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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曦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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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妮塞把兩盞熱茶放下,恭恭敬敬地退出書房。現在已經六點了,再過不久家裏的小男孩就會回來,得趕緊準備晚飯才行。

書房裏,王朝歌對面坐著的是煦城政界的一把手,方書記方卓。和王朝歌相比,方卓的年紀算小的,他五十出頭,面容仍舊可見年輕時的英氣,不過眉眼間有一種慈悲,把淩厲的英氣壓了下去,除了那雙眼睛偶爾會射出刀子一般鋒利的目光,大多數時候他可以算作一個和藹的中年人,走在煦城的街道上會被不知情的高中女生認作平易近人的叔叔。

“決定去了麽?”王朝歌的聲音打破兩個人之間的沈默。

“不去也不行啊。”方卓笑笑,捧著桌上的熱茶杯,將茶杯轉了一個角度。茶霧繚繚。

“你並非只有那一個去處,”為了這些年的合作情誼,王朝歌決定幫一幫這位後生,“你可以留在長汀。”

方卓笑著擺擺手,“朝歌先生,我是官,我的歸宿當是北京。”這次北京的大會一開,方卓就會從地方調任去中央,看著是升了,但為官多年的方卓明白那就是個看著風光的閑職,手裏頭的實權少得可憐。他知道這次北京方面一改組,他的保護傘就倒下去了,權力的繼任者要來找他算總賬了,對方給足了他面子,沒有派一車子警察真槍實彈地圍住他的市委大樓,而是客客氣氣地把他請去北京。

“你能這麽想,”王朝歌說,“也不錯。”王朝歌明白這位後生不是什麽孱頭,從他們決定合作的那天起,便隨時做好了屍陳道旁的準備。

“先生您的歸宿是長汀麽?”方卓忽然問了一個感性的話題。

王朝歌笑了,端起茶來悠悠地品了一口,他放下茶杯,說,“北京也好,長汀也罷,誰的歸宿不是墳墓呢?”

方卓笑笑,不再問。

司機小李在車裏等了半個小時,接到了方書記的電話。書記在電話裏讓他把車先開回去,說自己想一個人走走。小李提醒,“書記,夫人在家裏做好了魚等您呢。”方書記在電話裏笑了,“你個滑頭,凈是些花花腸子。別瞎想,也別在夫人面前瞎說話。”小李滿口應承著,掛了電話卻在想,方書記也太放浪了,明兒就要去北京,今晚還逮著機會風流。

被小李以為正在風流的方書記,此時從王朝歌家的別墅出來,一個人走在長汀外面的二十四橋上,江水在橋下咆哮,像是萬人擂鼓,鼓點落在了方卓的心上。今天是陰天,此時夜幕隱隱罩下,南岸的CBD已經華燈初上,像是不真切的琉璃世界。方卓到煦城已經三十年了,從基層一步一步地做到一把手,親眼見證著這個土地5430平方公裏人口2115萬的中國直轄市創造經濟神話,令歐美世界大驚失色。他自己也成為了傳奇政治家,被各大主流媒體爭相報道,人人都在誇他治市有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這個方,有多麽地見不了光。他深深地明白煦城飛速發展的經濟有多麽的畸形,就像一個駭人的魔窟,裏面填滿了亡者們的骨與血。他不願以死生來區別好壞,他知道活著的自己不是什麽好人,但是那些埋進地裏的,也並非無辜。煦城的成就令人迷醉,多少次他站在高樓俯瞰這篇土地上的日與夜,都會感到心曠神怡,但是夜深人靜時的那些連篇噩夢,又會提醒他自己正在歧路上越走越遠。他大學時讀巴爾紮克,已經隱約知道了財富和犯罪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唇齒相依,唇亡齒寒。其實多年前,在王朝歌向他表明合作意願時,他是拒絕的,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也才剛剛到任上,一切都才剛開始,讓人覺得充滿無限希望,他的胸中熱血沸騰,善惡之觀如同涇渭之水,他聽從道德的召喚,把一切都交給法律,瞧不起王朝歌這種鉆時代空子的小人,認為果然無商不奸,後來他遭遇了挫折,希望一個接一個地破滅,當他頹唐地坐在市政大廳的辦公樓裏急白了頭發時,經濟報告上皇歌的交易額卻頂起了煦城的GDP。於是,他屈服了,他選了險道,他走了捷徑。

