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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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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中午,情況又有了變化,還是老大寥允文那邊過來的消息,說人從板城運出來沒多久就讓一夥人劫走了,估計是阿古柏匪幫的餘孽,怕人是詐死的,故而特意在天山北麓回肅州的道上設了埋伏,兩百來人的埋伏,不算傾巢而出也是下了血本的,慶朝這邊沒想到死人也有人要搶,一下沒防備,就讓他們得了手。

搶出來運到章華,由匪幫當中的慶朝奸細驗了真偽後,阿古柏放出話來,要慶朝拿八萬兩白銀來贖。八萬贖個活人還差不多,人都沒了,留下的不過是一具空軀殼,贖回來有實際用途沒有?更別提慶朝國庫虛空,手頭緊巴得很,還有一層,八萬兩銀子給出去,那就等於慶朝出錢給這夥匪幫放糧餉,有了錢有了吃有了喝,這些東西即刻就要卷土重來。慶朝皇帝當時就發話了,錢不能給,人我們不贖了,勞煩那邊裝裹了好好發送,若是沒錢,我們這邊倒是可以出幾百兩銀子做使費。

誰都覺著這麽做挺混賬的,但帝王就得從家國天下來考量,不能憑一己私心意氣用事。

阿古柏那邊見慶朝不受要挾,幹脆一把火燒了,灰燼就地扔了。真正的屍骨無存。西域距帝京千裏之遙,消息真正傳回來還要好些天。

廖秋離在房內窩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出來了,找到廖允公,問他:“三哥,廖家臺口這邊還有多少銀子”

“怎麽?要用啊?”

“嗯。”

“要多少?”

“八萬兩。”

“嘶!你先說說你要來做什麽!等會兒,你該不會是想……去贖吧”

“嗯。”

“老五,這事兒不好辦,三哥和你實話說了吧,八萬銀子廖家不能說拿不出來,但皇帝那頭發話了,不贖,你要是越過了家國,私人去贖,那就不合適……”

“家國大義是你們說的,你們是聖人,我就是個凡夫俗子,心胸狹小,裝不下家國那麽大的東西,我就想讓他回家……他這一世活得忒苦,想求點兒什麽都那麽難,要是再把他放在異鄉……我怕他回走迷了道,找不著回家的路……”

短短三天,老五就瘦了一大圈,眼睛周圍是紅的,因為紅得過於異樣,襯得一張臉都沒了人色。

“你能這麽想,說明你有情義,但西域那夥匪幫可不一樣,那些都不是人的,是殺人放火的物件,八萬銀子給出去贖不贖得回來還另說,有八成的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破財事小,若是誰再出點兒什麽事,那更不好,你說對不對?”

“三哥,道理我懂,就是心痛得受不住,不做點兒什麽,我熬不過去……”

“……好,給你預備銀子,還得找人和那邊搭上頭,怎麽個贖法都得預先說好,你能再等一兩天麽?”廖允公知道贖是肯定贖不回來了,瞞著朝廷去和匪幫聯絡,弄不好就是通敵叛國,老五現在一門心思就是贖人,和他說道理也說不通,不這麽答應下來說不定他扭頭就走,一個人從帝京走到亂哄哄的西域去找死。

廖秋離知道自家三哥不好做,需要時日去打通關節是應當的,就輕輕“唔”了一聲,又回房窩著去了。他的臥房就是個烏龜殼子,可以縮進去躲掉“窗外事”,可以自個兒給自個兒編些希冀——說不定人還在呢,說不定是弄錯了呢,說不定是那人做戲呢……

到那人燒成灰燼、散在胡塵裏的消息傳來,那烏龜殼子才龜裂開數道縫隙。

廖家老三說話已經很小心了,但再小心也得把意思傳到,得讓他明白這麽個道理——連贖都不必贖了,都成了一把灰散進泥塵裏了,還贖什麽呢。

消息一條比一條壞,一條比一條兇,廖秋離早就磨得木了,躲進烏龜殼子裏沒用,他就出來了,強著塞下一碗稀粥,休整了一會兒後去了菊兒胡同。那人給過他一把大門鑰匙,給的時候滿嘴不正經的汙糟話——“若是想我了就自己上門來,在床上睡一會兒,指不定你一睜眼就能瞧見我了。”。“你若來了可別指望我會手下留情,嘿嘿。”

開門進去,沒人。躺上床閉上眼等著人或者魂歸來,不見。不吃不喝躺一天,躺到掌燈時分,屋裏黑下來,還是不見。

騙人的。

廖秋離爬起來傻坐了一會兒,要走了,偏在這個時候外邊有了響動。鑰匙碰鎖簧的響動。廖秋離一下繃緊了,不止是心繃得死緊,連頭皮帶腳趾頭都繃得死緊,他不敢出去看究竟,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繃緊了等那個開門的人自己尋到內室來,等著他來對他說:“嚇著了吧?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對我擺冷臉!”,然後他木木的迎上去,一腳跺在他腳上,碾幾下,待他吃痛猛吸涼氣的時候再挖苦他,“不是能耐得很麽,這點小痛算什麽!”,少不了訓他一通,掉不掉淚不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失而覆得是大僥幸,也是一種傷心處,掉幾顆金豆子不算矯情。

“怎麽是您哪!”

