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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與心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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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仁鈞終究熬過了那個晚上,但病情甚篤,不過是下了狠藥吊著一口氣,已將油盡燈枯了。於是,鄭夢觀的身心都系於恩師,白日在太學,下職便只往周府,一連五六日都不曾回家。

旁人只道鄭夢觀極重師恩,可雲安知道,他私心裏,也不願回家,不願面對一個欺騙他,又不能給他解釋的妻子。

然而,雲安看得再清楚,也做不到絲毫不掛念。這五六日來,她幾乎不曾安枕,再累也不過和衣淺眠,稍有動靜便會驚醒。也因此,先前的病癥又明顯起來,她卻又不敢聲張,只是藏得更深。

一日強打起精神,也是實在捱不過牽掛,雲安給二郎準備了幾身衣裳,又讓素戴做了可口小食,一並裝在一個笥篋裏,要送去國子監。因怕馳馬顛壞食物,用車過於張揚,她便捧著笥篋步行前往。

路程稍遠,笥篋不輕,雲安走走停停,花了一個時辰才到地方。她知道女子進不去,也不會勉強二郎相見,稍歇之後便上前與門首守吏搭話:

“不敢動問,可否有勞官人傳遞一物與我夫君?他叫鄭夢觀,是太學經師。”

守吏打量了雲安一眼,又翻開笥篋查看,問道:“你真是鄭家的?堂堂鄭家的夫人,還需要親自送這些東西?”

雲安倒無法證明自己,卻也不在乎什麽身份,回道:“官人不必在意我是誰,就算是鄭家的婢女,給我家公子送的吧。”

這守吏倒不是為難之意,問一問也就點了頭。可就在雲安遞去笥篋之時,周圍的幾個守吏卻小聲議論起來。

“鄭家?鄭夢觀,不就是前些時候丟了夫人的那個麽?”

“是啊,原來就是她啊!怎麽還敢出門?”

“這麽年輕的小媳婦,丟在外頭一夜,指不定怎麽了呢!”

“鄭家那種門第,竟出了這種醜事,嘖嘖……”

謠言風傳已久,可雲安從未真正放在心上,如今還是第一回 ,這般真切地聽人說起。她便才懂得,什麽叫做不堪入耳。她在意了,後悔了,不應該到國子監露面,徒令二郎再蒙恥笑。

“我不是鄭家的,我找錯人了。”雲安說了一句毫無力道的話,收回笥篋,轉身匆匆下階。

返回的腳步重若懸石,雲安也擡不起頭來,路過的行人仿佛都在對她指指點點,罵她是個淫佚失德的女人。她有些受不住了,感到渾身虛浮,終於尋了街角曲巷癱坐,雙手撐在笥篋上,喘著粗氣,眼淚斷珠一般往下掉。

“雲安。”

有一個人自國子監門首便跟著雲安,小心翼翼,不敢驚動,直到看著她哀哀哭泣,才試著喚了一聲。這一聲,深沈卻顫抖,讓雲安一怔,也讓他自己心裏猛地一震。

迷離淚目中顯出一個魁梧健壯的輪廓,雲安摸著墻垣緩緩站起身,有些猜測,有些熟悉:“你是……”穿巷的細風收幹殘淚,雲安看清了他的臉,是個髯公,是個壯年人,是——“韋令義!”

“雲安!我……是!”那人惶然、驚懼,下一瞬便洩了氣,兩只厚掌伸出一半,仿佛要接近,步子一頓,卻紮實地退開了幾步。

沒有二郎在場,雲安雖驚,卻能冷靜,再一眼逼去,又添了十二分地狠勁:“你想做什麽?!是你女兒告訴你的?!”

雲安不知王府有何變故,只猜韋妃先前有意親近,必定是會告訴韋令義的。而韋令義雖是從韋妃處得知一切,但他亦是有心無力。今日的相遇,不過是“有意”中的“無意”。

韋令義哀嘆而愧悔,原伸出的兩掌握成拳頭,猛地擺下,捶在自己兩股,道:“我是到洛陽來看惠兒,可我不知道她已經找到你了啊!更不知,那鄭家的兒郎就是你的夫婿啊!我今日來,是想見見他,看有沒有機會能遠遠見你一眼,你也是我的女兒啊!”

雲安冷笑,目光斜晲:“韋將軍慎言!我的父親是襄陽刺史裴憲,母親是刺史夫人,我叫裴雲安,怎會是你的女兒?!”

韋令義無可反駁,心內震痛,兩眼紅透,把一臉須眉都襯得混沌起來,毫無武將的威嚴風度。稍緩,他不敢再提什麽父女之情,只以近乎乞求的語氣繼續坦言:

“我也並不料今天就能看見你,是方才聽到你與門吏說話才知。雲安,你可有什麽為難之事?還是鄭家待你不好?那鄭夢觀曾在我麾下做過三年牙將,對我還有幾分敬意,若你需要……”

“我不需要!”眼見韋令義是要向鄭夢觀明言的意思,雲安厲聲呵止,亦不由騰竄起一股怒氣,指著他的鼻子道: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所有的事,罪魁禍首就是你韋令義!你給我聽好了,若你敢在二郎面前透露一絲內情,我就敢殺了你!不信,你可以試試。我裴雲安既說得出,必就做得到!”

