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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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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新聞裏說城裏的一些低窪地區已經被淹,伊以遺憾地想要是雨一直不停就好了,這樣明天也不用去參加開學日。晚上十點,月光居然從陽臺處灑進來。

“看來明天是非去不可了。”伊以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從櫃子裏抱出一床棉被,拿出一只枕頭,睡在了榻榻米上。

鬧鐘在清晨六點半不要命地叫起來,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厲鬼,伊以摸到手機關掉鬧鐘,翻個身接著再睡。

一場好眠後她睡眼惺忪地去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一下子從榻榻米上坐起來,“七點啦!”

於是趕緊掀開被子爬起來,拉開門穿了拖鞋往洗手間沖,刷牙只刷了半分鐘,洗臉只是用手掬著一捧水把臉潑濕然後用毛巾擦幹,穿校服的時候恨不得生出六只手來,煦商附中的校服是完全西式的,最裏面的是一件淺綠色襯衫,然後是深綠色的毛衣小背心,最外面的是墨綠色的小西服式外套,還要配墨綠色的蝴蝶領結,下面是墨綠底色棕色條紋的百褶裙。學校明確要求開學日的升旗儀式要穿全套校服,但是學生們也不會傻到在大夏天捂一件毛衣小背心,反正外套一穿也看不出來他們裏面有沒有偷工減料。伊以把襯衫掖進百褶裙裏,一兩秒功夫戴好領結,抓起書包和外套,蹬進方口皮鞋,蹬蹬蹬地跑下樓,騎上自行車駛出長汀。

張叔和李叔在後面幸災樂禍,“伊以,又睡過頭啦?”

長汀是一片建築的名字,這片建築你可以簡單化世俗化地把它稱作小區,它像只巨獸似的蹲伏在長江的北岸,和南岸的煦城CBD遙遙相望,連接兩岸的江上大橋,在伊以眼中就如一面巨大的華美的豎琴,尤其是夜裏那些琴弦上亮起橘色的燈光時,會流淌出一種醉生夢死又寂寥落寞的詩意。

從北岸到南岸,伊以足足花了兩分四十秒。她拐了個彎,像一滴水流進大海似的融入了這座城市的車流。

在煦城擠掉上海成為中國的經濟之都後,煦城商學院也不負眾望擠掉清華北大排在了中國大學的number one,並且創紀錄地闖進了QS世界大學排名榜單的前二十,而作為其唯一官方認證的附屬中學煦商附中也自然成為了國內首屈一指的國際化中學,學校裏有百分之三十的外國學生。如果不是因為煦商附中嚴格的招生制度,這個比例會翻倍。

九月一日是煦商附中開學的日子,八點時候學校會準時舉行升旗儀式。

七點五十分,高三一班的班長拿著名冊在講臺上點名,準備清點人數集合下樓。

江漫看了看身邊空空的座位,擡起頭發現坐在窗邊的金在碩也正在往這邊看,江漫小聲地說,“她怎麽還沒來?”金在碩攤著手搖了搖頭。

“江漫。”臺上的班長一板一眼地念,作威作福的模樣十足,仿佛一個掌握生殺大權的欽差大臣......或者說,內務總管。

“到。”江漫沒什麽感情地應了一聲,舉了舉手。

“金在碩。”

“到!”

“伊以。”

江漫看著那個空座位想開學第一天就遲到真的是死定了,這個時候門口響起一聲,“到!”

江漫循聲看去,那個叫伊以的家夥正一手扶著腰一手扶著門框呼呼喘氣,只穿了校服襯衫,領帶因為劇烈奔跑歪到一邊,校服外套拿在手裏,齊劉海跑出了一個缺口,很滑稽地朝兩邊分開著。

班長推了推眼鏡看伊以一眼,冷冰冰地說下次跑快點。伊以不好意思地笑笑,走了進來,在江漫旁邊坐下。

“又是一不小心就關掉了鬧鐘麽?”對於伊以要麽遲到要麽踩著點進教室江漫已經是司空見慣。

伊以把書包裏的書拿出來,一臉哀喪地說,“媽媽陪著去出差,家裏沒人叫我。”

班長合上點名冊,讓大家立即下樓去操場。

金在碩走過來,抱著胳膊一臉地幸災樂禍,“你果然又遲到了啊,伊以。”

“是踩點不是遲到!來中國待了這麽多年還不明白這兩個詞的差別麽?”

