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紅豆糕◎

謝淩提前離開, 倒也不是想去逞英雄。

事實上，她雖然在宴席上喝得有些薄醉，但閣外的冷風迎面一吹, 震耳雷聲在耳邊轟隆一炸，她的那點微不足道的醉意便完全消散了。

故而, 她看完閣內那一幕堪稱割裂的鬧劇, 出了水雲閣後，還是有些理智的。

那理智具體表現為：跟著界標指引, 去往距離鬼魅界破最近的奈林城前，她把謝家幾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的老管家給一個術法傳送到了水雲閣外，讓他去參與那一團和氣，屁事不幹的瞎討論裏，給謝家爭取利益了。

畢竟，她若是真能如二百五十年前的先祖謝歲一般, 修補好那破裂的兩界通道，謝家再接著往上邁出一步, 再接著繁榮個幾百年，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有了對比，才越發顯得那群人無所事事, 只會講幾句口頭誓言。而對比越大, 兢兢業業老管家“趁火打劫”所能爭取到的利益也就越多。

嗯, 這樣一想，她把老管家傳送過來真是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

回去後，那些個一天到晚繃著臉的長老們, 應該會神色和緩, 生澀艱難地勾著唇, 朝她笑一笑吧？

那場面, 應該會挺有趣的。

想到這裏，謝淩雙眸微彎，神色間浮上了些得意，眉宇間還帶上了點兒顯而易見的促狹。

謝淩選擇只身前往奈林城，封印鬼魅界，不是瞬間頭腦發熱之後，魯莽做下的決定。

她是有一定把握的。

眾所周知，青虛六十年，仙後謝歲下界歷劫時，封印了鬼魅界。五年後，她歷劫飛升，在升仙梯即將下放時，猛地被威壓陡增的雷劫劈散靈體，不得已只得匆忙結束歷劫，回歸位於仙宮的上界本體，神魂將養了十年才逐漸恢覆。

這是整個修真界都知道的事情。

但作為謝家後人，謝淩所知曉的信息，比上面寥寥幾句概括性語句多多了。

世人所傳的因果挫折，當年飛升雷劫變異的突發情況，當年謝歲為何選擇下界歷劫，以及，封印鬼魅界所需修為，方式方法還有各類陣法......都由青虛七十五年，神魂將將恢覆的仙後謝歲寫於卷軸之上，傳送至下界謝家藏書閣中，從那時妥善保管至如今。

謝淩把藏書閣中的卷軸基本上都掃過一遍，自然不會錯過仙後謝歲的這份。

打開卷軸，位於紙張中部，最大，最顯眼的一個板塊，記載的便是如何封印鬼魅界。

“修者需得具有感召天地之力，精血為引，鋒芒為跡，上古圖文為符，刻於至暗之處。符成，則界封。”

很簡單的幾句話。

謝淩在前往奈林城的路上時，便來回默念了幾遍。

一招一式，一筆一劃，她已在腦中反覆模擬多次，如今接近鬼魅裂口的源頭，即便心中仍舊忐忑，謝淩的神情已是淡定從容。

置身其中比遠處旁觀所受到異界施予的威壓更為濃重。

那種威壓，不是修為更高者向下施加的壓力，而是完完全全，直面整個天道法則，不容反抗，似如溺斃於深海之中的恐怖壓制。

如同細細密密的織網，把來者纏繞包裹，緩慢收縮，不得掙脫。

一呼一吸，都是自骨髓深處滲出的凜冽寒意。

讓人生不起絲毫反抗之情。

可是，有些人啊，長得文文靜靜，說話也溫溫柔柔，在某些時候，卻偏偏一身反骨。

越讓她退，她便越想往前進。

就算是設置十倍，百倍的阻攔，只要她能破除，那便休想把她攔於門外。

更何況，根據前人記載，封印鬼魅界者，只需具有感召天地之力便可。

於是，即使臉色煞白，即使五臟六腑頻繁攪碎再覆原，即使全身的每一根感知神經都好似被片成萬段又重新黏合，謝淩還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鬼魅裂口的源頭。

至此，鋒芒畢露，點點藍光漸次亮起，再無人可阻。

方圓十裏，整個電閃雷鳴的黑天裏，至陰至暗之處，紮著高馬尾的白衣女子從容而又輕緩地拔出腰間佩劍，隨著“錚——”的一聲鳴響，瑩瑩藍光籠罩其上。

她食中兩指並攏立於胸前，姿態閑適，雙眸仍舊是彎彎的，蓄著淺淡笑意。只是，那映著漆黑鬼魅的眼底卻滿是銳利鋒芒，似是只需一點火星，便能快速燎遍荒原。

不遠處，被恐慌，無措，尖叫，混亂，咒罵，哭喊籠罩著的奈林城中，只要城中人擡頭向上望去，便能瞧見，不知何時，黑雲翻滾，紫電轟隆的天幕中，突然出現了一點藍。

那點藍很小。小到在這令人見之色變，兩股顫顫，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的奇詭景觀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但那點藍又十分顯眼。顯眼到，不論風雲如何劇變，黑雲如何把她籠罩，她自屹立於此，散發著瑩瑩淡藍光亮，不見絲毫動搖。

