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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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回家？”
良久的沈默之後，卡蘭突然低聲笑了笑，我聽不是那是譏諷還是悲哀。
坐在泥濘的地上，卡蘭屈起左腿，左手輕輕搭在膝蓋上，右手撐著地面，仰頭望天。瓢潑大雨傾瀉而下，砸在他的身上，一直充滿生氣的火色頭發也有氣無力地貼在他的面頰上，這種模樣，再襯著他身後泥濘不堪的地面，顯得很是狼狽。
望著陰沈的天空，卡蘭嘴角勾起笑容的弧度，但是那蒼藍色的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的笑意。
“你知道嗎……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跟我說過，有她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默然不語，靜靜地聽著。
整個世界仿佛都就此沈寂下來，除了雜亂的讓人心煩的雨聲，就只有卡蘭那不緊不慢，完全無法讓人察覺出情緒的話語。
“那個時候，是幾歲呢……我已經不是很清楚了，總不會大過三歲。但是母親的這句話，我卻一直記到了現在。”
“然後，在我三歲之前，我的母親也一直是這樣做的。不管到哪裏，不管遇到了什麽，她都不會避著我，也不會拋下我……我知道，她這是在用行動告訴我，就算我沒有父親，但是她一個母親，也足以承擔起所有。”眼神柔和下來，卡蘭的臉上開始染上一絲真實的笑意，“那段時間……是我最高興的一段時間。就算四處流浪，就算朝不保夕，就算我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我很高興。”
“‘只要有母親就夠了，因為有母親在的地方，那就是家。’”卡蘭輕聲說著，那絲真實的笑意卻逐漸從臉上褪了下去，換上了莫名的譏嘲，“三歲以前，我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我也認為，這一句話，已經足夠支持我一輩子。”
“可是我忘記了……”卡蘭臉上的笑容越發古怪，“我忘記了我的母親她，終究是一個純血的巴特亞。”
“巴特亞……這個種族就好像是流傳著神的血脈。他們的頭腦無人能及，他們的力量傳自神明，他們的容貌讓所有人自慚形穢……他們簡直就像是神明在人間的化身。”
“但是這樣的一個種族，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他們的這個致命缺點，並不是他們低下的繁衍力，也不是他們那生不出絲毫爭鬥的心……而是愛情。”
“僅僅是‘愛情’這兩個字，就足以毀滅了他們。”
“所以，在我三歲那年，我被那個自稱為我父親的人找到了，帶去了康羅伊的主宅。同時跟去的，還有我的母親——以奴隸的身份。”
卡蘭低聲笑了起來，然後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慢慢的，卻又逐漸低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見。
眨了眨眼，卡蘭轉過臉來看我，輕聲道：“你說……為什麽會有這麽愚蠢的人呢？為什麽會有這麽愚蠢的巴特亞人呢？以——一個奴隸的身份？！”
完全沒有想過要得到我的回答，卡蘭又將臉撇開，“不，不對……其實，愚蠢的人是我才對啊。”
“因為那個時候的我真的認為……母親她這樣做，是為了給我一個家。”
“一個，有父親的家。”
我皺了皺眉，不由得有些想要為卡蘭的母親辯解，但是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可是……家？”卡蘭冷冷地笑著，“有誰見過這樣的‘家’呢？高高在上的‘父親’，身為奴隸的‘母親’，還有一個——被稱作雜種的‘兒子’。原來，這就叫做‘家’嗎？”
我楞住了，睜大眼，詫異地望了過去。
“我是那麽地厭惡著那個地方啊……”卡蘭卻依然沒有看我，喃喃地說著，卻不知道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著，要是……我能離開就好了！”
“可是不行啊……我怎麽能離開呢？我怎麽可以離開呢？明明母親是那麽希望給我一個完整的家……”
