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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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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季擰著眉,手中夾著幾卷四書五經的註文釋義,仰頭看著兵部尚書府鋥亮的牌匾,嘆了口氣。

聽說剛被吏部抓了的工部侍郎之子指證唐安宴也去了教坊司,吏部上門來想要請唐安宴問話,卻被唐德用棍子打了出來。

同朝為官,兵部尚書仗著自己權勢滔天,是半點沒給留情面。

唐德護犢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被惹煩了,幹脆連府上大門都不開,還在門口石獅上立了塊吏部走狗不得入內的牌子。

韓季這才知道,唐安宴的跋扈囂張原來是遺傳的。

前幾日是國子監難得的休沐日,禹陽發生了很多事,尤其是官場上,連抓了禹陽兩大官員弄得人心惶惶。

明眼人都瞧得出犯事的兩人這是得罪了人。

官場上風起雲湧,確實會牽連國子監的官生,然而這次除卻被抓入獄的工部侍郎之子,竟有三位官生以及兩位民生一同因病告假,就連最守規矩的齊天佑也沒來,這可把祭酒愁壞了。

秋獵大考即將開始,這是關乎他們南雍聲譽的一場不容懈怠的大考。

燕京身為京都,也設有國子監,為和陪都禹陽的做區分,分別稱為北雍和南雍。

除了今年新來的監生,所有人的成績都會在秋獵時上稟給來禹陽圍獵的當今聖上。

說白了就是兩家國子監之間的比試。

監生成績最佳的一方,除了封賞,最重要的是,祭酒能夠揚眉吐氣。

今年監生成績好壞,甚至還關乎到他是否能連任,祭酒自然不敢懈怠。

唐安宴一直是讓祭酒頭痛的存在,其頑劣的本性就算唐德也拿他無可奈何。

偶然叫祭酒發現韓季和唐安宴有些交情,便下了嚴令,要韓季替缺課的唐安宴補課,絕不能讓他的成績太難看,給他們南雍拖後腿。

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頂頭上司都發話了,他又豈能拒絕?

韓季無奈敲開了門,很快便有奴仆恭敬地將他迎了進去,他面上雖平靜,可心中卻無比震撼。

難怪旁人都說兵部尚書這些年貪回去的銀子,若真細數,或可敵國,今日一見這華貴奢靡的府邸,才知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走過不知多少個雕梁畫棟的庭院,彎過幾條大顯匠心的回廊,七繞八拐,一個尚書府卻大得如皇城迷宮一般,沒人帶著都難以找到路。

走了約摸一盞茶,還未進唐安宴的唯我閣,便聽到裏頭雞飛狗跳的喧鬧。

“這把要是還不贏你,除了桌上這兩千兩,小爺把如命也送你如何?”

唐安宴一腳踩在凳上,手裏拿著幾張葉子牌,另一只手指著身後的可人婢女,眉飛色舞,神色囂張。

齊天佑頂著一張滿是紅腫圓包的臉,活像一只受了傷梅花鹿,聽了唐安宴的叫囂,只若水淡然一笑。

他塗了鐘靈給的藥膏後,臉上被馬蜂蟄出來的包不癢,心情也舒暢,絲毫不懼大少爺囂張的挑釁,溫文爾雅擡手,做個請的手勢。

氣勢不輸道:“你若再輸,我也不要你的婢女,不如將臉借我畫一畫?”

唐安宴聞言面露詫異,瞇起眼斜看他。

不知何時起,他發現這老古板變了,逐漸沒有以前那般恪守古板,時不時還能說幾句讓他都出乎意料的話來。

難不成是因為近朱者赤的定律?

他若能將老古板掰回正常人的道道上,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看著欣然答應和他同桌打葉子戲的齊天佑,此刻一副勝券在握、自信滿滿的模樣,唐安宴憤憤咬起牙。

想在他臉上作畫?

可笑!

他堂堂唐家大少爺會怕這個?

“來就來,誰怕誰。”

鐘靈和虞月卿早早地就輸光了銀子,這會只好幹瞪眼,想要看看最終這把鹿死誰手,一邊是鴻運當頭的齊天佑,一邊是越戰越勇的唐安宴。

戰況如此激烈,誰輸誰贏還真不好猜。

四人打得火熱,就連韓季進門都無人察覺。

唐安宴和齊天佑齊齊抓起一張葉子牌,雙目對視,都燃著不服輸的火花。

一手抽牌,兩手攤牌。

靠之!