似如天神降臨世間，又如心中祈願具化於此。

她的衣衫在颶風中獵獵作響，腦後長長的馬尾隨風極速飛舞，覆著一層柔和淡藍光暈的長劍正對著她，稍稍往前，劍尖輕點眉心，一滴精血便自額間聚攏，顯現，匯於閃著鋒芒的劍尖，留下一抹艷麗色彩。

“錚——”

食中兩指劃過鋒利劍身，長劍錚鳴一聲，向上疾速飛去，於黑雲深處大開的鬼魅界口來回穿梭，以從冷白劍身滴落而下的滾燙精血為墨，反射著慘白弧光的劍尖為筆，在被鬼魅掙裂的濃黑裂口處，刻下縱橫交錯的九九八十一道紅色繁覆陣法。

大小陣法運轉閃爍出瑰麗的艷色光芒，紅藍交織，徇爛非常。

最後一筆落下，長劍錚鳴，還劍歸鞘。

“封。”

朱唇輕啟，淡聲道出一字。

她這聲並不大，嗓音也是一如既往地輕柔溫和，卻仿佛承載著操控天地的力量。

下一瞬，似如縫衣收線般，裂口被其中陣法歸整收攏，黑雲翻湧越發劇烈，雷電連綿轟隆炸響，卻抵不住收合大勢。

須臾，最後一線裂口合上，天地間光芒大盛，覆又恢覆平靜。

天光漸亮，初春的傍晚黃昏，逐漸顯露出它原本色彩。

寧靜的橙紅景色中，只剩幾縷未來得及回到原本世界的鬼魅，在半空如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越變越小。

謝淩收了勢，隨意瞥了一眼，擡手揮退了一縷擊向不遠處呆楞小孩的殘魅。

那小孩約有九歲，臉上有汙泥掩飾不住的幾處淤青，衣衫在如今的早春也有些單薄，垂下的指尖和穿著草鞋的足部都被凍得泛紅。

應是這附近的乞兒。

謝淩猜測道。

乞兒許是被這副場景嚇到了，呆呆地望著謝淩，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謝淩擡眼回望了過去。

兩人視線對上。

乞兒瞬間慌亂了起來。

他低下頭，足尖動了動，似是想要跑開，但只小幅度偏了偏身體便頓住了，到底站在原地沒有離開，片刻後，又緩緩擡起頭，小心翼翼望向謝淩。

謝淩看得有些好笑，隨手掐了個訣，從半空中降落到了乞兒身前。

落地後，她忽地記起什麽，從寬大袖中摸了摸，拿出了一塊自將才宴席上隨手帶走的兔子紅豆糕。

唔，還是溫熱的。

半蹲下身，謝淩友善地朝小孩兒笑了笑，把手中還帶著餘溫的兔子紅豆糕遞給了他。

“還是熱的。”她溫聲笑道。

末了，見小孩只一眨不眨望著自己，沒有接，謝淩突然意識到什麽，又從袖中拿出一塊兔子紅豆糕，當著小孩兒的面吃了下去。

兔子紅豆糕很小，她三兩口便吃完了。

“看，沒毒。”她再次雙眸彎彎，柔聲笑著道。

她又把手中的糕點向前遞了一點。

小孩兒擡了擡手，試探著伸手接過。

那塊糕點相較於小孩兒的手有些大，他不得不彎曲指節，微微用力握住。

接糕點時，小孩兒似是有些害羞，手肘向內，五指也有些輕微卷曲，漆黑雙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手中尚帶餘溫與馨香的糕點，沾著幾塊汙泥的臉頰有些微紅。

見小孩兒接過，謝淩也沒嫌棄他臟，伸手輕輕揉了揉他那長度及肩，纏繞在一起的“雞窩頭”。

“你的根骨很好，可以去宗門裏試試，每年三月，九月各大宗門都會招收弟子。被選上的話，門派會包攬門內弟子的一切吃穿用度。說不定，我們以後可以在上界再次相遇呢。”

說話時，她還是溫和笑著，聲音也輕輕柔柔的。

距離近了的話，謝淩一眼便看出這小朋友是個修煉的好苗子。想起各大門派包吃包住的傳統，望著眼前小孩兒在初春裏凍得微紅的鼻尖，她左右無事，便多說了一句。

不過，話落，她還想再接著說些什麽時，一道靈光正巧匯入她的腕間。

謝淩掃了一眼，沒再多言，徑直起身，朝著擡起頭的小朋友友善地揮了揮手。

“再見啦。”她用著哄小孩兒的口吻溫聲道。

語罷，謝淩不再多留，走出幾步，踏上長劍，禦劍快速離去。

轉過身時，她腦後藍色發帶固定著的長長馬尾在空中劃過利落弧度，不帶絲毫留戀。

徒留奈林城外的荒涼暮色，身著單薄衣衫的瘦弱男孩，一手輕握著溫熱的兔子紅豆糕，一手緩緩擡起，捂著頭頂，點漆黑眸長久凝望著那道黃昏暮色下，逐漸遠去的藍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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