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格雷醫生依然不用去上班。

雙休日讓他恢覆了一些精神，雖然昨晚有點發高燒，但夜裏起來的時候就已經好了許多。

這還全靠克勞迪婭的“物理降溫”。

格雷醫生坐在電腦前，一手托腮，一手握著鼠標，眼鏡片上折射著些許電腦屏幕上的內容。

是維基百科的內容頁。

他緩緩移動鼠標，查看著關於吸血鬼的介紹。

自古以來，最出名的吸血鬼大概就是德古拉伯爵。這個有原型的怪物誕生於一四三一年，為瓦拉幾亞大公，名為弗拉德三是采佩十。他的父親弗拉德二世被稱為Dracul，意為“龍之大公”，弗拉德三世因此得名Dracula（德古拉），意為龍之子。

據傳說，弗拉德三世有見血發狂的病癥，同時還用尖木樁虐殺戰俘，將尖木樁從戰俘的底部穿入喉部，極其殘忍，德古拉的名號也因此傳遍歐洲。

格雷醫生瀏覽著這位“先人”的資料，他始終皺著眉，克勞迪婭進來他都沒發現。

最後打破安靜氛圍的還是克勞迪婭。

“你在看什麽？”她隨口問了一句，下一秒就到了他身邊，單手撐著桌子望向電腦屏幕。當她看見電腦上關於德古拉弗拉德三世的介紹之後，整個人都慌張了起來。

她快步後退，哪怕她的臉色向來都很蒼白，但格雷醫生站起來望向她時，還是覺得她此刻的臉色比過往更白了。

白得有些淒慘，眼底甚至還有些恐懼。

這其實很難——克勞迪婭身為吸血鬼，自從他們認識以來，她還從未流露過對什麽的恐懼，哪怕是那天被太陽直射，她也只是感到痛苦，沒有恐懼。

格雷醫生立刻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低聲詢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克勞迪婭遠遠望著仍然在發光的電腦屏幕，慢慢伸出手指著那邊說：“你剛剛在看什麽？”

格雷醫生微微皺眉道：“我在查資料。一些關於吸血鬼的資料。”

克勞迪婭表情難看地說：“為什麽看那個人的資料？”

格雷醫生慢慢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大概來自於維基百科上顯示的弗拉德三世。

他沈默了一會才說：“因為他是吸血鬼伯爵德古拉的原型——德古拉是一部小說裏的角色，德古拉大概是人類所聽過的最出名的吸血鬼。”

克勞迪婭垂下眼睛，血色的眸子盯著地面看了許久，才幾乎有些虛弱地說：“是嗎……人類對他的了解最多嗎……”

“你為什麽這麽緊張。”格雷醫生的觀察力無需質疑，雖然他覺得太直接並不好，但還是很快問她，“你認識他？弗拉德三世？”

克勞迪婭猛地站直了身子，她好像一瞬間恢覆了往常的樣子，勾了勾嘴角說：“不認識。”

詹森註視著她，沒有戳破她拙劣的謊言。

克勞迪婭勉強地說：“我要去休息了，再見。”

此刻是白天，她說去休息，這個借口是比較合理的。

格雷醫生目送她離去，她急匆匆地進屋關門，聲音稍微有點大。

詹森站在原地遲疑了一會，邁開步子走到她門外，擡手敲了一下道：“……迪婭？”

房間裏。

克勞迪婭背靠著房門，激烈地喘息著。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噩夢般的一天。

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她，眼前閃過一片紅光，一個衰老的，金色長發的男人緩緩蹲下來，冰冷堅硬的手撫過她的臉龐，輕聲細語地問她：“恨嗎？”

克勞迪婭怎麽可能不恨？

她的一生太過辛苦，從出生起就沒有感知過何為愛，她一直被拋棄、欺辱，最後甚至差點連死前的尊嚴都沒保住。

她痛苦地望向倒在地上一臉猙獰的施暴者，如果不是這個問話的男人突然出現，她可能真的就要徹底慘死、絕望一生了。

所以她回答他：“恨……”

那個男人的聲音異常高貴，帶著些似笑非笑的感覺，雨水沖刷著她經歷滄桑卻依舊美麗的臉龐，他似乎嘖了一聲，然後對她說：“我可以給你覆仇的力量，想要嗎？”

克勞迪婭那時已經走投無路了。

她支撐著脆弱的身體爬起來，然後就看見了男人蒼老的臉，血紅的眼睛，以及尖牙。

“我可以讓你不再瘸腿，讓你恢覆健康，變得更加美麗，擁有無上的力量，你想要嗎？”他像個惡魔，在引誘她上鉤，克勞迪婭滿身都是雨水，她已經瀕臨死亡，大腦都不能自行轉動了，她只知道自己點了點頭，然後男人便彎下腰來，咬住了她的脖子。

那是非常痛苦的經歷。

轉化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克勞迪婭經歷了許久許久，才慢慢接受了自己與魔鬼做了交易這件事。

當她再次出現在那些欺負過她、傷害過她的人面前時，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和她抗衡了。