“只要是母親希望的……我都會遵守，只要是母親想要的，我都不會違逆……更何況，母親完全是為了我著想啊！”
“雖然我，是那麽的討厭這個‘家’。”
“可是，算了吧，只要母親高興就好了——那個時候的我一直這麽告訴自己”卡蘭輕笑著，那笑容像是懷念，又像是憎恨，“但是，就算是這樣的願望，母親也不願意滿足我。”
“她死了。在我九歲那年，死在了那個自稱是我父親的人的手裏。”
“為什麽呢？”卡蘭偏過頭望著我，藍色的眼睛裏好像燒灼著狂烈的火焰，連臉上的笑容都有了些微的扭曲，“明明她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借口啊！明明康羅伊只是想要她死而已啊！”
“可是她卻真的去死了。死在了那個男人手裏。”
“是的，她愛那個男人，我知道。她愛那個男人愛到願意為他生為他死，我也知道。我甚至知道當初那個男人因為不能娶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所以母親願意不做他的妻子，只要能陪伴在那個男人身邊就好；我知道那個男人為了不讓他的妻子見到我母親生氣，於是將我母親在懷孕兩個月的時候趕出了康羅伊一族；我甚至知道那個男人不許我母親再提起他的名字，所以當初無論我如何懇求，她都沒有告訴過我那個男人的名字……直到她為了那個男人變成了奴隸，直到她為了那個男人心甘情願死在了那個男人的手上……”
“看……多麽偉大的愛情……”卡蘭怔了怔，然後慢慢地彎出一個笑容，“那我呢……”
“我又算什麽……”
自嘲地笑了笑，卡蘭澀聲道：“她終於還是拋棄了我。”
“在我以為就算全世界都拋棄我她也會依然在我身邊的時候，拋棄了我。”
“快十年了……她已經死了快十年了……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想要問她——”
“在你選擇死在那個男人手裏的時候，可曾想過我？”
“所以啊……”卡蘭笑著，笑容平淡，沒有絲毫勉強，卻看得我心中發澀，“我早就已經沒有家了，迦尹娜。”
“我已經只有你了……”卡蘭專註地看著我，聲音平靜，“所以，就連你……都要拋棄我了嗎？”
“不是的！”話語脫口而出，就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卻在看到卡蘭瞬間明亮起來的眼睛之後，卻怎麽也不忍心將話語收回來。
可是也只是一瞬罷了。
“算了……”卡蘭那雙蒼藍色的眼睛再度黯淡下去，自嘲道：“其實，你只是在安慰我吧……”
空氣再度沈寂了下去，我怔怔的看著卡蘭那張熟悉的臉，還有那不熟悉的狼狽模樣，心中開始揪緊。
看著卡蘭眼中越發黯淡下去，好像隨時都會熄滅的光芒，我越發的躊躇起來。
卡蘭他……畢竟是我教了四年的孩子啊……
我教導他鬥氣魔法，我教導他為人處世，我教導他一切我能夠教給他的東西……而現在看到他這幅模樣，我怎麽可能不心疼？
可是……可是……
他說他愛我……
【就連你……都要拋棄我了嗎？】
我在心中苦笑一下，不由得嘆氣，遲疑而緩慢地說著：
“……並不是……這樣的……”
再次嘆息，我走上前，蹲下1身來，用手帕一點點地拭去他臉上的雨水……就好像，四年前我做的那樣。
恍惚了一下，我突然覺得，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我依然是那個冷血無情的販賣者，而他則是那個倒在小巷子裏，一臉倔強，眼睛裏卻藏著委屈的少年。
我微微笑著，將耷拉在他眼前的濕發拂開，輕聲道：“並不是我要拋棄你……若我還有時間，我也可以陪著你度過一生……以作為你導師的的身份……”
“可是我不要你當我的導師！”卡蘭眼睛裏滿是委屈，就好像一個耍賴的小孩兒，拉著我的手，“我想要你喜歡我！”
“孩子話！”我氣笑了，曲指敲了敲他的額頭，“你終會遇到你喜歡的人的。就像是克萊……”
“不要提那個人！”卡蘭皺眉，不高興地撇過臉，“我不喜歡她！我只喜歡你！”
“不，不是喜歡……”卡蘭又轉過頭來，認真地註視著我，“是愛。”
“我愛你，迦尹娜。”
那樣專註的眼神，還有眼底瞬間鮮活起來，漂亮到璀璨的色澤，都在昭示著一件事，一件我一直在回避著的事。
並不是喜歡，而是愛。
並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
他是認真的。
我第一次這樣清晰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我突兀地站起身來，心亂如麻，無數的思緒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反而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過身去，我開口道：“可是我……”
