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天睿終於還是走了。

在我說出那句話之後，他便走了。

沒有回頭。

直到他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直到我跌坐在地上，被玉的碎片劃破手掌，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註視著他的背影。

看，多麽可笑。

天睿，你因為我而愛上阮泠泠，而又因為那個女人而放棄我……

可是，就算這樣……在我心裏，我卻還是……

我卻還是希望你能夠回頭看我一眼的。

可是你不會回頭的。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這樣。從我十三歲那年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決定的事情便會去做，即使錯了也從不後悔。

就好像，你明明已經知道當年的那個人是我而不是她，可是你還是走了。

你走了，玉扣也被我摔碎了。

我們最後的那一絲聯系，終於也斷絕了。

我看著地面那兩個被摔得粉碎的玉扣，還有那兩個從玉扣中跌出來的已經有些微褪色的同心結，慢慢伸出了右手。

手抖得厲害，就算用另一只手扣住手腕，也只是緩解了少許。

將同心結從碎玉中拾了起來，我咬著唇，從同心結裏抽出一張卷得細細的小紙條。看著這個紙卷，我不由得恍惚起來。

【三年為期，你若來，我便跟你走。】

【越州破雲山，巫妍】

那一年，我跟自己打了個賭。

我將玉扣留給了殷天睿，在裏面藏了一個同心結，一張紙條。我跟自己說，若是三年之內，他沒有發現這張紙條，就說明我與他無緣，我便會忘了他，然後繼承巫家，按照阿娘為我安排的路走下去；若是他發現了這張紙條，並且在三年之內趕來……那麽即使不孝，我也會拋下一切，跟他離開。

然後……他來了。可是他沒有發現那張紙條，更不是為我而來。

那一天在後山看到他，我以為我贏了。

可是直到這一天，我才發現我輸了。

那一次相遇，那一對玉扣，成全的，是阮泠泠。

將同心結拋在地面，我慢慢從袖子裏抽出了軟劍。

即使經歷了身為販賣者的這麽多年，我的劍卻依然用的不好。至少遠遠比不上殷天睿。可是我依然習慣性地帶著一柄劍。

因為這是他教會我的。

所以我記在心中。

可是……

我笑了笑，猛地擡手，將軟劍穿過同心結，深深地沒入地面，只留下了一個空洞。

站起身來，我轉身離去。

終於結束了……這一場鬧劇。

無論是他給我的，還是我給他的，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地了結了。

越州境內，破雲山下。

我坐在車架上，輕輕拍了拍前方黑色的馬背。

黑馬乖巧地停了下來，在車架另一邊不知不覺中睡著的卡蘭猛地驚醒過來。

我無奈地看了卡蘭一眼，“都說了讓你去睡了，死撐著在車架上睡著難道就比較有面子嗎？”

卡蘭有些挫敗，又帶著些狼狽，惱怒地說，“迦尹娜你別小瞧我，我……”

“你什麽你，”我瞪了卡蘭一眼，“你才剛覆……醒來沒多久，虛弱才是正常的……人都會有虛弱的時候，這沒什麽好丟臉的。更何況我是你的導師，在導師面前示弱難道很丟臉嗎？！”

我不想說“覆活”，因為我並不想承認我救了卡蘭；也不想承認其實是因為我的執念和留戀，才讓卡蘭繼續活在世間，而不是投胎轉世。

不過我不承認這些，不代表我就可以看著那個我一手教導大的小鬼胡亂逞強，然後把自己玩回閻王殿……不對，他那個位面的管理者叫做冥王。

聽著我的斥責，卡蘭頓了頓，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

我跳下馬車，看了看眼前的小鎮，再轉向卡蘭，緩了緩神色，“就在這裏吧。”

卡蘭看著眼前的小鎮，眼神有些茫然，然後又看向了我，“這是？”

“這並不重要。”我用指腹緩緩摩挲著變回了珠子模樣的傾天書，緩聲道，“只是……你該回你的世界了，卡蘭。”

好像完全沒想到我會突然說上這一句。

沈默了好一會兒，卡蘭的面色猛地沈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面色嚴肅，“那你呢？”

怔了怔，我覺得此時的氣氛有些奇怪，但卻沒有在意，輕聲答道，“我自然有我的事要做。”

卡蘭看著我，突然笑了起來，語調輕快，聲音卻很是哀怨，“迦尹娜，你這是要拋棄我了嗎？”

我再次楞了楞，感到氣氛越發地古怪，有種不安的感覺環繞著我，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逐漸脫離我的掌控，但是細想下來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也只能拋到腦後，“卡蘭，這個世界並不是你能夠停留的地方……在你……蘇醒的時候我就該送你回到原來的世界了。只不過當時我力量受損，無法打開空間屏障，所以才讓你在這個世界滯留至今。”

卡蘭笑笑，“那你要做什麽事呢？我陪你，然後我們一起回去吧。”

“卡蘭，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漠然道。

卡蘭臉上的笑容慢慢斂了起來，低下了頭。

“可是……”

太過細微的聲音讓我不由得偏頭，凝神細聽。

“可是迦尹娜……你說過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卡蘭擡頭看我，蒼藍色的眼睛裏有一絲哀傷和懇求，輕聲重覆著，“你說過，你會一直陪著我的。”

我心裏一酸，撇過頭，“其實，我本不該出現在你的命運中……只不過是因為……”一個意外。

頓了頓，我硬下心腸，直視著那一雙逐漸布滿哀求的眼睛，“更何況，你忘了嗎，我們早已經說過再見了。在那一天晚上。”

卡蘭跳腳，氣惱道，“那不算！”

