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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四大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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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樣苦苦熬著活下去的人最好別問,也別做多餘的關心,同情都是畫蛇添足的事,能平易而處就算是幫這人大忙了。他待他一半像朋友,一半似長輩,該派活計的時候就派活計,該帶他出去走走的時候就出去走走,和以前一樣。

只有一條,他去通城的時候從來不告訴廖秋離,去通城附近的市鎮的時候也不說。兩年多前不說,兩年多後還是不能說,他知道他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波瀾不興了,看見別人成雙對的時候也會笑著打趣,看見北雁南飛的時候再不會仰頭北望了,偶爾飯桌上出現一兩道中原菜色他也能伸出筷條兒夾幾筷子吃下肚去了。

這是傷痛痊愈了麽?不是。這是好不了的致命傷,一觸就痛,只能一個勁地把它包起來、壓下去,不讓它浮起來,不然動不動就忍不住想去死。

趙仲明受了廖世襄的重托,對這位五少格外上心,起居處都安排在自己隔鄰。這段時日還好些,剛來那會兒,幾乎每天夜裏都能聽到這位被夢魘著了的動靜,一聲聲喊另個人的名字,得擔著多大一腔愁苦才能出來這樣淒厲的一把嗓子?

局外人能做的不過是把他搖醒,從淒風苦雨或是腥風血雨的夢魘當中脫離出來,回到沒甚指望的現世,然後給他倒杯溫白水,說幾句溫白水一樣淡而無味的話,或是在他問他自己說了什麽沒有的時候,告訴他你什麽也沒說,放心睡吧,若是睡不著,趙叔陪你聊一會兒。他從來都是說自己沒事兒,吵著您了真對不住,您回去睡吧,都累了一天了,真不用擔心,總有一天會好的。

總有一天會好,到哪一天呢?別還沒等到那天你就把自己整死了。

只有一個晚上,趙仲明沒有像往常一樣靜靜走開,他定定看著廖秋離,問他:五兒,你想死麽?廖秋離擡頭看他一眼,四目相對,有些話是說不明白,看才明白的。話裏天下太平,眼裏卻是寸草不生,眼睛從來瞞不住人,生死濃淡悲歡離合都會在眼珠子周圍露出蛛絲馬跡。想死的人眼珠子沒有什麽光亮,什麽光亮都進不去,仿佛是一個深幽的無底洞穴,光亮進去就出不來了。

廖秋離的眼珠子就是這麽一個無底洞,瞳不點彩,神不守舍。

只能說這人沒的不是時候,若是提前些沒了,在這位還沒看清楚自己的心思之前就沒了,或許不會在心上拉出這樣大一道口子,偏要在剛他模模糊糊明白自己心思的當口上,偏要在他把平安扣送出去之後,這麽一來,這人就要在他心裏占一輩子了,負疚會讓原本不甜的情意變成另一種帶苦味的情意,經年累月,不能忘卻,從今而後再也不能別戀他人。

“和你說個故事。故事裏有個男子,還有個男子青梅竹馬的女子,挺老套的,就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時候,兩家人定了婚娶的日子,誰都以為這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沒曾想最後卻沒個好收梢,女的沒了,男的落草為寇,做了多年的土匪,某次劫錯了人,險些喪命,被當時廖家當家的贖回來,養好了傷,留在了西域,做了廖家西域總臺口的掌櫃的。”

說的是誰的故事一清二楚了,用不著說的人做註解,聽的人也能明白。

“說這個是為著什麽呢,就是想告訴你,命就是這麽個操蛋東西,從來不會順著誰的意思走,說萬事如意那是過年過節討吉利的話,實際上誰敢當回事?同樣的,上九天窮碧落的事,誰知真假,你想死,是因為死後可以見著想見的人?誰那麽篤定一定能見得到?六道輪回有還是無還另說,即便當真有,你怎知你想見的人就能輪回到人道上?你怎知你們就有那緣法能碰上?還是活著的好。喉間那口氣一旦斷掉,作為一個人的你就沒了,有關於你的一切過往也隨著沒入塵土,誰還能對著大漠落日畫一筆?逢到寒食,有人為你燃一炷香,燒幾陌紙錢,酹兩杯酒,甚至哭一嗓子。那個人呢,誰為他燃一炷香?誰為他燒紙錢?誰會往他墳頭澆兩杯酒奠他?就是賴活你也得活著,不然,他就是個吃不到供奉的孤魂野鬼!”