那大概是克勞迪婭成為吸血鬼之後，第一次感受到發自內心的愉悅。

從那以後，就全都是痛苦。

弗拉德是個非常變態的吸血鬼，他轉化了克勞迪婭，克勞迪婭作為他年輕的伴侶，親眼看見他將他上一個伴侶折磨致死。

他似乎還舍不得折磨她——他對待她的時候，有說不出來的溫柔和縱容。

常常出現在他身後的少年喬伊斯曾對她說，她是幸運的，是她身上的味道吸引了那時的弗拉德殿下，讓他冒雨前去“拯救”她。

克勞迪婭對於危險的弗拉德讓她免於被糟蹋感到感激，但也僅僅是感激。

她無法做他的伴侶。

他看上去比她大太多太多，顯然不是在年輕時變成吸血鬼的。

雖然他成為吸血鬼之後似乎英俊了不少，但也只是那樣而已。

克勞迪婭不愛他。

她無法成為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的伴侶。

回到現實中，克勞迪婭捂住了臉，緩緩蹲了下去。

她身後還可以感覺到格雷醫生的呼吸。

雖然她沒開門，但他並沒離開。

他一直站在外面，好像在無聲陪伴她一樣。

克勞迪婭無法流淚。

但她覺得，如果她還有流淚的能力的話，此刻一定已經淚流滿面了。

她記得自己幾次逃跑失敗後弗拉德是如何折磨她的。

她虧欠他的，全都在那無盡的折磨與囚禁中還清了。

所以，在再也無法忍受的最終，克勞迪婭將自己暴露在人類的勢力範圍之內，任由他們追捕，圍剿她，並最終將她封印、沈睡於克萊斯勒公墓。

那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逃離弗拉德的方式。

百年之後，她醒過來了。

她原以為弗拉德會放過她，但當她在電腦上看見那個人的資料時，雖然他本人的模樣與資料上的照片完全不同，但……

那也足夠讓她清醒過來。

他不會放過她的。

一旦他知道她醒了，一定會來找她的。

吸血鬼的生命是無邊無盡的，她毫不懷疑他還活著，並且活得很好很好。

他會找來的。

或早或晚，總會找來的。

到時候她要怎麽辦呢？

門外那個陪著她的男人又要怎麽辦呢？

她會拖累他的。

克勞迪婭緩緩放下了捂著臉的手，側臉抵著門，沈迷地聽著詹森格雷的呼吸聲。

她的反常必然會引起格雷醫生的註意。

他靠在門外，在這裏站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才慢慢回到了房間裏。

沒有遇見克勞迪婭之前，周末的時間他都用來讀書和寫醫學論文。

但他現在坐在電腦前，卻不是在寫他的論文，查他的資料，而是……在見鬼地看一些人類根本不會信以為真的吸血鬼的資料。

弗拉德三世……

鼠標的箭頭不斷地網頁上的照片中劃過，詹森微微蹙眉，手握成拳放在唇邊，許久都沒言語。

克勞迪婭是深夜時分才離開臥室的。

她以為格雷醫生已經睡了，畢竟她在房間裏已經聽不見外面有什麽聲音了。

所以她選擇此刻出來。

但她失算了。

她怔怔地望著一樓大廳，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的詹森格雷。

他淡淡地望著站在樓梯上的她，精致的眉眼上劃過一些疲憊。

“你醒了。”

他沙啞地開口，人坐在黑暗之中，在夜裏也不點燈，就那麽靠在那，也不知在想什麽。

克勞迪婭扶著樓梯扶手，許久，在扶手都快被她掐出裂紋的時候，她才重新邁開步子，下了樓。

“你為什麽還沒睡。”她聽見自己語調很輕地問。

格雷醫生似乎笑了一下，良久才道：“睡不著。”

不知道為什麽，此刻的詹森格雷讓克勞迪婭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畏懼和抵觸。

她沈默著不說話，就站在那一動不動。

直到格雷醫生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輕聲說：“過來。”

她不會過去的。

不能過去。

腦子裏有個聲音這樣說著，但克勞迪婭的大腦根本控制不了她的身體。

她幾乎一瞬間就過去了，就坐在格雷醫生的身邊。

她恍惚地望著自己的雙手，手指交叉在一起，用很大力氣交握著，好像要把雙手捏碎一樣。

最後還是格雷醫生阻止了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柔軟，溫暖，克勞迪婭接觸到的一瞬間，又產生了流淚的沖動。

沒有眼淚真是一件憋屈的事情，這讓她的一切反應看起來都冷血到了家。

克勞迪婭深吸一口氣，望向身邊說：“你在等我？”

格雷醫生似乎笑了一下，他擡手輕輕抿過唇瓣，過了一會才說：“如果我說是，那你能告訴我你今天為什麽那麽反常嗎？”

克勞迪婭楞了楞，沒說話。

“看來是不能。”格雷醫生緩緩拿回了握著她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西裝外套口袋裏。他大概出去過？穿著整齊的西裝，白襯衣的紐扣解開著，露出好看的鎖骨。