韋令義有三十年的戎馬生涯,是見慣生死,毫無畏懼的。可這時,面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孩子,手上無兵刃,身上亦未必有武藝,他卻著實感到膽寒了。

“好,好,我不說,我不見他,不見他!”韋令義向雲安連連擺手,先前的乞求之意驟然成了低三下四,卑微如塵泥。

雲安兩眼瞪著,沒有就此放下手,又微微點動了幾下:“回去告訴你女兒,教她死了相認的心,好好做她的申王妃。這一輩子,我都不想跟你們韋家有任何牽扯,你也最好趕緊滾回你的北庭!”

這樣的警告,韋令義還是只有認了。

雲安言盡於此,亦不想再多看韋令義一眼,收回手,拿起地上的笥篋,毅然離去。

韋令義難以回神,跌跌撞撞地撐到墻邊,一手緊緊摁住衣襟,萬般痛楚。然而,天意如此,報應不爽,他也深知是他該受的。

……

雲安回到人境院,素戴遠遠便從廊下跑來相迎,卻一見要送去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拿了回來,不禁問道:

“二公子就這樣狠心嗎?夫人親自去送也不收?”

雲安搖頭,疲於解釋,只教素戴去端水來,兀自先進了寢房。素戴遵從,很快準備妥當進屋服侍,可再見雲安,卻是趴伏在榻邊,面色慘白發青,出了滿頭的虛汗。

素戴匆匆放下水盆,水花四濺也顧不得,攬扶雲安急道:“夫人哪裏不適?!我早說要請醫家的啊!”

雲安喘了兩口氣,聲道微弱:“我就是累了,你不要聲張。我本就是非纏身,不能再多事了!招來旁人,再看我的笑話嗎?”

素戴心酸難忍,眉間結出一股恨意:“旁人也就罷了,二公子為何也變成這個樣子!就算看見你與申王說話,青天白日,又在街頭,怎麽可能是私情幽會?你都是為他,他卻一點都不相信你!”

雲安拽了拽素戴的袖子,示意她緘口。素戴含淚一嘆,將雲安扶到了榻上:“這樣子久了,連小娘子也察覺了些,方才還來問,說二哥二嫂是不是吵架了。”

“你怎麽回的?”雲安不料,也有些緊張。

“我知道輕重,沒說不該說的話。因夫人也不戴那花釵了,就告訴她公子知道花釵丟了,所以你們鬧了不快。若說你們無事,恐也哄不住她。”

雲安一笑,感到久違的欣慰:“這世上,唯素戴知我。”

餘下的半日,主仆相依度過。雲安就靠在素戴懷裏,忽夢忽醒間,把自嫁到洛陽近一年半的種種舊事都憶了一遍。

然則,舊事逐水難尋見,春閨夢好不到秋。

本是夕陽薄暮,卻忽然落起雨來,將剛剛顯露的紅霞收泯,陰沈沈地壓下一片黑雲。鄭夢觀正是踏雨歸來,腳步聲被雨聲遮蓋,只在寢房的紗窗上悄悄布上一個人影。

素戴將昏沈著的雲安放在枕上,出來與她準備晚食,不防鄭夢觀歸來,見之一驚,卻不理不問,繼續行路。

“素戴。”鄭夢觀也覺出不妥,追上兩步,而要問些什麽,又滯澀起來,“這幾日,還好嗎?”

二郎是主,素戴不好十分不敬,問話還是要回的,但只冷冷反問:“公子問誰?若是家中,一切都好,若是夫人,不勞操心。”

素戴與雲安的關系非止尋常主仆,二郎深知,並不怪她態度疏遠。他輕舒了口氣,又問:“那她,在做什麽?”

素戴已將身子轉過去,此刻便未再回頭:“她是誰?誰在做什麽?奴婢愚鈍,聽不懂公子所言。”

留下這話,素戴終究離去。二郎頓步良久,亦失神良久,他也惘然,不知自己究竟要幹什麽。

他知道雲安今日去過國子監了,就從門首的守吏口中。他們雖閑言調侃,卻到底不敢隱瞞鄭家的事,便稟說一位自稱鄭家夫人的女子來過,要送東西,卻又走了。

二郎這幾日,並非不惦念雲安,於是就回了家中。只是,他終究想不明白雲安為何不解釋。

雲安與李珩在四角亭相見,他就站在一旁的四角樓上,但見李珩面容溫存,卻未見雲安有何逾矩。他承認他是嫉妒了,但只要雲安開口解釋,他也不會偏執地認定二人有私。

可就是沒有解釋,又把那夫妻間的定情之物丟在別的男子之手,他便很難不去忖度,雲安消失的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即使,這樣小肚雞腸地去計較,也令他覺得厭惡,覺得自己有失風度,簡直不像自己了。

直到素戴端了晚食回來,鄭夢觀還呆立在廊下。素戴依然視而不見,二郎腳步磨搓,到底轉向書房去了。

此後數日,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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