唐安宴憤憤將葉子牌往桌上一扔,指天大罵:“你個不公平的東西,居然一把都不讓小爺贏!”

暗道以後再也不喊他老天爺了,他對得起爺這稱呼嗎?哪有這樣對孫子的!

連輸十八把的戰績,鐘靈和虞月卿也是嘆為觀止,轉頭看向齊天佑的眼神都是敬意。

只道是上天偏愛此子,說是第一次玩,沒想到竟是把把天胡的手氣。

唐安宴認賭服輸,將兩千兩拍在齊天佑面前,咬著牙吩咐道:“如命,取筆墨來。”

齊天佑淺淺地勾了勾唇角,棕眸裏盈滿了笑意,一派悠然接過如命奉上的狼毫,沾了滿滿黑濃墨水。

他提起筆,故意在唐安宴英勇赴死的面上頓了頓,淡雅棕眸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捉弄之意,磨磨蹭蹭半天,才落筆上臉。

唐安宴閉眼仰頭坐在桌邊,手指交替,敲打桌面,不安地等待。

冰涼的筆尖帶起一陣癢意,濃濃的墨香竄入鼻中,他喉結微滾,莫名有些忐忑。

如此恪守己律的齊天佑,總不會在他臉上畫什麽不堪入目的東西吧?

鐘靈和虞月卿兩顆腦袋湊到一起,好奇地伸著脖子盯著看。

待墨跡逐漸成形,鐘靈眼皮一抽,立馬抿住了唇,死咬著牙關才沒有讓偷笑的聲音肆無忌憚地蹦出來。

她可不敢笑得太開心,以唐安宴的小肚雞腸,指不定羞惱之下,也給她來上兩筆。

虞月卿不清楚唐安宴的脾性,雙桃花眼彎如月,哈哈笑出了聲,連細柳腰肢都笑彎下去,高聲誇讚:“天佑兄畫功當真一絕。”

韓季見此,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大搖大擺地走到柱子旁,眼睛穿過幾人間隙,張望了一眼而後立馬撇開頭,壓著想要上揚的嘴角,勉強忍住了笑。

囂張跋扈的唐安宴,一張面若冠玉的臉上,活靈活現地拱著只憨厚的斑點豬。

要說這豬除了鼻子還有什麽特別之處,當屬那只占了大半張臉的豬鼻子。

壓在這不可一世的臉上,頗顯幾分靈性。

唐安宴先是聽到了虞月卿肆無忌憚的笑聲,緊了緊眉。

睜開眼,見老古板握拳抵著唇,似在忍笑,心裏有些不安,緊接著看向鐘靈,投去詢問的眼神。

鐘靈鼓著圓臉,雙手壓在兩頰上,眼角含淚,雖沒出聲,可不斷輕顫的身子,已經暴露了她的內心。

唐安宴眉心一皺,暗想究竟齊天佑究竟對他的臉做了什麽,讓幾人都這樣忍俊不禁的神情。

手一伸,如命貼心地遞上銅鏡。

唐安宴急不可耐,望鏡一瞧。

剎那間,倒吸一口涼氣。

你大爺!

小爺這張美如冠玉、貌若潘安的臉竟被糟蹋成了這副蠢樣子??

唐安宴轉頭,淩厲眸光唰地射向齊天佑,似盈滿殺氣的大刀,刀刀可入肉。

但殺傷力卻不足——

甚至被那只豬鼻子,還帶出了點不該屬於紈絝大少爺的可愛憨傻氣。

齊天佑彎了彎嘴角,捉弄人的笑容也如他修竹身子一般,坦坦蕩蕩。

唐大少爺憤恨地磨起牙。

是真的沒想到平日莫默不作聲的老古板,竟也是個睚眥必報的人物。

去丁家私宅救虞月卿那日,他凍得身子都快僵了終於將人等來,實在氣不過便將掛在樹枝的蜂窩給捅了下去,算準了會掉在齊天佑頭上,卻沒算準自己也被蟄了幾口。

還好不嚴重。

但齊天佑卻腫得像豬頭,叫他嘲笑了許久。萬萬沒想到,老古板面上雖對他的嘲笑不在意的模樣,心肝卻是黑的,竟不露聲色,還記到了現在!