方卓即將走到大橋南岸的時候,對面駛過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男孩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和他錯過的時候劉海被微風帶起。方卓認出來,那是煦商附中初中部的校服,今年夏天煦商高三生畢業的時候,他還去學校裏給學生們頒過獎。

男孩經過方卓,沒有任何停留,漸行漸遠,背影消失在長汀。

方卓站在橋尾,為著那個背影仿佛沒有一絲猶疑的姿態,默默地悵惘起來。

早上六點,許沐歌結束和竟為之的談話,走出竟家的書房。他白天太忙抽不開身,談話只得放在深夜進行。

許沐歌走在二樓的走廊上,左側房間的門忽然開了,房裏走出來一個穿著白色睡裙的年輕女孩,卷發側攏在胸前,打著哈欠沒看路就要撞上來,許沐歌急忙伸手扶住她,女孩擡起頭,許沐歌驚喜出聲,“你回來了?”

女孩徹底醒過來,看著許沐歌微微皺眉,許沐歌意識到什麽,趕緊收回手,朝女孩抱歉性地笑笑,他有些失落地轉身,看來對方果真不記得他了,不過也是,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那樣的一件小事,被忘記了很正常。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客氣的寒暄,一前一後地走著,一級一級地走完漫長的旋轉樓梯。許沐歌看見女孩子繞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兩片面包放進多士爐,意識到有人在看她後擡起頭朝許沐歌看過來,那副表情還是沒想起他是誰。許沐歌笑笑,沒說什麽,轉身準備離開。

剛走到門口打算開門,身後傳來竟曦時不太確定的聲音,“許沐歌?”

男孩子露出開心的笑,轉身,看著那張記憶中的臉,“是我。”

“上午九點和美國那邊有個電話會議,下午兩點從總部出發,巡視公司旗下的品牌店,晚上八點,和布坎南先生會面。”許沐歌匯報完林瑾昱今天的大致行程,把記事簿扔到桌上,吹著口哨轉著圈到咖啡機前給自己接了一杯咖啡,步子輕快動作流暢簡直堪媲美花樣滑冰小王子羽生結弦。

辦公室裏看文件的林瑾昱和正在整理的資料的馮茸都被他搞得莫名其妙,馮茸使用陳述句,“許秘書最近心情很好。”

許沐歌咳了咳,收住自己誇張的肢體動作,喝著咖啡沒應聲。

“能改時間麽?晚上的見面。”林瑾昱說。

“布坎南先生的秘書說他不喜歡改時間。”許沐歌說。

布坎南先生,聽著很像某個大腹便便的美國暴發戶,其實他的中文名字聽上去更親切,也更為長汀裏的人們所熟悉——盛遠。他是南邊盛家的小兒子,盛危言的弟弟。他的母親是美國古老的望族布坎南家族的女兒,他的相貌也更多地保留了美國人的血統。亞歷克斯是他的教名,他對中國的合作夥伴們自稱為布坎南,卻讓海外眾家的各位代表和瑞士的銀行家們叫他Sheng。他是海外眾家的總代表人,執行他們的意志,表達他們的態度,同樣他的心意也無限地影響著海外眾家的決策。除了一直對總代表人的位置虎視眈眈的斯科特和沃爾夫兩家,海外眾家對他可說是獻上了崇高的敬意和尊重。毫不誇張地說,即使海外眾家實行的是共和制,亞歷克斯·布坎南也是他們年輕的君主。而這位身世覆雜的混血君主,今年只有十九歲。

此時,晚上七點半,夜空下的私人莊園燈火璀璨。莊園建在山頂上,霸占了視線的最高點,它有一個甜蜜又天真的名字,艾蜜麗莊園,聽上去仿佛拱門內穹頂下住的凈是長著薄薄翅膀飛來飛去的花仙子們。而現實是——莊園門口,私人護衛們已經真槍實彈地拉起了警戒線。他們個子高大,穿著黑色的西服,戴著銀色的半臉面具,面具下的雙瞳多為藍色,置身其中讓人不小心以為是在參加假面舞會。

帕格尼在莊園門口停下,車身上流淌著迷離的燈光,有仆人上前替林瑾昱拉開了車門,林瑾昱下車,管家領著他走進去。莊園內矗立著一棟金碧輝煌的別墅,所有的窗口都亮著燈,飄飛著雪白的窗簾,這次會面的主人,亞歷克斯·布坎南,中文名盛遠的家夥,站在高處的露臺上,朝前來赴約的林瑾昱高舉酒杯,以示歡迎。

