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九百九十九階臺階。

它到底需要走多久呢？

我又走了多久了呢？

直到熾烈的日光逐漸退下，直到沈黯的夜幕籠罩了天空，直到刺骨的寒意從石階發散傳入四肢百骸，直到四周空無一人，直到所有的聲音和色彩都從身邊褪色。

我……走了多久了呢？

我恍恍惚惚地走著，每次叩首時，都有無數破碎的畫面在我眼前閃過，淩亂的語調似乎來自外界，又或許是來自內心，在我耳邊一聲聲地呼喚著。

【阿妍，來瞧瞧，阿娘給你做的衣服可好看？】

……

【阿妍，這樣握筆是不對的，來，爹爹教你，可好？】

……

【妍兒，如有那一天，我帶你去看那十裏桃林，可好？】

阿妍，妍兒，可好？可好？

無數模糊不清重重疊疊的聲音在我耳畔，反反覆覆、一聲一聲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微微側耳，縱然不曾回答，但卻仔仔細細地聽著，就連語氣裏那些絲毫的變化都想要深深地刻在腦海中，好叫自己永遠永遠也無法忘卻。

這是心魔，我知道。

這並不是真的，我知道。

那些呼喚我名字的人，我此生此世都不會再見到了，我也知道。

所以我才想要將這些話語刻入骨髓。

就算它是假的。

就這樣走著，三步一跪，九步一叩。

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好幾天。待到我終於登上最後一步臺階時，一個踉蹌，差點摔了下去。

微微笑著，我拂開卡蘭伸過來的手，搖晃了兩下，勉強站立。

擡眼，我望著站在不遠處滿頭華發的老人，眼眶一紅，卻是笑了起來。

拂了拂裙子，我再次跪了下來，雙手交疊放在地面，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叩首。

擡起頭來，我燦爛地笑了起來，就像多年前，我向冉爺爺道別時的笑容。

猶記得那個時候，我說的是……

【冉爺爺，我會將那個人帶回來見您的！】

“冉爺爺，我來見您了。”看著那總是板著臉的老人如今微紅的眼眶，我露出更加無憂的笑容，試圖讓冉爺爺心中好過一些。

但是抱歉，冉爺爺，答應讓您見的那個人，我卻無法帶來了。

冉爺爺看了看我身旁的卡蘭，眼神再轉回到我身上，眼中的喜悅逐漸褪下，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失望。

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我心中一涼。

苦笑一下，我側頭看了看卡蘭，再看向冉爺爺，不出所料地在他眼裏看到了越發毫不掩飾的失望，頓時明白了什麽。

失望嗎？是的，當然應該失望。

雖然過程不對，但是這樣的結果倒是沒差。

其實，失望也好。

那麽待到我死後，冉爺爺或許能夠不要那麽傷心？

這樣……也好……

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冉爺爺一臉疲憊，巫東旭站在他身後，用不讚同的目光看著我，倒是一直對我冷嘲熱諷的巫沈垂頭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我低下頭，心底隱隱發痛，臉上卻只是笑著。

用力閉了閉眼，我擡起頭來，看著冉爺爺，柔聲道：“大長老……”

察覺的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我頓了頓，狠狠地掐了掐手心，微笑道，“大長老，我如今已經過了通雲之路，你可以聽聽我的請求嗎？”

冉爺爺垂眼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的願望是，洗脫巫願的罪名，讓她以第三十三代巫家族長的名義，遷入祖墳。”

“可好？”

*-*-*

可好？

有族規在，自然是好的。

遷墳的那一天，烏雲密布，遮住了整個天空，但卻遲遲不肯落雨。

我怔怔地站在一旁，遠遠地望著巫家族人擡著阿娘的棺材漸行漸遠，腳下卻如同生根一般，怎麽都無法挪動半分。

其實我想跟上去。

其實我很想在阿娘的墳前叩頭。

其實我很想再去巫家的祠堂，對阿娘，還有巫家的一切先祖說一句對不起。

但是我已經沒有那個資格了。

我已經無法再登上破雲山了。

我已經不能再姓巫了。

所以我只能站在原地看著。

就算我心如刀絞。

真是……活該啊……

或許，對於巫家人來說，我這叫做罪有應得？

的確如此。

我遙遙地看著，直到最後一個巫家人也消失在眼中，我眼前猛地一黑。

我感到身體似乎晃了晃，然後跌入了一個略微有些冰涼的懷中。

耳邊轟鳴起來，身體也提不起一絲力氣，良久，我才恍惚地聽到，似乎有什麽人在我耳邊說著什麽。

緩緩睜開眼，我看著那雙瞧著我的蒼藍色眼睛裏溢滿了我看不懂的情緒。看到我睜開眼，那雙好看的眼睛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迦尹娜，你醒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然後緩慢而堅定地拂開了他的手。