唐安宴餘光掃到齊天佑放在桌上的狼毫,鳳眼微瞇掃過面前站著的三人。

那張熟悉的皮笑肉不笑的笑面讓鐘靈心頭警鈴大作,縮著腦袋降低存在感,不動聲色地往一旁挪了挪。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見唐安宴迅雷不及掩耳抓起了桌上的狼毫,舞劍似得胡亂在硯臺中一卷。

甩起青墨,四下飛濺。

齊天佑離他最近,根本來不及反應,眼周一涼,率先遭了殃。

斑點梅花鹿轉眼變成了烏眼的煙熏梅花鹿。

這行雲流水的一筆叫虞月卿看傻了眼,還沒回神,唐安宴整個人已站到了她眼前,上揚的眉毛挑釁地朝她抖了抖,未來得及說話,嬌嫩的右臉頰被打上了個大大大的叉叉。

唐安宴可沒忘方才便是她笑得最大聲,一想到這,洩憤似得,又給她左臉畫了個圈。

鐘靈不知何時躲到了如命的身後,見唐安宴冷眼掃眼來,立馬聳肩攤手,指了指嘴角,示意自己沒笑。

唐安宴笑著搖了搖頭,朝她勾了勾手指。

紈絝一肚子壞水,陰側側開口笑道:“玩嘛,開心最重要,小爺讓你們開心過了,禮尚往來,現在也該你們讓小爺開心開心。”

本是認賭服輸的事,齊天佑沒想到唐安宴是個無賴!

一向正直的他定然瞧不過眼。

霎時間,唯我閣裏,一個個都蘸墨提筆,你追我趕鬧成了一團。

韓季這麽大個活人站在屋裏,竟無人瞧見,他不得不繞過柱子往裏走兩步,輕咳兩聲彰顯自己的存在。

大鬧的四人聞聲看來,眼中皆是驚疑,異口同聲問道:“老狐貍?韓先生,你怎麽來了?”

門外領韓季進來的愛財,這才見縫插針,探頭稟報道:“少爺,韓先生有事求見。”

唐安宴頂著個嬌憨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小爺瞧見了。”

早點說會死嗎!

早點說就能趁亂叫韓季也嘗嘗筆墨的味道。

唐安宴看著手中的狼毫,面露遺憾。

“什麽?補課!”

唐安宴拿著如命遞來的濕帕子,對鏡擦拭臉上的墨跡,忽聽韓季說的這鬼話,詫異地擡起頭,眼神奇奇怪怪看他,道:“這私相授受的,不好吧?”

韓季瞪他一眼,這紈絝一張嘴可真氣人。

“什麽私相授受!這是為了這月的大考!若叫聖上看到你這掉涯底的丁等,想必你爹面上也無光,這裏面就屬你每每測驗都是丁等,最該補的就是你!”