“迦尹娜！”打斷了我的話，卡蘭用左手抓著我的手腕，起身轉到我的面前，臉上笑容收斂。
我楞楞地回望著他，千萬句話哽在了喉頭，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開口才好。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卡蘭突然屈膝，單膝跪在了地面，用雙手捧著我的右手，將我右手中指指節輕輕地貼在了他的眉心。
我楞住了。
過度的震驚讓我張嘴想要責罵他，但是良久，我才聽到我發澀的聲音說道：“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卡蘭彎眼笑著，帶著一臉的狡黠，就好像惡作劇成功的孩子：“我當然知道。”
想要抽回手，卻被卡蘭緊緊握住。感到全身有些無力，我咬牙切齒地說著：“不！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卡蘭微笑著，眼神清亮，“以神明起誓，我將奉你為我的主君。自此之後，你的意願即為我手中劍所指的方向。我將一直守護在你的身邊，直到我身體朽爛在泥土，直到我靈魂消散於大地。我起誓，我必將先你死去。”
“你！”
我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將卡蘭的話塞回他嘴裏：“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也是有神靈的！”
“我知道。”卡蘭坦然道。
但是卡蘭越坦然，我就越發氣憤，“那你又知不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我氣笑了起來，咬牙道：“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教導的嗎？！你就這麽想死？！”
卡蘭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笑道：“迦尹娜，你知道嗎，我曾經以為，我的母親就是我生命裏的光。”
我怔了怔。
“從我九歲以後，在我眼裏，整個世界，就像是永遠都不會見到天明的永夜。”
“我曾經以為，我這一生大概都是這樣了……就連我的母親都拋下了我，那麽還會有誰能夠陪伴在我身邊呢？”
“還好……迦尹娜，還好還有你……”
冰冷的唇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卡蘭仰頭望著我，蒼藍色眼睛裏流出出的懇求幾乎讓我窒息：“迦尹娜……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迦尹娜……不要丟下我，不要再讓我回到那永寂的黑暗裏，不要讓我的世界又變得只有我一個人……”
“陪在我身邊……看著我，並且只看著我……”
“給我一個愛你的機會……”
“好不好？”
在那個瞬間，我看著卡蘭的眼睛，再度恍惚起來。
看……多像啊……
多像曾經的我……
我沙啞著聲音，輕聲道：“你知不知道，愛情是沒法求來的。”
卡蘭微笑著：“我知道。”
“你又知不知道，”我定定地看著他，“我心裏已經有我愛的人了。”
“我知道。”卡蘭依然在微笑，“可是你已經沒辦法再愛他了。”
“我的確已經沒辦法再愛他了，”我蒼白地笑著，“可我也沒辦法再愛任何人了。”
卡蘭不為所動，固執道：“沒關系，我愛你就好了。”
“可是這並不公平，”我平靜下來，輕聲道：“這對你不公平。”
“我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我輕撫著卡蘭的臉，眼眶開始發熱，“可是我很介意，卡蘭。如果……”我怔了怔，輕聲道，“如果我遇到的是你……就好了……”
喃喃地說著，我感到有什麽東西從眼裏流了出來，卻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大雨中，“為什麽我第一個見到的不是你呢……”
“沒關系的……”卡蘭握緊了我的手，輕聲道：“沒關系的……迦尹娜，我們還有時間……”
“不……”我微笑著，收回了手，“已經沒有時間了。”
輕易地抽出了卡蘭緊握的左手，我將雙手攤開給他看，“看，已經沒有時間了。”
那雙手曾經紅潤過，也曾經蒼白過，但現在，卻只是像煙霧般飄渺。