看著卡蘭惱怒的模樣，我不由得輕笑，“卡蘭，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不會永遠停留在原地，我也總有一天會離開。聚散本是人生常事，你何苦如此執著。”

“可是……”卡蘭怔怔地看著我，蒼藍色的眸色漸漸沈了下來，顏色越發剔透，漂亮得讓人無法直視，“可是迦尹娜……我只有你了……”

我看著卡蘭的神色，心中一跳，有什麽猜測在腦海中一閃而逝，快得讓我抓不住尾巴。

“都走了，他們都走了……於是現在，你也要走了嗎，迦尹娜……”

卡蘭猶自出神地望著我，聲音輕微，幾不可聞，卻讓再次我下意識地撇開眼，不忍心去看他的眼睛。

緩緩向我伸出手，卡蘭神色淒哀，“迦尹娜，如果你無法一直陪著我……那麽至少在這段時間裏，讓我陪在你身邊……好不好？”

怔了怔，我擡頭，看著那一雙漂亮得近乎絢麗的眼睛，拒絕的話堵在胸口，竟然怎麽也無法說出口來。

“迦尹娜……四年了……四年來我從沒有求過你，可是……”卡蘭輕聲道，“迦尹娜，我請求你，至少在這段時間裏，讓我陪在你身邊，好不好？”

“……好。”

把因為一時心軟而留在身邊的卡蘭支開，我站在小鎮北邊的出口，怔怔地看著那一條通向北邊的道路。

那是通向破雲峰的唯一一條路，也是通向巫家的唯一一條路。

其實在這個小鎮裏，只要擡頭，就能看到那一座雲山霧繞的山峰。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偷偷從巫家的主屋溜了出來，站在那一座山峰最高的地方，俯視這座小鎮。

但是巫家人成年之前，都是不允許離開巫家的，更何況身為巫家繼承人的我。於是我只能日覆一日地站在山上，好奇地打量腳下的土地。

直到十三歲的第一次出門，我隔著車簾模糊地看著山外的世界……再然後，就是十六歲的出逃。

在那兩年裏，我躲藏在這個小鎮每一個讓人無法想象的地方，讓所有的生靈幫我掩飾蹤跡。直到巫家人離開這個小鎮，向遠處尋找，我才隱姓埋名，戰戰兢兢地躲進了一處荒廢的草屋，等待著殷天睿……直到死亡。

現在細想，那些顛沛流離、躲躲藏藏的日子裏，心中也是滿懷著希望和期盼的。即使是食不裹腹，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日子裏，我也不曾絕望過。等到家中不再在這個小鎮搜尋，讓我終於可以找一處房屋安身時，已經是一年後的事了。但是那樣日覆一日的等待，日出之前的望眼欲穿，日落之後的絕望無助已經讓我神智恍惚，不然也不會在那一次江湖的亂鬥中被輕易牽扯進去，奪去性命。

笑了笑，我不再去想那些幾乎要在記憶中模糊掉的記憶，而是轉身，打算去找那個被我支使著滿鎮跑的卡蘭。

只是一轉身，一個狂奔的小小身影便在猝不及防下撞進我懷裏。

或許是因為這個身影實在跑得太快了，連我都被撞得後退了幾步，撞上我的那個身影更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皺了皺眉，我凝神看向那個坐在地上的小孩兒，一看之下，不由得楞住了。

跌坐在地上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漂亮女孩兒，細長的柳葉眉，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眼波流轉之間竟然生出幾分不應該出現在小孩身上的嫵媚來。可以肯定，若是這個女孩兒再大上幾歲，定是會讓人發狂的傾城之色。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女孩兒，竟然有幾分面善。

我楞了楞，眉皺得越發深。

我很肯定，我以前絕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兒，可是為什麽……

跌坐在地上的女孩兒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即使剛剛跌得那麽重，但她那張漂亮的小臉上卻沒有一分痛苦的神色，也不哭不喊，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奇怪地回望過去。

不知道為何，看到這個女孩兒那張精致的小臉，我心中湧起了一股辨不清的情感，讓我一時理不清頭緒，只能怔怔地望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兒出神。

“你們在幹嗎？”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卡蘭轉遍了整個小鎮，站在我身旁出聲時，我才猛然發現這時已經是日暮西陲。這說明我起碼盯著這個小女孩兒看了一個時辰，而更奇怪的是，這個小女孩兒也盯著我看了一個時辰。

卡蘭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後又看向一直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兒，蒼藍色的眼睛裏好像閃過了什麽。

向卡蘭搖搖頭，表示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然後便將目光轉向了小女孩兒，柔聲道，“小姑娘，你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

小女孩兒歪頭，好像是不經意間，瞥了卡蘭一眼。但只是一眼，便又轉過頭來看著我，露出了一個可愛得讓人目眩神迷的笑容，甜甜地說著，“我是念兒呀！”

“念兒？”我喃喃著，總覺得這個名字似乎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念兒從地上跳起來，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小小的手扯著我的衣角，搖啊搖的，“咦？我是念兒啊，難道你忘記念兒了？”

念兒說著，眼眶迅速地紅了起來，水汽聚集，眼看就要落下來了。

我楞住了，不由得開始反思起來。

莫非，我真的其實是認識她的？

念兒看著我，不滿地努嘴，眼眶裏的水汽瞬間消失了。看向卡蘭，念兒氣惱地控訴道，“你又帶阿娘去哪兒玩了？阿娘怎麽又不記得我了？”

我懵了，“啊？”

念兒越發不滿了，“誒呀，阿娘好像還變傻了……阿爹，都是你的錯拉！”

“啊？”

作者有話要說：恩，其實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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