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沒事的。”◎

謝淩沒有在屋內呆很久。

室內那隨著時間越發濃郁的魔氣也不允許她停留許久。

整理好情緒後, 謝淩便出來了。

“還好嗎？”

繞過回廊，來到庭院，圍坐於石桌旁的柳如楓見到謝淩, 問道。

“沒事。”謝淩走到桌邊坐下，微啞著嗓音答道。

“會沒事的。”柳如雪輕聲道。

“嗯。”

謝淩應了一聲, 問道：“怎麽樣？”

柳如楓搖頭：“沒有, 如今能用的方法之前都用過了……”

毒發傷病這種有關於靈體亦或魔體內部損傷、內部對抗的事情，不似其他與外界對抗的情形, 有著另辟蹊徑的處理辦法。

若真損傷到無法挽回的程度，便只能使用禁術來換一具身體了。

如今不是歷劫，換一具身體也不是回歸本體，而是涉及偏向於奪舍那類損傷道行，有違天理的方法。

更重要的是，一旦使用禁術, 施術者與受術者都要為此付出巨大代價，因此, 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會考慮那種選項。

柳如楓在腦中梳理完當下情形，沈聲總結道：“只能看玄道友自身了。”

謝淩沈默片刻, 輕聲道：

“他會沒事的……”

討論的結果是看玄惑自身, 但謝淩也不是什麽都做不了。

她能做的還有一件事。

——每天進入那間設下隔離陣法的房間和玄惑說會兒話。

謝淩不清楚玄惑能否聽得到她說的那些話, 也不清楚她說的那些話有沒有用，但她還是每天準時準點雷打不動地來了。

她白天處理完各類公事瑣事，空閑時便去各處尋找解毒方法。

夜晚吃完晚膳, 便去房間裏和玄惑自言自語式地說會兒話, 呆上一刻鐘左右, 再出門拐回自己房間處理些事情, 亦或者看會兒各處搜集來的類似於玄惑情況的案例，找找解決方法，然後睡下。

循環往覆，往覆循環，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謝淩每天罩上防護罩，拉開屋門的動作越來越順手，自言自語自說自話的技能也越來越嫻熟。

謝淩已經不局限於說些鼓勵，引誘，恐嚇，亦或軟硬兼施的話語讓玄惑盡快醒來了。

她有時說些和長生柳如楓他們相處時的日常瑣事，有時則是些各類吃食，還有些時候，則是給他形容描述各處風景。

及其少的時候，她會先打聲招呼，試驗會兒新尋到的，可能有些作用的解毒方法，接著才開始說話。

剛開始，每次看見床上的那團被魔氣籠罩的濃稠黑霧時，謝淩或多或少總會感到些失落悲傷。

每天離開房間，關上門時，看向那團黑霧的最後一眼，她也總會懷著些期待——期待黑霧散盡，少年醒來，睜開眼，笑看向她，輕聲朝她喚上一句“姐姐”。

但黑霧仍舊濃稠，少年也依然沈睡，她也許久未曾見過他的模樣，聽過他的聲音。

於是，每日離去時，緊跟在期待之後的，便是期望落空的失落感受。

那種滋味並不好受，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謝淩曾經經歷過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情況，所以，對於這種事情，謝淩是有些經驗的。

而她的經驗便是——讓自己盡量去平靜接受。

隨著時間推移，隨著謝淩心底這些情緒產生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她變得逐漸開始習慣。