天空中不知道何時開始落起了雨，冰涼的液體落在我的臉上，順著我的臉頰一滴滴滑落下去，沾濕了衣襟，也打濕了衣衫。

“卡蘭，”我看著他，晦暗的天色下只是稍稍遠離，便瞧不清他的神色，“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卡蘭喃喃著，然後望著我，蒼藍色的眼睛即使在這樣的天色下，也依然清楚得炫目。

輕笑一聲，卡蘭緩聲道：“迦尹娜，你哭了。”

“我送你回你的世界。”對卡蘭的話恍若未聞，我平靜地說著。

“迦尹娜，”向前跨了一步，卡蘭站在了我面前，低頭看我，微笑著，笑容依然純粹，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我們一起回家吧。”

擡頭看他，我輕聲道：“卡蘭……你還不明白嗎……”

卡蘭沈默望著我。

“互相信任的游戲，已經結束了。”

一道驚雷響起，接著如同死寂般的沈默。

卡蘭依然微笑著，就像那四年中他無數次對我的笑。

但是我知道，從這句話開始，我與卡蘭已經註定了分道揚鑣。

微笑著看我，卡蘭眼中的情緒深埋，就像冰面之下的暗流；而我亦回望過去，眼中卻沒有絲毫情緒。

良久，卡蘭緩緩地說，“迦尹娜，你知道了什麽？”

“很多，”我手指動了動，想要摸著左手手腕——那是先前卡蘭送我的手鏈所在的地方——但是卻及時清醒過來，“比如說，在我拿到傾天書之前，你就已經醒了。那一聲呼喚，也並不是我的錯覺，只是你不知為了什麽沈默罷了。”

卡蘭竟然微微笑了起來，“還有呢？”

“還有你故意尋死，而後又引我發現，”我平淡地說著，“那其他的一些事，你真的要我一一說出來嗎？”

“迦尹娜果然不愧為迦尹娜呢！”卡蘭的笑容越發燦爛起來，“可是，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我閉上眼睛，沒有回答。

“大概是你知道了巴特亞族人之後吧。”卡蘭好像又笑了笑，聲音輕快，“迦尹娜，你又看見了命運之線了，對不對？”

我深吸口氣，睜開眼，“我送你回家。”

輕笑出聲，“迦尹娜啊……”沒有理會我的回避，卡蘭笑得眼睛彎了彎，依然是俊美得不行的模樣，道，“既然你知道了巴特亞，那麽你也該知道，‘迦尹娜’這個詞，對於巴特亞來說意味著什麽吧？”

“不要說了！”我突然惱怒起來，拂袖轉身，背對著卡蘭。

“你明明已經知道了，不是嗎？”抓住我的手腕，卡蘭咄咄逼人，“你明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麽，卻總是當做從未發現。你明知道我……”

“不要再說了！”我掙開卡蘭的手，轉頭怒視他，卻愕然發現卡蘭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

“看，你果然知道。”卡蘭笑著。

“我愛你。”

手指顫了顫，我後退幾步，一臉慘白。

“我是你的導師。”用力掐了掐手心，我平息了呼吸。

知道那一句話對卡蘭來說其實毫無用處，我頓了頓，補充道：“而且，你並不愛我。”

卡蘭只是微笑著看我，卻不回答，就好像在容忍我的無理取鬧一般。

“你並不愛我，”按下心底些微的惱怒，我冷聲道：“你只是因為我常年的陪伴，而弄錯了對於愛的定義。你只是想要我陪伴在你身邊，這是對於親人或朋友的情感，每個人都有，但這並不是愛情，你要明白。”

“你在騙你自己。”卡蘭挑眉，毫不在意我的惱怒，“你知道，我愛你。”

你在騙你自己。

我指尖再次顫了顫，眼神有些茫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與那個讓我痛得銘心刻骨的人。

那一劍穿心的滋味好像再度回到了腦海，痛得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你在騙你自己。】

恍惚中，有人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嘲諷地笑著，喃喃細語，溫柔的話語就像是毒藥一般，一點點地滲透到心底。