別墅門口,管家停下了腳步,微微鞠躬,一開口是浸染了大西洋海風味兒的中文,“林先生,請配合一下。”

林瑾昱停住,兩個布坎南家族的部下走上前,開始搜他的身,他沒有覺得被冒犯,展開了雙臂配合,臉上仍是淡淡的表情。他展現出的良好教養和從容態度令布坎南家族的管家覺得很滿意。

兩個部下搜完身,垂著手退下,管家繼續領著林瑾昱往裏走。整棟別墅很空,住下的只有燈光,皎白的橘黃的,總不真切。他們上到三樓,管家在敞開的門前停住,擡手為林瑾昱指明了方向,林瑾昱進去,管家悄無聲息地退下。

盛遠從露臺上進來,他的金發被夜風吹得淩亂地貼在臉上,他不以為意地把它們撩到一邊,露出戴在臉上的那張半臉金色面具。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就如林瑾昱夠膽量不帶部下一般,盛遠也屏退了所有人。盛遠走到林瑾昱面前,兩個人差不多一樣高,都給人一種需得仰視的淩迫感,只不過一個是外放,一個是內斂。盛遠穿著白襯衣黑西褲,襯衣扣子扣得很隨意,胸口敞開,他在林瑾昱面前伸直雙臂,漫不經心地緩慢轉了一圈,又像個小賴皮似的把褲兜翻出來給林瑾昱看,林瑾昱表情柔和地看著這一切,沒有笑也沒有惱。

盛遠在會客桌前坐下,把手機放到了桌上,朝前推出一些距離,林瑾昱在他對面坐下,拿出手機放在桌上。他其實覺得這一切不必要,做起來實在幼稚,但是如果對方執意如此的話,他願意配合,這是他的教養和禮貌。

“現在是七點五十五。”盛遠看了看表,他說的是中文,不像管家嘴裏的大西洋海風味兒,他的中文很地道甚至可以說——很煦城。清朗中又似有江水的蒙蒙霧氣。“你來得早了。”他繼續說。

“我可以再等您五分鐘。”林瑾昱說。

盛遠笑了,“你跟長汀裏的那些人很不一樣,雖然我知道你是他們中的一份子並且很大可能將來會成為他們的頭兒,但說實話你展現出的風度讓我覺得你比他們都高貴。”這個十九歲男孩以布坎南家的貴族口吻對亦敵亦友的客人說著讚詞。

林瑾昱用一個禮節性的微笑表示感謝。

“你殺了我的人。”盛遠同樣微笑著,但友好的語氣陡轉直下,變得森冷,“度吉·貝尼尼,那個給自己取名徐富貴的意大利人,你用一枚九毫米的巴拉貝魯姆彈貫穿了他的頭顱。”

“他堅持要擴大毒品生意。我拒絕了他。”林瑾昱說。

“還有溫特和佩雷斯。”盛遠仍然保持著微笑。

“他們太狂妄了,把人命當商品,用來試驗,用來販賣,這有違底線。”

“哦?”盛遠摸著下巴,微微瞇起眼睛,“誰的底線?是長汀的底線還是Lin你的底線?在你沒進林氏總部前溫特和佩雷斯在圈子裏很受歡迎,他們的行為得到了長汀四家的默許,四家從中分利,囤了大量的資金用來運作明面上的生意,Lin你父親在世時,還是受到市長接見的精英企業家呢。”

“既然現在林氏是我在管,那麽我的底線就該得到尊重。”或許是因為對方語氣輕蔑地提到了去世的父親,林瑾昱的態度變得強硬起來。

“就因為他們不尊重你,你就把子彈送進他們的頭顱?”

“在我扣下扳機之前,他們也對我和我的人亮出了槍口。”

氣氛冷卻,即使是暖色的燈光也漸漸發寒。兩個人的情緒都不外露,面上還是保持著最初的表情,一個微笑,一個柔和。一陣鈴聲突然在這陣沈默裏響起,非常的不合時宜,手機屏幕變亮,來電顯示上是一個女孩乖巧的側影,備註是“伊伊”。

“我可以接電話麽?”林瑾昱問。

“當然。”盛遠伸手在手機屏幕上一滑,電話接通,盛遠按了免提鍵。

“瑾昱。”

“嗯。”

“給你聽個東西。聽到了麽?”