習慣於說著說著看著那團黑霧想起從前恍惚一瞬，但不再半響才回過神，而是在懷念往事的同時，邏輯清晰的接著向下說著。

習慣於臨走前看向床上被黑霧籠罩的少年，等待片刻，然後無聲輕笑下，坦然接受今天他又沒醒過來的事實。

雖然還是會傷心，還是會落寞，但她學會了去接受，去等待。

這種接受與等待，與過去謝淩在下界前往世間各處尋找四季石時的接受與等待有些類似，但又十分不同。

謝淩說不清那種不同在哪。

但在這種接受與等待中，她有了許多時間去逐漸明白，也逐漸看清，玄惑這個人在謝淩心中所占據的分量。

謝淩原本以為，從十幾歲意氣風發的少年時期，到封印鬼魅界後，歷經許多波折的如今，她為人處事應是早已變得平和，圓滑許多。

因此，她端著副溫和高雅的姿態，把自身類比為一汪倒映著靜謐月光的平靜溪流，自覺還挺貼切的。

而溪流，理所當然的，最大的波動便也只是石子砸入，蕩起漣漪。

那漣漪很快便會消散，溪流也終會重歸平靜。

但玄惑卻不按常理出牌。

他拿著那最大的那一顆石子，用力向裏砸去，激蕩起高高水花。

而且一顆還不算完，他扔了一顆又一顆，讓水花濺起了一朵又一朵。

最終打破了原本的平靜，讓流水顯露了些內裏的本來模樣。

那些內裏的本來模樣，與她當年一定要來到上界，繼而與柳如楓許下的約定，對謝淩來說，是兩樣全然不同的東西。

但這兩樣東西在謝淩心中同等重要。

因此，做到這一點的玄惑，之於如今謝淩的意義，便類似於當年，四季石之於下界謝淩的意義。

而同樣的，就如謝淩當年相信自己能夠找到四季石一般，她相信玄惑一定會醒過來。

醒過來，他們一起去完成那些未完成的約定，一起去看那些他未曾看過的風景，一起去感受這世間許許多多的，他還未曾感受過的美好事物……

亦或者，只是讓她和他單純說幾句話，和那個會笑會動會喚她“姐姐”逗一逗便會害羞的玄惑見一面，便很好了。

如果還是不行……

謝淩的要求其實不高的。

沒了修為，失憶了，忘了她，又或者再次變成華亭山下那副模樣……謝淩都能接受。

只要醒來便好，只要……是他便好。

謝淩願意為了玄惑這個人，去進行漫長等待。

……

不知是謝淩每日定時定點雷打不動的“閑聊”起了效用，還是玄惑的體質以及意志力足夠頑強。

不知何時，房間內的魔氣開始逐漸變淡。

起初，謝淩並未察覺到這一點，每天仍舊重覆著她那早已形成習慣的生活。

整個房間都是伸手不見五指，進屋的冷意刺骨到仿佛身處極北之地的千年寒冰洞，在冷到一定程度，黑到一定程度的情況下，魔氣是否變淡了一些，並不會對屋內情形造成能夠讓來人覺察出來的影響。

但隨著時間流逝，那一點微小變化逐漸增大，最終被來人敏銳捕捉到了。

夏日裏的某一天，晚膳後，天邊夕陽還未徹底落下，距離房間不遠處的庭院裏隱約傳來鳥雀叫聲。

謝淩推開房門，習慣性覆上靈力薄層跨過門檻走進屋內，但預想中的刺骨寒涼並未迎面襲來。

不，或許應該說是，寒涼還在，魔氣也還在，但謝淩根據以往情形附著於身的靈力厚度，在如今屋內的魔氣濃度下，足以幫她抵禦那些負面影響。

謝淩身形忽地頓住。

她下意識看向床榻擺放的方位，看向床上的那團濃稠黑霧。

房間內是與往常一般無二的寂靜，十分安靜，什麽動靜都沒有，可謝淩的感覺卻在清清楚楚地告訴她，這一切都有了變化。

更好的變化。

謝淩摸黑走到床邊，坐到她很早之前便拿進來的那張軟墊上，握住玄惑左手，動了動唇：

“你……”

只說了一字，她便說不下去了。

包裹住少年左手的纖細十指微微顫抖，謝淩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輕聲道：

“今天這魔氣——”