【你在騙你自己。】

【就好像你曾經騙你自己，殷天睿是愛你的。】

*-*-*

雨越發的大了起來。

我與卡蘭沈默地對立著，隔著兩步遠的距離。

久久地站著，我越發地恍惚，直到我聽到一個聲音沙啞地說著，卻不知道到底在回答著誰：

“那又怎樣？”

是的，我在騙我自己。

可是這又怎樣？

我騙我自己，殷天睿是愛我的。

然後我付出了代價。

可是我已經付出過代價了。

所以還要怎麽樣呢？還想怎麽樣呢？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已經死了，在意我的人也被我氣走了，就連我的名字也沒有了。

我已經……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

所以……

還要怎樣呢？

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我呢？

卡蘭臉上的笑容慢慢褪了下去，註視著我的眼神，不知是悲哀還是憐憫。

我木然註視著前方，眼神卻穿過了他，飄向了連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你愛我，這又怎樣呢？

人無法敵過命運的。

就好像我愛著殷天睿，而殷天睿其實也該愛著我的。可是命運戲弄了我們，讓我手中的玉佩落在了阮泠泠手中，讓殷天睿以為與他約定的是阮泠泠。

其實這並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扔去了我的玉佩的阿娘的錯，這只是命運的戲弄罷了，無可奈何。

而今你愛我，又有何用呢？

命運讓你愛的人是克萊蒂娜，並不是我。

所以你現在只是一時迷惑，因為你總有一天會發現，你其實並不愛我。

突然上前兩步，卡蘭握住了我的手，打破了這一片沈寂

“你是不是在想，”卡蘭緩緩說著，“總有一天，我會發現我愛的人是克萊蒂娜？”

我沈默了一會兒，道，“是。”

既然你融合了那個來自異世界的靈魂，你就更該知道命運對你的安排。

可是卡蘭，你也要知道，你愛不愛我並不是最重要的。

“你是不是還在想，”卡蘭笑了笑，眼裏卻好像有了些怒容，“我愛不愛你，其實對你來說並不重要？”

我冷漠的說道：“沒錯。”

出乎意料的，卡蘭竟然笑了起來，沒有任何勉強的模樣，也沒有任何的意味，只是單純地笑著。

沒有任何征兆的，一只冰涼的手鉗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擡起頭來，那同樣冰涼的唇落在我的唇上，趁著我恍神之時，與冰涼體溫完全相反的滾燙舌尖滑入我的口中，帶著一種悲哀的瘋狂，在我口中掠奪著。

高大的身形，灼熱的氣息，修長的指節，還有那雙仿佛燃燒著灼烈的火焰的眼睛。

他真的……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他已經長成了我所不了解的模樣了。

我漠然擡起手，想要打暈他，卻在擡手的瞬間被他另一只手捉住，而憑我的力量，竟然也無法掙脫。

他竟然，已經強到了這個地步。

那雙與我無限貼近的眼睛仿佛挑釁似地瞧著我，鉗住我下顎的手放開，卻按住了我的後頸，迫使我與他更加貼近，就像是完全被他擁在了懷中。

我知道，這樣的姿勢從遠處看來應該很是濃情蜜意的模樣。

可是他沒有閉眼，我也沒有。

這並不像一次親吻，而像是一場較量。

定定地看著我，終於，他眼中的火焰黯淡了下去，流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悲哀。

任由我伸手推開他，卡蘭跌坐在地上，被雨打濕的火色頭發貼在了臉上，仰頭看著我。那脆弱而狼狽的模樣，就好像在他十四歲那年，我第一次見他一般，泛著不可遏制的悲傷。

我望著他，伸手擦了擦嘴，聲音平靜，就好像我先前無數次說的那樣，道：“我送你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卷只剩下最後一兩章了

第三卷我一直在考慮到底是接著這本寫下去，還是另開一文，因為第三卷開始已經跟“奇遇販賣者”這個名詞完全扯不上一點關系了，而且第三卷接著第一卷，女主以另一個的身份出現，還有第一卷沒有交代清楚的都會寫在第三卷

但關鍵是……第三卷真的跟這本書的標題一點關系都沒有了ORZ

所以……咳咳，正文還有最後幾章，外傳還有殷天睿篇，番外有巫沈篇

如果都寫完了都沒人表態是接著寫下去還是另開文……

咳咳……那我就另開文了……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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