唐安宴冷哼一聲,十分不屑。

不是他不會,只是他不想,大考寫文章都是條條框框的規則,他一向不喜歡被束縛,每每測驗都只在卷上寫兩字:胡扯。

這才輪到了丁等。

然而無論唐安宴怎麽撒潑耍賴拒絕,韓季權當聽不見,自顧尋了書桌坐下,拿出準備好的書冊。

要給他補課的態度十分堅決。

齊天佑和虞月卿見狀出聲告辭,鐘靈也本打算走,卻被唐安宴死死拽住,死乞白賴,就不讓她溜。

不知哪個多嘴的,將此事告訴了唐德。

唐安宴看到唐德送過來的那柄狼牙棒,萬分不情願,但也不想皮開肉綻。

咬著筆桿子,一臉生無可戀地坐了下來。

日落西山,斜陽滿天。

滿天的紅霞鉆進書房,染的唐安宴那張寫滿了“小爺不如死了算了”的臉,終於泛起了欣喜的紅光。

謝天謝地,總算結束了。

韓季夾著書,準備告辭明日再來,唐德卻派人來說備下了酒席要犒勞他。

韓季推辭不過,只好留下。

唐府宴客堂,黃花梨實心雕花圓桌圍坐了四人。

唐德不愧是傳聞中禹陽最貪的官,看著一桌子白玉陶瓷盤,就連酒杯都是官窯裏最著名的鳳鳴杯。

陳年佳釀倒進去,酒香伴著奏樂般的清脆聲響。

滿滿的,都是有錢的味道。

唐德武將一個,大馬金刀坐於上座,左手邊坐著韓季,右手邊坐著唐安宴和鐘靈。

唐安宴懶懶散散,跟得了軟骨病似得不正經坐著,轉了轉寫了半日沒曾歇過的手腕,無聊地看腕上紅繩一白二紅的淚狀珠子隨之晃動。

暗暗慶幸好在此物除了他和鐘靈沒人能瞧見,不然他堂堂禹陽一霸戴串如此娘們唧唧的玩意,著實沒面。

鐘靈坐在唐安宴身側,陪著唐安宴上了一下午的課,她是餓的發昏,看著奴仆們不斷端著八珍玉食進了門,陣陣肉香飄來,更覺饑腸轆轆。

一雙杏眼都看直了。

唐安宴覺得有趣,從笑小廝手中接過一盤大肘子,故意在她面前晃,見鐘靈垂涎欲滴那饞貓樣,瞇起眼便想笑,然而笑聲還未溢出喉嚨,手背卻被一雙烏筷猛地一敲,差點害他打翻了盤子。

唐德肅目呵斥道:“小兔崽子,師長在前,竟如此不知禮數!”

說話間又要打。

鐘靈見狀,忙伸手過去擋。

唐德見鐘靈撲過來,迅速停了手,一雙鳳眼對著鐘靈瞪得賊圓,像極了戲臺上的紅臉關公。

鐘靈嚇得一激靈,奪過唐安宴手中的大肘子,小聲嘟囔道:“肘子何其無辜!”

唐安宴剛上心頭的感動,聞言瞬間消散了空,彎起的嘴角緊抿著,瞇起淩厲鳳眼朝鐘靈射去一道不善的眸光。

肘子無辜?

鐘靈背脊一寒,瑟縮了下腦袋,忽而瞥見對面的老狐貍,忙放下手中的大肘子。

端起酒盞朝他一敬,面露浮誇感動之色,轉移話題道:“今日辛苦先生了。”

唐德這才想起正事來,也舉起杯,同韓季說起了客套話。

唐安宴看著松了口氣的鐘靈,斜著嘴角輕哼一聲,趁其他人沒註意,附到鐘靈耳邊沈聲說道:“小爺和你沒完。”

這已經不是一盤大肘子的事了。

他堂堂唐家大少爺的手在她心中竟比不上一盤肘子?

簡直是豈有此理!

鐘靈聞言瞬間垮了臉,隨即揚起一個討好的笑臉,奈何唐安宴不肯看她。

癟了癟嘴,摸著饑腸轆轆的肚子,聞著垂涎欲滴的菜香,化悲憤為食欲,埋頭大快朵頤。

此刻唯有美食能安撫她被恐嚇的心。

觥籌交錯,酒過三巡,顯然桌上的人都帶了點醉意。

唐安宴嫌棄地看著他爹扯著韓季的袖子捶胸頓足,哭訴他的不上進。

離席的念頭剛起,就被唐德一句話嚇了回去。

“韓先生,若我家這兔崽子此次大考再給我考個丁等,可否讓他再多讀上一年?總不能早早地將他放出來禍害百姓。”

唐安宴不可置信瞪向唐德,“老頭,我可是你親兒子啊!要不要這麽絕情?”

“是我親兒我才管你!你若不是我親兒,就你這副德行,我何止絕情,我還能叫你絕命!”語氣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望子難成龍。

瞪著眼,唐安宴氣得半晌說不出話,打又打不過,只能耍起少爺脾氣,摔門而出。

遠遠地還能聽到兩頰坨紅,早已醉得不知東南西北的韓季,幸災樂禍的呵呵聲,“唐大人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鐘靈忙追了出去,唐安宴沒走多遠,筆直站在回廊下,好似故意在等她。

節哀兩字尚未脫口,便見他轉身露出個壞到她心肝發顫的壞笑。

“老頭無情,那就別怪我無義!”

大少爺不會又想?

鐘靈心中一咯噔,轉身便想逃,卻被唐安宴一把提溜住了領子。

“好靈鐺,小爺與你有福同享。”

鐘靈耷拉著嘴角,杏眸浮上一絲淚光,“大可不必”來不及出口,軟腰被大少爺反手一摟,像是摟了個棉絮抱枕,一陣風似得往唐德書房奔去。

隱隱約約,唐府夜空上似乎還能聽見一路被顛得支離破碎的“唐叔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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