話語再次停頓。

謝淩抿了抿唇，徹底沈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謝淩微微轉頭，看向玄惑頭部位置。

玄惑躺在床中，謝淩坐在床邊地板上，胳膊搭在床沿。

按理說，玄惑與謝淩之間的距離，其實是很近的，不到一臂遠，身體前傾，稍稍伸長手便能夠到。

可隔著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謝淩卻許久許久，都未曾見過玄惑了。

她看不見他的身體，瞧不見他的模樣，唯一能夠接觸的，便是他靠近床邊的左手，還只是勉強的肌膚相觸。

——由於魔氣太過濃郁，謝淩必須隔著層靈力去觸碰玄惑，否則便會被魔氣灼傷。

而且屋內漆黑一片，謝淩只能摸索著移動，握住玄惑的手時，也是在完全黑暗之中，什麽都瞧不見，除了刺骨寒涼，也什麽都感受不到。

謝淩忽然意識到，面前床榻上這位睡著了的少年，她的道侶。

她日日相見，卻已是許久未曾謀面。

——她想看一看他的模樣。

這個突然出現的想法盤旋於謝淩腦中，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烈。

以致，再也壓不下去，也不想再壓下去了。

謝淩松開手，起身，單膝半跪於床沿，身體微微前傾，一手撐於床面，一手源源不斷地向外釋放靈力，妄圖驅散些許魔氣，照亮玄惑面容。

但距離玄惑越近，魔氣便越濃郁，即便謝淩向外輸送靈力的速度已調整至最快最大，也只能瞧見淡藍熒光邊緣的一圈朦朧景象。

不過這便足夠了，謝淩也要求不了更高。

光太暗，讓玄惑的面龐看起來不甚清晰，謝淩借著這點模糊光亮，一點一點挪動，仔細看向那張熟悉面容。

他閉著眼，長睫微翹，薄唇微壓，唇邊沒有笑意，崩成了一條直線，但唇色還是如往日般艷紅，甚至顏色更深了些。

意識到這一點，謝淩向上看去。

果然，他上翹眼尾處的淡紅也和唇色一樣，加深了些。

應是魔氣外溢的緣故。

光線移動到玄惑眼旁，謝淩突然註意到，有一根墨發留在了他的頰側，她伸出手，把那根墨發輕輕撥至一旁。

玄惑周身魔氣濃度太高，謝淩不能停留太久。

安靜看了玄惑片刻，謝淩視線越過玄惑緊閉的雙眼，落於他白皙到甚至有些蒼白的額間。

眸光停頓一瞬後，謝淩收起光源，緩緩低頭，微勾著唇，在他額間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

“快點醒來吧……”

謝淩柔聲低喃道。

語罷，她便打算起身退開。

只是，話音剛落，黑暗中，少年眼睫微顫，下一刻，曜石般黑沈的雙眸緩緩睜開。

屋內魔氣隨著少年醒來凝滯一瞬，旋即，忽地極速湧入少年體內。

四周魔氣被少年收斂地極穩、極快，一息之前還伸手不見五指，一息之後便可模糊視物，而再一息後，屋外橙黃陽光照入，室內物品清晰可見。

轉瞬之間，屋內魔氣盡散，而謝淩還保持著垂首看向玄惑，準備小心退開的姿勢。

她雙眼睜大，神情略有些呆滯，還帶著些不可置信，似是還沒反應過來。

但即便如此，那雙黛色眼底，卻已是覆上一層隱約水意。

床頭鋪散開的墨發緩緩流動，少年轉過頭，視線稍稍向左偏移。

兩人目光對視。

少年看清眼前之人，怔楞一瞬，隨即緩緩笑開。

“姐姐。”

他輕聲喚道。

嗓音溫和，摻雜著些愉悅笑意，雙眸也如過往的那許多次輕喚一般，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全神貫註，再不在乎其他。

一切好似從未變過，又好似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一擡頭卻發現，不知何時，那人已再次來至眼前，站至身旁，只一聲輕喚，便可消解那無數個未曾相見日夜產生的遙遠距離，融化心底那隨之產生的無盡苦悶愁緒。

“嗯？”

謝淩帶著些潮濕鼻音，亦如過往的那許多次一般，笑著輕應道。

屋外絢爛的流雲晚霞攜著夏日徐徐微風緩緩流動，夕陽透過窗欞落入室內，灑至床邊，落了些在女子單薄背部，也落了些在少年手邊。

而身處女子投落陰影中的少年，稍稍動了動指尖，擡起雙手，輕輕攬住女子緊繃背部，小心扣於胸前，接著，感受著胸口緩緩洇開的溫熱濕意，少年低聲呢喃道：

“姐姐……我醒了。”

“沒事了……”

“……嗯……沒事了。”

謝淩悶聲應道。

話落，她雙臂攔上玄惑脖頸，緩緩收緊，再收緊，力道重至似乎要把人揉進骨血之中。

鼻尖嗅到的是少年身上的冷衫氣息，手臂以及臉頰接觸、感受到的是身前之人傳來的柔和暖意，懷抱是溫暖，能感覺到溫度的，肌膚也不再是如千年寒冰般寒涼刺骨，而是柔軟、溫熱的……

魔氣也都被盡數收斂，房內是盛夏有些煩悶洶湧的熱氣，視野也是明亮清晰，她能看清室內的每一件物品，看清面前之人身上的每一個細節……

謝淩仔細感受、比對著這些變化，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切實體會到，玄惑醒來，魔氣消散，還有此刻這個溫暖的懷抱，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玄惑沒有反抗，任由謝淩用力抱緊自己，為了讓她抱得舒服些，他還調整姿勢坐了起來，雙手穿過謝淩腋下，輕輕回抱著她。

下顎擱置謝淩肩部，玄惑輕拍謝淩微微抖動的消瘦脊背，在她耳邊輕哄道：

“……抱一抱，沒事的。”

時隔半年未曾相見，甫一見面便被玄惑用著哄孩子的方式輕聲安慰，謝淩難得產生了些微弱的尷尬情緒，聞言，她吸了吸鼻子，悶聲反駁道：

“……我沒哭。”