金在碩是韓國人,因為爸媽在煦城工作所以在這裏念書,他和伊以江漫從初中就開始同班,總是很喜歡慪伊以。江漫說就是在慪伊以的這五年,金在碩的中文突飛猛進。

伊以一邊走一邊穿校服外套,江漫跟在後面幫她把衣領翻出來,金在碩甩著自己的領帶玩。高中部的男式校服是墨綠色外套,黑色西褲。

開學日的升旗儀式上校長把說了五年的話又說了一遍,對於伊以她們這種從煦商附中初中部直升高中部的人來說,實在是相當於受刑。伊以在班級隊伍裏東張西望,時而看看天上的鴿子時而看看地上的螞蟻,江漫忽然捏了捏她的手,下一秒班主任就從她們面前走過。

伊以滿懷感激地看了江漫一眼,江漫只是認真看著主席臺的方向。

不像伊以,江漫總是做什麽事都格外認真。

升旗儀式結束,回到教室伊以餓得前胸貼後背,趴在桌子上覺得頭暈眼花,早上太急連口水都沒喝,馬上就是班主任老師的語文課。

自從高考改革語文分數比例在總分中大幅提高後,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跌落神壇,一直陰雲罩頭的語文老師翻身農奴把歌唱,大權得握。加上其他三科早就結束了考試,語文科目更是凸顯了其獨一無二的重要性和神聖性,伊以可不敢在這種局面下逃掉班主任老師的語文課跑去吃早餐。

班主任老師開始講古詩詞,伊以摸著肚子努力集中精神,有個同學一直在班上咳咳咳,聽得她心煩,慢著,這聲音怎麽那麽熟悉,一轉頭,坐在窗邊的金在碩擠眉弄眼地朝她笑,從書包裏摸出了一個面包,趁班主任轉身寫板書的時候,朝伊以扔了過來,伊以眼疾手快,完美接住。包裝袋摩擦的聲音引得班主任警惕地回過頭來,掃視全班,江漫在這個時候舉手站起來,“老師,這首詩頷聯使用的意象我不是很明白。”

三個人這樣的配合,不是第一次,熟能生巧。

一天的課程在下午六點結束,晚自習這種惹得天怒人怨的東西早就在幾年前被取消了,伊以推著自行車出來,和金在碩江漫說了再見,騎車回家。

回到家的寧來見伊以的第一句話就是,“早上又睡過頭了吧?”

伊以把書包放下,吐吐舌頭,“媽媽你怎麽知道?”

寧來把早就涼好的水推到伊以面前,“看你房間裏被子沒疊就知道了。”

伊以捧著被子小口小口地喝著水,頭發從背後撒出來,披散在胳膊上,寧來

走過來把伊以的頭發往後攏了攏,說,“該剪頭發了。”

“我也覺得該剪了,”喝著涼水的伊以聲音也是涼涼的,像是夏夜裏湃在井水裏的瓜果,“好多頭發都分叉了。媽媽幫我剪吧。”

寧來說,“當然是去店裏剪,我又不會。”

“歐洲好玩麽?”伊以睜大眼睛看著寧來,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像是有蝴蝶要飛出來,讓人不忍心說謊。

“又不是去玩,我是要照顧朝歌先生的。”

“不過街上一定有很多漂亮的男孩子吧?媽媽有沒有幫我留意啊?”

寧來的表情一本正經:“告訴過你的,未成年不準談戀愛。”

伊以裝模作樣地嘆嘆氣,“因為媽媽的管束我都快熬成老姑娘了。”

寧來最明白她的把戲,一點也不上當,話題一轉,說起正事,“朝歌先生讓你放學了就去他書房一趟。”

伊以一下子變得愁眉苦臉,托著腮說,“我最怕應付不茍言笑的老先生。”

寧來把她校服襯衣的一個褶皺扯平,說,“快去吧,去晚了朝歌先生不高興的。”

