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赫蘭坐在墨色的石灘上，隨手將一邊的石礫一顆顆撿起、丟進蒼色的波濤中，金環不知何時又回到了他的尾指上。陣陣的白浪在眼前激起，那月色的瞳眸卻不知在望些什麽。遙遠的彼岸是以前曾經呆過、為之付出青春的皮克特人的影之國，背後不遠處卻矗立著三棟矮矮的墓塔。沒有覆雜的紋飾、沒有鮮花的裝點，層層堆砌的只有粗糙、多棱的碎石，那是不久前他親手一粒粒疊作的。

自那以後，他就沒有回過城寨，附近的人們也用著躲避瘟神般的目光看待他。他們總是用著或是恐懼、或是害怕，或是憐憫、或是同情的目光遠遠地觀望著他的背影，偶爾偷偷地議論著其中的是非曲折。但庫赫蘭卻好似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只是靜靜地凝望著海浪，隨意地擲出一兩枚石子。惟有那烈駒摩格灰，始終在他的身邊徘徊。

直到身後布裏西尤領主的城寨附近燃起了大火，煙霧迷天、殺聲、哭喊震耳欲聾，他也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一樣。當一切又慢慢變得寂靜起來，昏暗的夜色滲過地平線的時候，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拖著一身的血汙跌跌撞撞地沖到了庫赫蘭的身邊。他的一條腿斷了，但這阻止不了他的奔跑。

“救救我們！救救歐斯特……肯諾爾老爺以及布裏西尤領主他們已經帶著他們的勇士逃跑了，現在城寨那兒就只剩下我們了，庫赫蘭大人……”那一頭卷發的小男孩攜著微微的哭腔，徑自抓住了庫赫蘭的手臂，用力地晃了起來。

“……那，你們……為什麽不跑？”庫赫蘭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收回了遠眺的視線，忽然轉過頭，冷冷地問道。他的嘴角邊不知何時又泛起了幾絲輕蔑的笑意，透著攝人心魄的寒氣。

那小男孩先是怔了怔，繼而有些憤怒地叫嚷了起來：“我們和你們這些老爺們不一樣！離開了這兒，要我們到哪裏去打獵、放牧！這兒、歐斯特可是我們的家鄉啊……”

望著他臉上的汙泥、率真的眼神，庫赫蘭微微沈吟了一會。突然他轉身問道：“……是誰……誰讓你來找我的？”

“……誰？”那個小男孩疑惑地重覆著他的問題，發上的卷梢在夜風中輕輕地起伏著，就好像是谷地裏青澀的麥穗一般。

“沒有人啊……我自己來的。”

“為什麽……要來找我？”庫赫蘭自嘲著問道，月色的眼睛裏盡是冷漠，“偏偏要來找這樣的我……可以求助的人、多得就像是海上的泡沫一般……”

“因為、因為……父親生前經常提到你，說你是我們族裏的大英雄，我們歐斯特的驕傲，愛因大陸的光！”深色的眼眸裏透出了幾分向往和熱切，那小男孩喊了起來，“其實，我也想要成為你那樣的英雄！在大家碰到危險的時候，可以挺身而出！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我這樣的英雄？……所以跑到這兒來了？”庫赫蘭的臉上堆砌著嘲諷似的冷笑，他淡淡地打斷了那男孩的話：“……英雄麽……英雄不是那麽好當的。”月色的目光飛快地掠過了那三座矮矮的墓塔，卻沒有在那兒逗留。庫赫蘭的聲音卻越壓越低，“所以……有我一個，就足夠了……”

“你在說什麽？庫赫蘭大人？”卷發的小男孩楞了楞，莫名其妙地反問道。

“不，沒有什麽……”庫赫蘭懶散地抽動了嘴角，掛上了一抹笑容，“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達拉！”那小男孩有些興奮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似乎被庫赫蘭詢問那是件異常光榮的事。

“達拉……帶我去你們那兒，現在就去。”他一把扛起了腿腳不便的達拉，扔上了摩格灰的背脊。那牧民之子露出了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是、是的！庫赫蘭大人！”

* * *

“什麽，要我現在就撤軍？”梅布女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她剛剛從軍隊的總帥那兒聽說了一個無法想象的提議。

“是的，可以撤軍了，我親愛的女王陛下。”弗格一如既往用著沈靜的口吻說道，他明明是個十足的武人，但不知為什麽看起來總像是個德魯伊的游吟詩人。滄桑與恬靜、憂郁與輕快，這些截然不同的氣質總能在他身上融洽地並存著，感覺不到一絲的突兀。

“肯諾爾國王和布裏西尤領主已經逃跑了。我們成功地扼殺了歐斯特和芒斯特、佛莫利亞以及洛克蘭那幾個小國達成同盟的可能，所以，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沒有必要在這裏繼續耽擱了。勇士需要休憩、盔甲需要整修，狩獵和播種的季節也不能錯過，是時候撤回康諾特了。”

“但是、但是……就這麽放棄追擊嗎？”梅布有些不甘心，她下意識地咬了咬了自己的指甲。歲月在她的手指上留下的枯葉一般的烙印。

“我們沒有準備充足的糧草和人手，這只是一次戰略性的作戰——出兵之前就這麽擬定了。”弗格那灰色的眼眸緩緩地女王的身上滑過，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臣仆，“更何況，我們還沒有見到赤枝騎士團的影子……要吞噬歐斯特國，不能爭這一朝一夕。您不是、已經等了那麽多年了，為什麽不再忍一忍？……”

“我也讚同弗格大人的意見，我的女王陛下。”弗狄亞乘機附和了一句，他了解女王的秉性，知道她不願意就此放手。從影之國回來之後，這個秉性誠實的年輕人就一直侍奉在女王的身邊，與他的父親一起為這場戰爭東奔西走、一刻不得停歇。和那時候比起來，現在的弗狄亞顯得更為成熟、灑脫了。

“再也別說了，弗格、弗狄亞！糧草和人手，可以在布裏西尤的領地上募集，我們必須擴大戰果、鞏固這難得的勝利！”梅布擺出了康諾特女王那不許拂逆的架勢，伸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弗狄亞。一只灰狼在她的腳邊弓起了身子，發出了一聲咆哮般的低吟。

“這不可行，我的女王陛下！”弗格似乎有些惱怒了，他的口氣很是強硬，“康諾特會遇上麻煩的！”

“帶上你的人手，離開這兒！康諾特不需要膽小鬼！”梅布看起來有些憤慨，因為很少有人像弗格這樣，敢隨意地質疑她的決定，“哪怕就剩下我一個人，也要追擊肯諾爾那個老混蛋，好讓他知道，整個愛因大陸上，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是麽？那就請保重了，我的女王陛下！”弗格毫不猶豫地拂袖而去，他的敞篷掀起了一陣風，那馳名一時的螺旋劍在他的腰際若隱若現。

“退下去，都給我退下去！要回去，你們自己回去好了！”梅布氣得跺了跺腳，屏退了所有反對自己的勇士。她深谙弗格的脾氣，知道康諾特的王權、女王的威信、金銀財寶的利誘在他的眼裏是一文不值的。若不是顧及同舊交的約定，這個傳說中的勇士是不會答應成為軍隊總帥的。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了歐斯特的土地上，怎麽可以就這樣輕易放過肯諾爾那個老混蛋呢……我已經等了整整二十年了……為了這一刻！”她的手指不知不覺地在手上勒出了血印，甚至沒有感覺到腳邊的灰狼此刻正輕輕地蹭著了自己的裙擺，

“我那可憎的故鄉，歐斯特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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