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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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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廷禮在的時候,程世騰一直活得悠游有餘,程廷禮驟然沒了,程世騰這才發現自己的天塌了大半邊。

小韓的屍首被人拖開了,程廷禮的屍首則是被人端端正正的擺到了床上。程世騰站在床前望著父親的遺容,先是半晌不言不動,後來氣息忽然一顫,鼻涕眼淚就一下子全出來了。

“咕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攥著拳頭垂下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父親的好處一瞬間全被他想起來了——小時候跟他鬧著玩,對他學狼狗,和他逗貧嘴,及至他長大了,一旦受了傷闖了禍,第一個趕來救命的人也一定是父親。可是毫無預兆的,父親忽然就沒了,程家只剩了他一個人,他再也沒有親人了。

程廷禮的死訊被封鎖在了公館大門裏,所以此刻能夠有資格安慰他的人,只有來寶。程世騰依稀感覺到來寶在摩挲自己的後背,擦拭自己的涕淚,然而軟綿綿的跪坐在地板上,他失控一般的只是痛哭。他想自己活了二十大幾,從來沒有真正的關懷過父親,父親想要抱孫子,自己也一味的只是敷衍和推脫。父親如果不來電話,自己就永遠不知道主動過來看望他——其實父親已經年過半百,是位老人家了,該受自己的孝敬了。

程世騰越是思想,越是悔恨。掙紮著爬起來,他手扶床邊俯下身,淚眼朦朧的細瞧了父親,程廷禮雙目緊閉、面色青白,生前那樣威風堂堂的人,死後卻並沒能留下一副安詳的好模樣。伸手觸碰了父親花白的鬢發,程世騰終於顫抖著哭出了話:“爸爸??爸爸??”

然而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他的爸爸了。

程世騰狠狠的哭過一場之後,就不哭了。

因為不能哭了,程家如今只剩了他一個管事人,他再只顧著哭,床上的父親怎麽辦?天氣這麽熱,喪事是絕不能有半日拖延的。程廷禮的死因自然也是絕密,對外發布的訃告上,只寫他是死於突發的腦充血。

程廷禮生前的身份如此顯赫,死後自然也要風光大葬。訃告一發出去,日本軍部來了人,南京政府也來了人,前來吊唁的賓客之中有英美政客,也有滿蒙王公。趙將軍聞訊從北平趕過來,也在靈前灑了幾滴淚。

七天之後,程廷禮的棺材被人從天津一路擡回北平,在北平城外的程家祖墳中下了葬。至於小韓的屍首,則是早被程世騰派人扔到了天津城外的亂墳崗子裏,讓野狗嚼了。

程廷禮一死,程世騰很快就覺出了自己的孤立。

先前有父親給他撐腰做主,他走到哪裏都是高人一頭,然而如今父親沒了,他像那下了臺失了勢的軍閥一般,威風與身份立時消減了許多。老白躍躍欲試的,像是也要謀劃著給女兒報仇了。

程世騰在富貴人物之中交游久了,起起落落的事情見得極多,對於如今自己的頹勢,也不驚訝憤怒。老白並沒有立刻撤他的職,因為不敢太過急切,怕他狗急跳墻,再咬自己一口。不撤他的職,可是已經開始尋找他的紕漏——禁煙局叫名是禁煙局,其實本質上乃是煙土專賣局,並且這些年一直是程記的字號,程世騰在禁煙局中一手遮天,素來是為所欲為,如今要找他的紕漏,那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程世騰對於老白的所作所為,是心如明鏡一般。表面上他不動聲色,由著老白明裏暗裏查自己的賬,私底下他去找了程廷禮的老部下,這老部下是位師長,姓王,和程廷禮是真有感情的。見程廷禮的兒子來前來求援,他二話不說,帶著一隊兵就把老白圍在張家口的省政府裏了。

老白和他那位佳婿犯著一個毛病,不通軍務,手裏沒兵,是個純粹的政客。政客遇上丘八,和秀才遇上丘八也差不許多。被堵在省政府中的老白審時度勢,決定同女婿講和。程世騰露了面,比他還和氣,親自把王師長和王師長的兵勸走了,程世騰還用自己的汽車,把老白送回了家。

經了這麽一次之後,老白暫時對程世騰放了松。而程世騰自知老白在近幾個月內應該不會興風作浪,便也回了天津家中。

他這一次所回的家,不是自己的小公館,而是程廷禮留在意租界的宅子。那幫伶俐漂亮的副官全被他打發了,只有仆人留下來繼續看房子。房中沒了程廷禮,處處都是寂靜寥落。程世騰一個人在樓內慢慢的走,走過一樓,再走二樓。二樓走廊末端的臺球室半掩著門,他推門進去開了燈,見一副臺球整整齊齊的擺在桌子正中央,幾根球桿斜放在桌角,仿佛正等著誰來第一個開球。

一步一步的走到桌邊,他靠著桌子站立了,忽然感到無比的寂寞與寒冷。抱著肩膀慢慢的蹲下去,他想起了小鹿。

他實在是再沒有親人了,可如果小鹿願意做他的親人的話,那他就還不算是完全的孤單。

他有無數的苦要訴,也需要無數的憐愛。別無選擇的,他如今有話只能是對來寶說;可來寶恪守著管家的身份地位,只敢滿臉悲憫的對著他苦笑,但他所要的,並不是苦笑。

“小鹿??”他垂頭閉眼,喃喃的說話:“他沒了,你回來吧!”

程世騰知道小鹿是不會回來的,所以這個話,他只是說給自己聽,聽過也就算了。

八月份了,按照先前的計劃,他現在早該在東河子見到了小鹿。但是今年的夏天他去不成了,沒了父親的庇護,他日益感覺自己寸步難行,因為禁煙局實在是太肥了,當他老子是省主席的時候,他坐擁這一座金山自然是合情合理;可他老子現在已經沒了,正所謂人走茶涼,而程廷禮又是走得這樣徹底。有他老子,他是程大少爺;沒他老子,他不過是個程世騰,這個局長他能做,旁人也一樣能做。

王師長倒是很念舊情的,但是他不能用一隊兵解決所有問題。幸而他還是有錢,對於有錢人,大家總是格外恭敬一些,還不至於讓他立刻從雲上跌落到地下。

東河子是去不成了,然而去年都做好了的承諾,不能第二年就毀約,於是程世騰派了來寶出門,把那對寶石袖扣一路送到了小鹿手裏。

小鹿留下了袖扣。一紅一綠兩對袖扣放在一起,看著倒是俗得有趣。小鹿早就聽聞了程廷禮的死訊,聽聞之後也不動容,因為程廷禮早已死在了他的心裏,死了許久,久到想起來都不懷念了。

來寶是個懂事的,送完袖扣之後沒有拿了賞錢即刻就走,而是不卑不亢的又說道:“大爺現在就是一個人,有心親自過來瞧您,可是又被公務纏住了,從早到晚的忙。鹿師長什麽時候若是閑了,要到天津玩玩逛逛了,請一定提前通知我們大爺,他——他是特別的惦記您。”

小鹿沒言語,只一點頭。及至來寶走了,他低下頭,繼續端詳那兩對袖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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