好像隨時都會散去。
卡蘭眼裏慌亂一閃而逝，而後站了起來，想要碰卻又不敢伸手的模樣，突然讓我有些想要發笑。
無法克制的，我再次想著——
如果我第一個遇到的人是你就好了……
“不用傷心，卡蘭。”我微微笑著，“靈魂還會重組，我們還會再見的。”
盡管，那個時候的我已經不再是我了。
卡蘭攥緊了手，“可是，那已經不再是迦尹娜你了啊！”
“那就忘記我吧。”我怔了怔，笑了起來，“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所以，忘記我吧。”
卡蘭偏了偏頭，突然笑了起來，“迦尹娜，你忘了嗎……我已經起過誓了。”
【我必將先你死去。】
我臉色變了變，這才發現卡蘭的身影也開始模糊起來。
望著卡蘭臉上依然不改的笑容，我突然痛哭失聲。
卡蘭嚇了一跳，圍著我團團轉，慌亂道：“迦尹娜，呃，別哭，別哭啊！”
我怒從心來，瞬間止住了哭聲，怒道：“卡蘭！你這個蠢材！”
“是，是，我是蠢材……”
“你這個笨蛋！”
“好好……我是笨蛋……”
頓了頓，我咬了咬下唇，“我現在還是不愛你。”
卡蘭臉色黯淡了一下，“我知道。”
“可是如果我還有下輩子……”我輕聲道，“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也希望，能夠陪在你身邊……”
卡蘭怔了怔，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真的？”
“真的！”
“不是騙我？！”
“不是騙你。”
“既然這樣，那又何必等到下輩子！”卡蘭突然笑了起來，向我伸出手，“迦尹娜，你相信嗎？”
我怔住了。
卡蘭認真地說，“你相信我嗎？你相信我們會有以後嗎？”
相信……嗎？
我怔了怔，無數的記憶碎片從我腦海中略過，而後在那一幕定格。
【你無法掙脫命運。】
【因為你本就是命運的一部分。】
可是，就算是這樣……
我凝視著卡蘭的眼睛，卡蘭則毫不躲閃地回視著我。
就算是這樣，我也想要……
想要相信最後一次。
咬了咬唇，我也笑了起來，將手伸了過去，在意外地觸碰到了卡蘭的手之後，遲疑了一下，而後握住了卡蘭的手。
“我相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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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的沈默之後，卡蘭突然低聲笑了笑，我聽不是那是譏諷還是悲哀。
坐在泥濘的地上，卡蘭屈起左腿，左手輕輕搭在膝蓋上，右手撐著地面，仰頭望天。瓢潑大雨傾瀉而下，砸在他的身上，一直充滿生氣的火色頭發也有氣無力地貼在他的面頰上，這種模樣，再襯著他身後泥濘不堪的地面，顯得很是狼狽。
望著陰沈的天空，卡蘭嘴角勾起笑容的弧度，但是那蒼藍色的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的笑意。
“你知道嗎……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跟我說過，有她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默然不語，靜靜地聽著。
整個世界仿佛都就此沈寂下來，除了雜亂的讓人心煩的雨聲，就只有卡蘭那不緊不慢，完全無法讓人察覺出情緒的話語。
“那個時候，是幾歲呢……我已經不是很清楚了，總不會大過三歲。但是母親的這句話，我卻一直記到了現在。”
“然後，在我三歲之前，我的母親也一直是這樣做的。不管到哪裏，不管遇到了什麽，她都不會避著我，也不會拋下我……我知道，她這是在用行動告訴我，就算我沒有父親，但是她一個母親，也足以承擔起所有。”眼神柔和下來，卡蘭的臉上開始染上一絲真實的笑意，“那段時間……是我最高興的一段時間。就算四處流浪，就算朝不保夕，就算我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我很高興。”
“‘只要有母親就夠了，因為有母親在的地方，那就是家。’”卡蘭輕聲說著，那絲真實的笑意卻逐漸從臉上褪了下去，換上了莫名的譏嘲，“三歲以前，我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我也認為，這一句話，已經足夠支持我一輩子。”
“可是我忘記了……”卡蘭臉上的笑容越發古怪，“我忘記了我的母親她，終究是一個純血的巴特亞。”
