他學會了小裴的手藝,但是拋棄了小裴的分寸,因為他知道自己舊了,很快就再也入不了程廷禮的眼了。他沒辦法改變自己的舊,也沒辦法斷絕自己的愛,他能處置的,只有程廷禮。

於是他就用一根紅綃纏住程廷禮的脖子,哄著他吻著他,不讓他有一點預感,不給他留一絲疼痛。在他最快樂的時候,小韓堅定而又沈默的,緩緩收緊了紅綃的兩端。

這個時候,他也還在一眼不眨的凝視著程廷禮,看他又是自己的父親,又是自己的愛人。太愛了,可又太沒有勝算、太沒有希望了,所以索性同歸於盡,只有這樣,才能勉強做到生生死死、永不分離。

他把程廷禮收拾得很好,身體擦幹凈了,頭發梳整齊了,周身衣服也是穿得一絲不茍。把程廷禮端端正正的擺在地上,他自己也打扮利落了,然後將那根紅綃繞過床頭,系了個活扣。他太渺小了,沒人知道他的孤獨與恐懼,縱是知道了,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是他想,從今以後就會好了,再也沒有孤獨了,再也沒有恐懼了。那又是父親又是愛人的人,也再也不會丟開他了。

伸展身體仰臥在了床上,他把腦袋伸進了那個活扣之中。扭頭向下又看了程廷禮一眼,他隨即翻身一滾,從床上落到了程廷禮的身上,兩人面對著面,是很親昵的姿勢。

於是小韓就很滿意,斷氣的時候,也還是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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