“下雨了。”

“嗯,好大的雨,我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被雨聲蓋住了。”

“待在室內。”

“我在寢室呢。煦城今天下雨了麽?”

“是晴天。”

“瑾昱你那裏是晴天啊,真好。不過因為下雨的緣故,今天的體育課也取消了,本來要體測的,跑八百。”

“伊以,”電話那端插進來另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陽臺上會被雨濺到的,進來吧。”那女孩嘻嘻笑著,語氣天真,“我可以堵住耳朵不聽你們的悄悄話。”

“你室友?”林瑾昱問。

“嗯,”伊以說,“她總是鬧騰。”

“你好啊,男朋友。”鬧騰的程澄對著伊以的電話大聲喊了一句,吐吐舌頭抱著一盆要洗的衣服飛快地閃出門了。

林瑾昱沒有在意,只對伊以說,“進去吧,記得把頭發吹幹,換上幹燥的衣服。”

“我沒有被濺到。”她低低地沈吟著,“那我掛了,你記得早些睡.......雖然知道說了你也不會聽......”後面一句說得很小聲,裹在雨聲裏不清晰,像是無奈的嘆息。

“我掛啦,瑾昱。”

“嗯。”

電話掛斷,屏幕黑掉,手機躺在桌上再次陷入沈睡。

“女朋友很可愛。”盛遠說,“會是你的底線麽?”

“我的底線有很多。她是那百分之五十。”

盛遠睜大眼睛,撅起嘴,做了一個誇張的驚訝表情,“wow!”他感嘆一聲後又快速地收住表情,手肘撐在桌子上手掌交疊托住下巴,眼睛笑著看向林瑾昱,那我們繼續談談那剩下的百分之五十。”

艾蜜麗莊園在夜穹之下披滿星光,燈火璀璨,大幅的雪白窗簾在空中飛揚。

“曦時,面裏加兩個雞蛋好麽?”母親周沁遙在廚房裏問。

在客廳翻著財經雜志的竟曦時笑了笑,朝廚房的方向說,“媽媽,我吃不了那麽多。”

她回國已經兩周了,剛進竟家的公司淳壹總部,要學的東西很多,晚飯很少在家裏吃。一旦碰上她在家裏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受寵若驚地親自動手為她準備。母親未出嫁前一直是嬌嬌女,養在家裏被大人們寵成大小姐,會的花樣很少,煮來煮去只會煮面。為了使單調的晚餐看上去更加豐富,母親便想著給女兒曦時加兩個雞蛋。這一份慈母心思,聽上去倒心酸可憐,與竟家巴洛克別墅的富麗堂皇毫不相稱。

面煮好了,周沁遙端上來,“過來吃。”她的笑也像煮軟了的面條。

竟曦時放下雜志,從廚房另拿了一副碗筷,坐下後把碗裏的面勻出去一部分,又用筷子把雞蛋夾成兩半,兩只碗裏各一半,她把那只小碗推給母親,說,“媽媽和我一起吃。”

“我吃過了。”

“又不多。”

周沁遙沒再推脫,拿起了筷子,竟曦時對母親笑笑,把頭發攏到耳後,低頭吃面。母親吃了兩筷就放下了,伸手輕輕地替她攏著頭發,柔聲問,“剛進公司,覺得難麽?”

“還好。慢慢學也就會了,而且從小爸爸就在我面前講這些,耳濡目染,也不陌生。”

“我以為你還是在國外繼續學業好。”周沁遙微微地皺起了眉。

“既然爸爸有需要,我就應該回來幫忙。我的學分已經修滿了,不用擔心。”

“他總是這樣。”

客廳門開了,下班回家的竟為之走進來,看見餐桌旁一起吃飯的妻女,笑著問,“有我的份兒麽?”