“巴特亞……這個種族就好像是流傳著神的血脈。他們的頭腦無人能及，他們的力量傳自神明，他們的容貌讓所有人自慚形穢……他們簡直就像是神明在人間的化身。”
“但是這樣的一個種族，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他們的這個致命缺點，並不是他們低下的繁衍力，也不是他們那生不出絲毫爭鬥的心……而是愛情。”
“僅僅是‘愛情’這兩個字，就足以毀滅了他們。”
“所以，在我三歲那年，我被那個自稱為我父親的人找到了，帶去了康羅伊的主宅。同時跟去的，還有我的母親——以奴隸的身份。”
卡蘭低聲笑了起來，然後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慢慢的，卻又逐漸低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見。
眨了眨眼，卡蘭轉過臉來看我，輕聲道：“你說……為什麽會有這麽愚蠢的人呢？為什麽會有這麽愚蠢的巴特亞人呢？以——一個奴隸的身份？！”
完全沒有想過要得到我的回答，卡蘭又將臉撇開，“不，不對……其實，愚蠢的人是我才對啊。”
“因為那個時候的我真的認為……母親她這樣做，是為了給我一個家。”
“一個，有父親的家。”
我皺了皺眉，不由得有些想要為卡蘭的母親辯解，但是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可是……家？”卡蘭冷冷地笑著，“有誰見過這樣的‘家’呢？高高在上的‘父親’，身為奴隸的‘母親’，還有一個——被稱作雜種的‘兒子’。原來，這就叫做‘家’嗎？”
我楞住了，睜大眼，詫異地望了過去。
“我是那麽地厭惡著那個地方啊……”卡蘭卻依然沒有看我，喃喃地說著，卻不知道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著，要是……我能離開就好了！”
“可是不行啊……我怎麽能離開呢？我怎麽可以離開呢？明明母親是那麽希望給我一個完整的家……”
“只要是母親希望的……我都會遵守，只要是母親想要的，我都不會違逆……更何況，母親完全是為了我著想啊！”
“雖然我，是那麽的討厭這個‘家’。”
“可是，算了吧，只要母親高興就好了——那個時候的我一直這麽告訴自己”卡蘭輕笑著，那笑容像是懷念，又像是憎恨，“但是，就算是這樣的願望，母親也不願意滿足我。”
“她死了。在我九歲那年，死在了那個自稱是我父親的人的手裏。”
“為什麽呢？”卡蘭偏過頭望著我，藍色的眼睛裏好像燒灼著狂烈的火焰，連臉上的笑容都有了些微的扭曲，“明明她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借口啊！明明康羅伊只是想要她死而已啊！”
“可是她卻真的去死了。死在了那個男人手裏。”
“是的，她愛那個男人，我知道。她愛那個男人愛到願意為他生為他死，我也知道。我甚至知道當初那個男人因為不能娶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所以母親願意不做他的妻子，只要能陪伴在那個男人身邊就好；我知道那個男人為了不讓他的妻子見到我母親生氣，於是將我母親在懷孕兩個月的時候趕出了康羅伊一族；我甚至知道那個男人不許我母親再提起他的名字，所以當初無論我如何懇求，她都沒有告訴過我那個男人的名字……直到她為了那個男人變成了奴隸，直到她為了那個男人心甘情願死在了那個男人的手上……”
“看……多麽偉大的愛情……”卡蘭怔了怔，然後慢慢地彎出一個笑容，“那我呢……”
“我又算什麽……”
自嘲地笑了笑，卡蘭澀聲道：“她終於還是拋棄了我。”
“在我以為就算全世界都拋棄我她也會依然在我身邊的時候，拋棄了我。”
“快十年了……她已經死了快十年了……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想要問她——”
“在你選擇死在那個男人手裏的時候，可曾想過我？”
“所以啊……”卡蘭笑著，笑容平淡，沒有絲毫勉強，卻看得我心中發澀，“我早就已經沒有家了，迦尹娜。”
“我已經只有你了……”卡蘭專註地看著我，聲音平靜，“所以，就連你……都要拋棄我了嗎？”
“不是的！”話語脫口而出，就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卻在看到卡蘭瞬間明亮起來的眼睛之後，卻怎麽也不忍心將話語收回來。
可是也只是一瞬罷了。