來人一開口,大僥幸就崩塌了,單剩傷心處,他呆呆看著來人走近,這是個幹瘦老頭,和那個正當好時候的人根本不是一回事,想弄混也不行。他還以為這個家裏原本就不多的下人們都各自散去了,沒想到他們還會回來這個沒主的家裏。

“您來了怎麽也不點燈呢?黑黢黢的屋裏突然冒出個人來,嚇我一跳!”老頭一壁把火鐮子擦著了挑亮了燈,一壁絮叨著說自己上這兒幹嘛來了,“今兒是主家頭七,過來給他燒柱香……他待咱不薄,咱不能忘恩。前兩日還有旨意下來,說要我們幾個繼續照管這處小院落,每日過來打掃清理,務必保持清潔幹凈,就和主家在時差不多,當今聖上雖然不讓贖人,但那是身不由己,實際還是有人情的,不然不會出工錢讓我們留在這兒做活兒,估計也是想多少留點兒念想吧……”

頭七?誰的?

“噢!是了!主家還有一封信留給您,就收在床頭櫃的第一格裏,您去打開瞧吧!瞧我這記性,差點兒誤事兒!”

還有信留給他?

還能寫些什麽呢,不就是說等著他回來之類的山盟海誓,或者是說萬一的事,萬一一去不返了,要他忘了他又或是別忘了他。世上最不堪的就是這種只剩下一張紙,連人都不知去了哪的然諾。看來何用?

“不了,就是過來瞧一眼,我回了。”

老頭囁嚅著勸了他兩句,不外乎“信裏定有特別要緊的消息,不如還是看看吧”這一套,他謝了他的好心,說還是不看的好,免得惹傷心。

是該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了,既做不到抹脖子隨他一道去,那就得把所有關於這個人的點滴打疊好,堆到哪個永遠不會輕易觸到的角落去,不看和那人一起看過的景,不喝那人給過的茶,不走和那人一同走過的路,不去想那人曾經提過的物事,甚至不吃和那人一起吃過的吃食。

然而帝京到處都是和那人一起看過的景,到處都是兩人走慣了的路,隨便一擡眼都可以看見那人提過的物事,平平常常的香菇蝦仁餡兒雲吞都讓他食不下咽,怎麽收拾依然會四散,怎麽收拾都紮不成一個包袱。

他想去西域。西域的戰事都過去一個多月了,再大的亂子也會有片刻的停歇,從肅州往西走,越過相對太平的天山北麓,到離拂林不遠的安茲,那兒是西域都護衙門的所在,等同於各州的州衙,繁華不在中原任何一座大城之下,廖家也設了一處總臺口,就去那兒,生人生地,連吃食都不一樣,完全不同的風土人情,最適合一個觸景傷情的人去收拾心情。

當年七月初去的,如今已經呆了兩年有餘了。習慣沒習慣廖秋離說不上來,但水土好歹已經服了,以饢做主食吃慣了,腥膻味很重的手抓羊肉吃慣了,羊奶牛奶裏擱紅茶也喝慣了,沒日沒夜地畫房子也慣了,見到一面相似的背影就心急火燎地追上去的壞毛病也漸漸匿了跡。挺好的,他終於從表面上把和那個人有關的一切清理進了一個包袱裏,背起來慢慢走下去。

廖家西域分臺口的主事人是趙先生,大名趙仲明,來歷沒幾個人說得清楚,只知道廖家一家子從廖世襄到廖允公都很敬服他,以“先生”稱呼他,他與廖家的往來不像是東家與夥計,倒像是勉為其難幫忙的朋友。廖秋離叫他“趙叔”或是“趙先生”,他叫廖秋離“五少”或是“慶之”。

兩年多前他剛到安茲的時候,瘦得跟一根桅桿差不多,穿在身上的衣服就好比套上去的帆,西域地平無遮攔,風撒起野來把衣袍往後扯,扯得鼓鼓的,從前面幾乎看不見身板,就是一副帶著不多點兒肉的架子,若是再烈點兒,他就得拽住房邊上的欄桿才能站得穩。趙先生見他身上驟瘦,也只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從來不多問,但依他的閱歷,大致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情傷最是消耗人,還不是一般的情傷,得是死一個活一個的那種,成不了比翼鳥長不出連理枝,於是自個兒把自個兒流放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安茲,獨個兒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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