母女俱是一楞,竟曦時低下頭繼續吸面條,周沁遙朝樓上喊,“阿綾,下來給先生做晚飯。”她的聲音細弱,仿佛帶著病氣。

竟家的保姆阿綾從樓上跑下來,有些慌張地問,“先生想吃什麽?”她正在房間裏看連續劇,一般來說先生晚飯都是不在家裏吃的。阿綾有點驚訝。

“飽了。”竟為之繞過阿綾,上了樓。

晚飯過後,竟曦時坐在沙發上,拾起那本未看完的財經雜志,母親過來把書從她手中抽走,合上後在她身邊坐下,說,“陪我一會兒。”母親打開電視,挑了個熱鬧的綜藝節目,把聲音開得很大,她摟著一件披肩,把頭歪在女兒曦時的肩膀上。

竟曦時輕輕地摩挲著她的頭,好像母親才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她說,“你們還是那樣。”

“曦時,我沒法不恨他。”周沁遙每個音都說得很輕。

竟曦時沒接話,沈默地重覆著手上的動作。

“我的婚姻是一敗塗地了,我只希望你,在成了某個人的妻子後,還能同你做我的女兒時一樣,果敢,善良,優秀並且堅強。”

“媽媽,”竟曦時忽然說,“你就沒恨過我麽?”

“曦時,這一件事,可以是長汀所有人的錯,但唯獨,錯不在你。”周沁遙察覺到這個沈重的話題讓女兒傷心了,從女兒的肩膀上起來,換了語氣,“我聽說你最近在負責‘海岸計劃’。”

竟曦時知道母親想轉移話題,很配合地點點頭,“嗯,不過合作方林氏總部的那位林先生一直沒騰出時間和我見面,我本來想約這周末的,結果他秘書說他周末行程滿了。”說起合作方負責人的秘書,竟曦時想起了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男孩子,有點像某個日漫角色。

周沁遙剛想說什麽,門鈴聲響了,阿綾回了樓上,竟曦時起身去開門,走進來的是竟為之的首席秘書和一位西裝革履氣質沈靜的中年人,竟曦時給他們讓路,說,“爸爸在樓上。”

秘書帶著竟曦時不認識的中年人往樓上走,那個人不是淳壹總部的人,竟曦時聽到秘書恭敬地叫他喬先生。她回到沙發上,繼續陪著母親看綜藝節目,研究著觀眾為什麽而發笑。兩個小時的綜藝節目快到尾聲時,母親有了睡意,竟曦時把他送回房,走出來的時候正巧看見竟為之把客人送出來,賓主臉上都無笑容。

她朝樓下走,送完客人的竟為之往樓上走,兩個人錯身而過的時候,竟為之說,“不要忘了去看看朝歌先生。”

竟曦時心裏蜿蜒過一陣蛇一般的惡心,她克制住冷笑的沖動,沒有任何應答,走下了樓。

Stan把車子開進車庫,一輛賓利恰好開出來,他認出賓利駕駛座的人是竟為之的首席秘書,替王朝歌跑腿時他沒少和這些中層骨幹們打交道,竟為之的人個個都是狠角色,他忘不了,但是副駕駛那個中年人他卻看著眼生。那個人不是長汀的人,也絕不在Stan所見過的長汀四家的部下名單之列。縱然只是一面,Stan直到下車按電梯時還在想著車上的那個陌生中年人,那張臉讓他蠻不爽的,繃著嘴角,一副隨時都蓄滿了力準備撲出去和人同歸於盡的狠相,像只充滿戾氣的鷹。

電梯門緩緩地合上,Stan想起這些天奉老師王朝歌的命令對於淳壹的調查和他自己對竟為之大膽的揣測,如果剛剛出去的那個人是北京那邊的人——Stan的心猛然一驚。

林氏總部最高層,林瑾昱結束一天的工作,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後想了想,還是拉開了抽屜,把抽屜裏的玩意別在了腰後。等他一起下班的許沐歌皺了皺眉,選擇了沈默。他們一起下樓,電梯裏,許沐歌忽然問,“老大,和淳壹合作的海岸計劃交給我做怎麽樣?”

海岸計劃是竟林兩家合作的大項目,明面上的正經生意,林瑾昱因為忙著清理接連而起的煦城內亂,平定躁動的海外眾家,這些事都是一推再推,或者直接交給底下人去做。海岸計劃由淳壹發起,投資巨大,運作它幾乎得耗損兩家公司一半的元氣,所以淳壹方特地請回了少東家,而林氏這邊除了林瑾昱好像沒有一個能令雙方都信服的人出面。林瑾昱沒想到許沐歌會主動提出要做海岸計劃,這位首席秘書平時已經夠忙了,明面上得負責Lin的各項日程,管理筠の祈り,更關鍵的是Lin的那些不能被白紙黑字提上日程的活動,都得交給他去做。