伊以走出房間,帶上房門的時候從門縫裏看到寧來正把她剛開始喝過的那杯水捧在手裏發楞,一種在心裏發酵七年帶著酒味兒的情緒又湧上喉頭,伊以咽了咽口水,努力地把這種討人厭的東西吞回肚子裏。

南北向的走廊,兩側掛著些古老的歐美名畫,伊以也不知道是真作還是仿作,走廊走到盡頭,朝東拐,就是朝歌先生的書房,伊以在門口輕輕地叩門,聽到裏面傳出聲音,“進來。”

即使不是第一次來朝歌先生的書房,伊以還是會被滿室的書籍嚇到,書架直達天花板,取高層的書冊必須得搭梯子,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圖書館。朝歌先生坐在書桌後面,低著頭在看一本書。

即使已經七十來歲了,朝歌先生的視力還是很好,讀書也不用戴眼鏡。伊以看著那個老人發楞,很多時候她都不能把眼前這個人的形象和他的年齡聯系起來,他確實已經花白了頭發,褶皺了面容,但是他身上有一股很鋒利的氣息,就像無形的刀,一不留神就會割傷人。長汀裏的人和長汀外的人,都敬畏地叫他朝歌先生,但是他們也都明白,溫厚儒雅與這位老先生無緣。他的全名是王朝歌,年輕的時候是煦城商界的皇,他創立的皇歌,像只領頭羊似的帶領著煦城跑,把遠方跑成了前方,把未來跑成了明天,把煦城跑成了排在美國紐約日本東京後的國際大都市。三十年前那個時代的改天換地,有他頂天立地的一份功。在他退出商界後,他的四個得意學生,東竟西林,南盛北葉,撐起了如今煦城的商界格局。

“發什麽呆?”王朝歌的聲音把走神的伊以扯回現實。

伊以走過去,隔著書桌和王朝歌對視,“您找我?”

“昨天那個人,見到了?”王朝歌的談話不需要寒暄,單刀直入。

“嗯。”伊以不知道老先生到底想問什麽,回答得很謹慎,不多言。

“他做了什麽?從走進長汀到離開長汀的這段時間。”

伊以沒有馬上回答,她在心裏糾結這該不該回答,她覺得昨天自己和中年人那些談話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如果毫無保留地告訴王朝歌,她覺得自己欺騙背叛了那個人。

“就到那所竹屋看了看,就走了。”最終她說。

“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

王朝歌抿了抿嘴,像是一張往裏拉的弓,充滿力量,蓄勢待發,飽含殺機,伊以很沒用地垂下了目光。

“不要想著替他隱瞞,伊以。”那張弓射出了箭。

伊以投降了:“他問了問長汀現在住著哪些人,我告訴了他,他說還是沒變,又問了竟盛葉三家少爺小姐們的情況,最後他把鑰匙扔進了湖裏,說自己和長汀的少爺小姐們再也不會見到了。”

王朝歌沈默了,三十秒後伊以聽到了從他嘴間吐出的一聲沈重嘆息,像是一個頹喪的煙圈浮在空中,漸漸升高,漸漸消散。

“沒什麽了,出去吧。”王朝歌最後說。

這次談話後的整整一周,伊以都沒再見到王朝歌,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連睡覺都是在那裏度過,寧來會在飯點把食物送進去,一個小時端出來卻幾乎沒動。伊以有些郁悶,好像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才導致這一切的發生,體育活動的時候她就坐在大樹的陰影下,看著地面發呆,打完籃球的金在碩跑過來一邊擦汗一邊說伊以你什麽時候變文藝少女了。

一周後的星期一下午,伊以記得那是一個晚霞滿天的日子,她騎車經過大橋回長汀的時候,看見天上是彩雲水裏也是彩雲,城市成了巨大的魔鏡,映著斑斕的色彩,好像整個人間都是晚霞。

想起念小學學過的農諺,朝霞不出門,晚霞——

行千裏吶。

王朝歌再一次把伊以叫進了書房,他遞給伊以一只鋼筆一頁信紙,讓伊以幫他寫一封信,那只名貴的鋼筆握在手裏很重,沈甸甸地壓著伊以的虎口。突如其來地,伊以覺得好像心上也被壓了塊石頭。

“寫什麽?”她問。

“令尊喪,速回國。”

心臟好像有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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