“嗯，姐姐沒哭。”

玄惑答得很快，但還是輕撫著謝淩背部，柔聲道：“姐姐只是太開心了。”

“……我也很開心。”

玄惑閉眼感受著懷中柔軟觸感，聲音輕輕，唇角弧度卻明顯上揚，語調也十分高興愉悅，“能夠這樣再次和姐姐見面……”

“……嗯？這樣？”

察覺到玄惑話語中的細微異常，謝淩疑惑反問。

“嗯……兌現約定……”玄惑輕笑著答道。

話題轉換太快，謝淩一時不太明白玄惑在說些什麽。

她發著懵直起身，擡眼看向籠罩在朦朧暮色中，半闔著眸，眼底眸光卻極盡柔和的玄惑。

他雙唇微動，溫聲道：

“……住進來的話，如果可以，還是更想以主人的身份……姐姐不用道歉的，我很高興姐姐願意和我完婚……姐姐對我確實很好，入贅求娶都行的……我沒有覺得進度很快，按照姐姐的意願來便行……”

說到這兒，玄惑微彎著眸笑下了，接著道：“姐姐對我確實很好……我很高興姐姐這麽多年才看上我一個……”

他擡眸看向謝淩，微微歪頭，帶著些歉疚，眉間微蹙道：

“抱歉……等太久了嗎？我盡力了……但可能，時間還是有些長了……”

意識到玄惑在一句句回答她當時與他說的話，謝淩喉間又有些酸澀了，她緩了片刻，搖搖頭，低聲道：“……沒有。沒等太久。”

聞言，玄惑神情頓時明顯愉悅起來，沒了這點忐忑，他心底許多許多話想要與謝淩言說，立即便接著道：

“姐姐有天晚上說，仙帝送來仙鵝燉的湯很好喝，說給我留了幾只，待我醒來也要讓我嘗一嘗……我可以嘗嘗嗎？和姐姐一起。”

謝淩微怔，回過神笑了下，輕應：“好。”

見此，玄惑眸光亮了亮，期待道：“之前姐姐說仙臨門旁的瀑布很好看，說要帶我去看……”

謝淩應了一聲，面上笑意加深：“帶你去。”

玄惑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著問道：“……還有，姐姐說青荷池的荷花開了，結出了蓮子——”

“想要去看看？”謝淩輕笑著反問。

話語被打斷，玄惑沒答想也沒答不想，他擡眼看了一眼謝淩，垂著眸沈默片刻，只道：

“想和姐姐一起去……”

“姐姐……可以帶我去嗎？”

他又緊接著擡眸看謝淩，輕聲問道。

“玄惑說呢？”謝淩心不在焉地笑著反問。

玄惑沒出聲，他感覺到，謝淩似乎又把他的耳朵當成了某種好玩的玩具，玩得不亦樂乎。

玄惑猜得沒錯，他那有些發燙的微紅耳尖手感極好，謝淩半撐著頭，輕捏了捏，又捏了捏，十分愛不釋手。

“姐姐。”

玄惑朝後退了一些，躲開謝淩伸過來的手，鬧脾氣似的輕聲質問道：“我將才……問的什麽？”

驚訝於玄惑罕見的反抗，謝淩微楞，回過神，心情越發愉悅，望著玄惑，笑意盈盈道：

“玄惑這麽可愛，當然是想要去哪都行。”

她笑得明顯十分高興，唇角翹起，雙眸微瞇，帶著些心事了結的懶散，也帶著些罕見的放松。

回答時的語調同樣帶著明顯上揚，似乎是在高興於他的變化，又似乎只是習慣性寵溺答道。

玄惑呆呆望著這一刻的謝淩，喉結滾動，片刻後，微微低頭，試探著尋找到準確位置，小心碰了碰她的唇瓣。

只相貼一瞬，隨即便準備離去。

但謝淩經過最初的楞神後，很快追了上來。

雙唇在半途再次相貼。

玄惑雙眸微睜，稍稍向前壓去，試探著撬開齒關，向裏探索而去。

謝淩沒有抵抗，雙手攬上玄惑脖頸。

氣息交融。

一個長長的吻。

結束時，兩人都有些微喘。

謝淩餘光瞥見呼吸不暢的玄惑，自己呼吸都沒平穩過來，還不忘帶著些促狹，輕笑道：“玄惑要記得換氣呢……”

話語剛落，下一句話還未出口，少年傾身向前，氣息再度交融。

這次，在雙唇相觸的前一瞬，謝淩隱約聽到一句夾雜著委屈的不滿低喃：

“……我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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