“老大你放心,海岸計劃方面的資料我啃了很多,不會給你捅婁子的。”林瑾昱的突然沈默讓許沐歌有點底氣不足,他有些慌張地說。許沐歌只有在自己老大面前才會展現出手足無措的一面,平時擱外面人都得畢恭畢敬點頭哈腰喚他一聲許秘書,他承載著那些女職員們愛慕又敬畏的目光一天二十四小時連軸轉仿佛無所不能。

林瑾昱笑笑,“不是認為你不能,而是擔心你太累。”

許沐歌放下心來,“那我這就打電話和淳壹那方協定會面,曦時一直要求周末見面,這下好了,明兒我代你出面,老大你就安安心心地去戎城會佳人吧。”許沐歌開起玩笑來不是Stan那樣的吊兒郎當,更多是一種大男孩的溫和,仿佛吐在秋天陽光裏的野棉花的絮,茸茸的暖。

因此林瑾昱的重點也不在許沐歌“戎城會佳人”的戲謔上,而是問,“曦時?”

許沐歌意識到說漏了嘴,趕緊改口,“小竟總啦。竟家的女兒。”

林瑾昱淡淡地點點頭,他對竟家的女兒確實沒什麽印象。小時候住在長汀時他四歲竟家的女兒兩歲,根本玩不到一起,他搬出長汀後竟曦時也不像盛危言那樣,會翹課逃學跑來看他獻寶似的呈上從各處搜刮來的珍奇玩意。偶爾聽到曦時這兩個字,也是從葉微塵和盛危言的嘴裏。再到後來他去美國念高中,這兩個字徹底淡出他的記憶。他不疑惑為什麽許沐歌會叫竟曦時“曦時”,語氣親昵恍若故交,剛到筠の祈り的時候出於職業素養,他調查過主要員工的家庭資料以方便日後的合作相處。許沐歌的父親在他十八歲那年去世,原因不明,只模糊聽說是到日本出差時遇到意外。不久後他母親在家裏開煤氣自殺,那以後他念煦商的所有費用都是一個叫做竟為之的慈善商人資助的,連他大學畢業後到林氏旗下的筠の祈り,也是竟為之安排的。

竟曦時,竟為之的女兒,其實細想她也是小煦城的一份子,長汀四家的孩子,他們的父親是兩肋插刀的好兄弟按理說他們也該是從小熟到大的朋友,但是如今她的突然歸來,倒讓人覺得突兀,貌似打破了某種平衡。

竟讓人莫名覺得不安。

電梯下到負一層的地下車庫,林瑾昱和許沐歌各自上車離開。林瑾昱回到長汀,沒有第一時間回家而是選擇走走,不知不覺就繞到了柳湖邊。好像長汀的孩子對柳湖情有獨鐘,都喜歡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月亮升起來,天上有一輪水裏也有一輪,伊以以前拉著林瑾昱在長汀散步的時候,還開玩笑說湖邊的長椅是他們的定情之地,林瑾昱問那不是成都嗎,伊以搖搖手指說no、no、no,瑾昱你忘了有一次我們一起坐在這裏吹夜風看月亮麽?那是好早好早的時候,我都不敢和你說話,可是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坐在這裏,我還聞到你身上的酒味了呢,那個時候我想呀怎麽林瑾昱也會喝酒?那個時候呀——我覺得好像我們擁有一整片天空的樣子。

林瑾昱想著這些,仿佛那個女孩又拉著他的手在蹦蹦跳跳了,她高興起來的時候就喜歡不好好走路,說話的時候添很多語氣詞,眉眼間藏許多小表情,安靜的時候就一個人發呆,微微仰著頭目光落到天際,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真是奇怪,又不是經年未見,卻在某些平常時刻,想她想得荒唐。

他打算到長椅上坐一坐,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夜風能不能像吹走酒氣似的吹走他身上的血腥氣?他走近了,卻發現長椅上有人了。

一個女孩,看背影卷發側攏在胸前,坐在長椅的最左端,倒像是刻意留出右邊的位置在等待著什麽人。長汀的兩個女孩,一個在戎城井底之蛙似的念大學,一個去了巴黎踐行對心愛的男孩子天涯海角的“me too”誓言。

哦,原來她就是那一個剛剛歸來的曦時。

林瑾昱轉身,離開了柳湖。

而坐在長椅上的女孩子,在腳步聲遠去後,回過頭想捕捉那一個背影,卻怎麽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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