“算了……”卡蘭那雙蒼藍色的眼睛再度黯淡下去，自嘲道：“其實，你只是在安慰我吧……”
空氣再度沈寂了下去，我怔怔的看著卡蘭那張熟悉的臉，還有那不熟悉的狼狽模樣，心中開始揪緊。
看著卡蘭眼中越發黯淡下去，好像隨時都會熄滅的光芒，我越發的躊躇起來。
卡蘭他……畢竟是我教了四年的孩子啊……
我教導他鬥氣魔法，我教導他為人處世，我教導他一切我能夠教給他的東西……而現在看到他這幅模樣，我怎麽可能不心疼？
可是……可是……
他說他愛我……
【就連你……都要拋棄我了嗎？】
我在心中苦笑一下，不由得嘆氣，遲疑而緩慢地說著：
“……並不是……這樣的……”
再次嘆息，我走上前，蹲下1身來，用手帕一點點地拭去他臉上的雨水……就好像，四年前我做的那樣。
恍惚了一下，我突然覺得，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我依然是那個冷血無情的販賣者，而他則是那個倒在小巷子裏，一臉倔強，眼睛裏卻藏著委屈的少年。
我微微笑著，將耷拉在他眼前的濕發拂開，輕聲道：“並不是我要拋棄你……若我還有時間，我也可以陪著你度過一生……以作為你導師的的身份……”
“可是我不要你當我的導師！”卡蘭眼睛裏滿是委屈，就好像一個耍賴的小孩兒，拉著我的手，“我想要你喜歡我！”
“孩子話！”我氣笑了，曲指敲了敲他的額頭，“你終會遇到你喜歡的人的。就像是克萊……”
“不要提那個人！”卡蘭皺眉，不高興地撇過臉，“我不喜歡她！我只喜歡你！”
“不，不是喜歡……”卡蘭又轉過頭來，認真地註視著我，“是愛。”
“我愛你，迦尹娜。”
那樣專註的眼神，還有眼底瞬間鮮活起來，漂亮到璀璨的色澤，都在昭示著一件事，一件我一直在回避著的事。
並不是喜歡，而是愛。
並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
他是認真的。
我第一次這樣清晰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我突兀地站起身來，心亂如麻，無數的思緒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反而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過身去，我開口道：“可是我……”
“迦尹娜！”打斷了我的話，卡蘭用左手抓著我的手腕，起身轉到我的面前，臉上笑容收斂。
我楞楞地回望著他，千萬句話哽在了喉頭，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開口才好。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卡蘭突然屈膝，單膝跪在了地面，用雙手捧著我的右手，將我右手中指指節輕輕地貼在了他的眉心。
我楞住了。
過度的震驚讓我張嘴想要責罵他，但是良久，我才聽到我發澀的聲音說道：“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卡蘭彎眼笑著，帶著一臉的狡黠，就好像惡作劇成功的孩子：“我當然知道。”
想要抽回手，卻被卡蘭緊緊握住。感到全身有些無力，我咬牙切齒地說著：“不！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卡蘭微笑著，眼神清亮，“以神明起誓，我將奉你為我的主君。自此之後，你的意願即為我手中劍所指的方向。我將一直守護在你的身邊，直到我身體朽爛在泥土，直到我靈魂消散於大地。我起誓，我必將先你死去。”
“你！”
我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將卡蘭的話塞回他嘴裏：“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也是有神靈的！”
“我知道。”卡蘭坦然道。
但是卡蘭越坦然，我就越發氣憤，“那你又知不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我氣笑了起來，咬牙道：“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教導的嗎？！你就這麽想死？！”
卡蘭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笑道：“迦尹娜，你知道嗎，我曾經以為，我的母親就是我生命裏的光。”
我怔了怔。