克勞迪婭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低下頭。

“弗拉德三世是你認識的人？”格雷醫生不愧是格雷醫生，天生智商高的人，他想要搞清楚一件事的時候，從你的言語舉動裏就能看出來。

克勞迪婭一窒，依舊一言不發。

“看來是的。”格雷醫生緩緩站起身，他雙手抄兜走到窗邊，因為現在是深夜，他稍稍拉開了一點窗簾，漫不經心地朝外望著。

很長時間之後，他帶著一些分享意味地說：“你之前說你從小就被拋棄了。”

克勞迪婭僵了僵，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有些困惑地望向了他。

他的背影在月光照耀下在屋裏投射出長長的剪影，他背對著她說：“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我也是孤兒吧。”

克勞迪婭這下徹底震驚了。

她真的沒想到，像詹森格雷那樣溫和善良仿佛天使一樣的男人，會是孤兒出身。

她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側過身回望她道：“我和你一樣，出生就被拋棄了，還在繈褓裏面的我被人放在了孤兒院門口，沒人知道是誰將我放在那兒的，也從來沒有人尋找過我。”他嘴角牽起，藍眸紅唇，微笑的模樣實在迷人，“我在孤兒院度過了近十年，然後我被領養了。”他擡了擡眉，形容著他的養父母，“他們是……高級知識分子，那是一個嚴苛而冷酷的家庭，但他們為我提供了住處和學習的機會，我非常感激他們，可惜……”他沈吟片刻道，“他們去世太早了。那也是我決定學醫的原因，我希望可以挽救一些人，讓他們不必那麽早地離世。”他淡淡地說，“我和你不同，克勞迪婭，雖然我也是孤兒，但我從未想過放棄自己，我也從來沒有遇到過太過坎坷的事情。我好像天生就無法對人產生太壞的想法，我不願意把人性想得太可怕，就像我不願意相信你是個吸血鬼，又因為本性需求，而害死過多少人一樣。”

……

的確是這樣。

格雷醫生從未問起過，克勞迪婭在認識他之前殺死過多少人。

她怔怔地坐在那，然後慢慢起身，朝他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她猶豫地望著他，他無奈地看著她，隨後朝她張開了手臂。

克勞迪婭驚呆了，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格雷醫生沈默了一會說：“你喜歡我嗎，克勞迪婭？”

克勞迪婭這下更震驚了……喜歡？是的，喜歡……她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正是因為她無法對殘忍可怕的弗拉德產生這種情緒，所以她才用盡一切力氣逃脫了他一百年。

那她喜歡格雷醫生嗎？

克勞迪婭表情極其覆雜地望著他，格雷醫生註視著她，直接道：“無論你是否喜歡我，但我可能都無法和你分開了。這句話我昨天就想跟你說——就像你不止一次提過的，我們早已坦誠相見，雖然沒有……更進一步，但身為男性，我也應該對你負責。”

克勞迪婭抿唇道：“你不必……”

“我需要。”格雷醫生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湛藍的眸子註視著她一字一頓道，“如果這個理由你覺得可有可無，那麽……我想，是我喜歡上了你。”

克勞迪婭震驚地望著他，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格雷醫生直接走上前，將克勞迪婭抱入懷中，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神情極其矛盾，帶著無比煩惱的掙紮：“你相信命運嗎？我信。否則我怎麽會遇見你？在我以為我的一生都將孤獨度過，不會有任何人陪伴的情況下。”

克勞迪婭被動地被他抱著，許久許久，才沙啞地低聲道：“但我不是人類……”

“我是，這就足夠了。”他輕聲說，“不過是幾十年的時間而已，人類的生命對你來說很短暫吧？留在我身邊一段時間，當我老了，你就可以離開了。”他帶著笑意說道，“當我老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我想到那時候，我大概也沒有臉再面對你的。”

老去，對人類來說是必經之路，也是最難熬的路途。

看著自己年輕的面容一點點衰老，又有什麽信心和臉再面對依然美麗無雙的愛人呢？

格雷醫生是個人類，所以也有著人類的悲嘆之處。

他想，等到了那個時候，哪怕克勞迪婭不願意離開他，他也會主動找個地方死去的。

克勞迪婭垂在身側的手緩緩環住了男人的腰，她壓低聲音輕柔地說：“如果我不希望你老去呢？”

格雷醫生身子一僵，克勞迪婭緊緊抱著他說：“你可以永遠陪著我的，Doctor。”她擡眸與他對視，“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

這是她第二次向他提起這個話題，她以為這次得到的答案會有些不一樣，但她失望了。

格雷醫生按住了她的頭，將她按在他懷裏低聲說：“我永遠不會做那樣的選擇。人類應該接受自己的生老病死，隨後下地獄，或者上天堂。我也不想永生，那並不是什麽幸福，那是災難。”

克勞迪婭被他按在懷裏，垂下眸子，雖然有些失望，卻並不非常意外。

或許這才是她心目中的詹森格雷吧。

如果他真的選擇跟隨她轉化，那也就不再是他了。

無意間擡眸，望向那扇拉開了一小半窗簾的窗戶，克勞迪婭心神恍惚了一下，似乎在那看見了一抹深紅色的披風。

等等。

那是看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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