廖秋離把棉被拉上來把自個兒埋了,埋在裏頭悶聲大哭,趙仲明只聽見他哭到憋不住音時出來的一兩聲哽咽,他替他拍背,等他哭乏了睡著了幫他蓋好被子,這才回到自己下處。轉天廖秋離帶著一對腫得不成話的眼睛出去做活,雖然人還不那麽精神,但好歹眼裏瞳神裏沒有那種深不見底的幽深黑暗了。

一轉眼就是兩個寒暑,廖秋離還單著。起頭還有那熱心的想給他保媒拉纖,後來都被趙仲明擋了回去,再沒有誰湊上去討沒趣。他也就這樣孤飛的雁似的,孤零零飛著。

這天有活計完工,主家照例請做活兒的工匠們吃頓好的表示犒勞。本來好好的,直到端上來一道香菇蝦仁餡兒的雲吞,這雲吞湯頭怪得很,不放冬菜蔥花芫荽,一把辣死人的小米紅椒撒上去就作數了,其他工匠頂多心裏抱怨一下子,廖秋離不行,一張臉變了色,顧不得禮數,急匆匆向主家告罪,推說不舒服就從席面上撤下來,急匆匆往竈房奔,到了竈房一頭闖進去,平日裏悶聲不吭的人那刻跟得了失心瘋似的,放開喉嚨叫喚,叫的是一個人名字,叫啞了也不見有回應,竈房裏的下人們都拿一種異樣眼色去瞧他,或者是同情,又或者是瞧熱鬧,過了好一會兒,他自己回過神來了又自己退出去。

退到了一處沒人的地界,蹲下,慢慢從自己身上的荷包內掏出一把蜜糖餅,這種糖餅是用蜜糖煉成的,甜得能活活齁死人的那種,塞了一大塊進去嘴裏,吃了剛一口就噎住了,梗在喉間,甜得割疼了喉嚨,甜如蜜的哽咽,這樣才能殺掉積得滿滿的兩眶眼淚。

趙仲明追在他後頭,看著他闖進竈房裏用一條血肉模糊的嗓子喚那個人,那姿勢就如同身在夢魘當中。看著他被旁人的目光澆醒,不知所措地住了嘴。看著他慢慢退出來,走到沒人的地方掏出一把糖塞進嘴裏,滿滿一嘴,塞不進去了還要塞,腮幫子鼓脹得跟離了水的魚似的朝兩邊分離,後來果然噎住了,噎得好狠,連淚都堵塞掉,原本要從眼眶邊決堤的淚,又緩緩融回了眼仁兒裏。他沒上去擾他,這時候過去的人是最不通人情的,把那些多餘的關心硬塞給一個就要讓舊傷擊垮的人,只能加速他的垮塌,還不如原地站好,等著他說他需要些什麽。

那天晚上廖秋離找了趙仲明一趟,開門見山說了他需要些什麽,“趙叔,我想去趟通城……聽說府衙在那邊為他修了座衣冠冢……沒別的,就是過去看一眼,上炷香,坐一會兒……”

“好。我陪你一同去。”

“不必了,臺口這邊事多,一去好幾天呢,誤事多不好……”

“要麽讓我陪著一同去,要麽別去。”趙仲明多年以前是山匪頭子,鼎盛時期手底下管著兩百來號人,即便如今已經金盆洗了手,說一不二的性子照舊。

“……也好,那就麻煩趙叔準備,我想下午就走。”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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