“從我九歲以後，在我眼裏，整個世界，就像是永遠都不會見到天明的永夜。”
“我曾經以為，我這一生大概都是這樣了……就連我的母親都拋下了我，那麽還會有誰能夠陪伴在我身邊呢？”
“還好……迦尹娜，還好還有你……”
冰冷的唇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卡蘭仰頭望著我，蒼藍色眼睛裏流出出的懇求幾乎讓我窒息：“迦尹娜……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迦尹娜……不要丟下我，不要再讓我回到那永寂的黑暗裏，不要讓我的世界又變得只有我一個人……”
“陪在我身邊……看著我，並且只看著我……”
“給我一個愛你的機會……”
“好不好？”
在那個瞬間，我看著卡蘭的眼睛，再度恍惚起來。
看……多像啊……
多像曾經的我……
我沙啞著聲音，輕聲道：“你知不知道，愛情是沒法求來的。”
卡蘭微笑著：“我知道。”
“你又知不知道，”我定定地看著他，“我心裏已經有我愛的人了。”
“我知道。”卡蘭依然在微笑，“可是你已經沒辦法再愛他了。”
“我的確已經沒辦法再愛他了，”我蒼白地笑著，“可我也沒辦法再愛任何人了。”
卡蘭不為所動，固執道：“沒關系，我愛你就好了。”
“可是這並不公平，”我平靜下來，輕聲道：“這對你不公平。”
“我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我輕撫著卡蘭的臉，眼眶開始發熱，“可是我很介意，卡蘭。如果……”我怔了怔，輕聲道，“如果我遇到的是你……就好了……”
喃喃地說著，我感到有什麽東西從眼裏流了出來，卻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大雨中，“為什麽我第一個見到的不是你呢……”
“沒關系的……”卡蘭握緊了我的手，輕聲道：“沒關系的……迦尹娜，我們還有時間……”
“不……”我微笑著，收回了手，“已經沒有時間了。”
輕易地抽出了卡蘭緊握的左手，我將雙手攤開給他看，“看，已經沒有時間了。”
那雙手曾經紅潤過，也曾經蒼白過，但現在，卻只是像煙霧般飄渺。
好像隨時都會散去。
卡蘭眼裏慌亂一閃而逝，而後站了起來，想要碰卻又不敢伸手的模樣，突然讓我有些想要發笑。
無法克制的，我再次想著——
如果我第一個遇到的人是你就好了……
“不用傷心，卡蘭。”我微微笑著，“靈魂還會重組，我們還會再見的。”
盡管，那個時候的我已經不再是我了。
卡蘭攥緊了手，“可是，那已經不再是迦尹娜你了啊！”
“那就忘記我吧。”我怔了怔，笑了起來，“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所以，忘記我吧。”
卡蘭偏了偏頭，突然笑了起來，“迦尹娜，你忘了嗎……我已經起過誓了。”
【我必將先你死去。】
我臉色變了變，這才發現卡蘭的身影也開始模糊起來。
望著卡蘭臉上依然不改的笑容，我突然痛哭失聲。
卡蘭嚇了一跳，圍著我團團轉，慌亂道：“迦尹娜，呃，別哭，別哭啊！”
我怒從心來，瞬間止住了哭聲，怒道：“卡蘭！你這個蠢材！”
“是，是，我是蠢材……”
“你這個笨蛋！”
“好好……我是笨蛋……”
頓了頓，我咬了咬下唇，“我現在還是不愛你。”
卡蘭臉色黯淡了一下，“我知道。”
“可是如果我還有下輩子……”我輕聲道，“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也希望，能夠陪在你身邊……”
卡蘭怔了怔，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真的？”
“真的！”
“不是騙我？！”
“不是騙你。”
“既然這樣，那又何必等到下輩子！”卡蘭突然笑了起來，向我伸出手，“迦尹娜，你相信嗎？”
我怔住了。
卡蘭認真地說，“你相信我嗎？你相信我們會有以後嗎？”
相信……嗎？
我怔了怔，無數的記憶碎片從我腦海中略過，而後在那一幕定格。
【你無法掙脫命運。】
【因為你本就是命運的一部分。】
可是，就算是這樣……
我凝視著卡蘭的眼睛，卡蘭則毫不躲閃地回視著我。
就算是這樣，我也想要……
想要相信最後一次。
咬了咬唇，我也笑了起來，將手伸了過去，在意外地觸碰到了卡蘭的手之後，遲疑了一下，而後握住了卡蘭的手。
“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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