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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妄想癥Paranoia 九·真實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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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泠珞。”

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

或許從來都無人能正確分清過現實與虛妄。

在那艱深的斷崖面前,又有誰真的在意過它的根源是否依然與地心緊密相連?

那是一條橫亙了世界的溝壑,只有無數記憶的模型靜立彼岸,無法再度窺探,也就自然無法再度確認它的容貌。

“你去死吧。”泠珞聽見了,自己骯臟而醜惡的聲音。

她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捂住了耳朵。

她聽見象牙塔瓦解的聲音,聽見蝴蝶翅膀與不被人愛的樹葉一起幹枯破裂的聲音,聽見鷹的骨骼一塊塊坍塌的聲音,聽見譜紙上那些音符在火焰中畢畢剝剝發出哀嚎的聲音;黑色的兩腳巨獸們俯下身子,貪婪地嗅著她身上恐懼的氣息,在她的身旁啪嗒啪嗒踩出粘稠的腳印;黑乎乎的影子還沒來得及消散,就被新的混沌一腳踩住,再度凝聚,如此生生不息。

“對啊,只要你死了,不就好了嗎……”撕咬出血的發青雙唇中漏出的字句,帶著罌粟般甜美誘惑的強烈芳香。

好冷啊,為什麽會這麽冷呢?南方還沒有入秋,前一天的太陽明明還曬得穿短袖的人汗流浹背,為什麽現在寒意卻一陣又一陣地在體內翻騰呢?

“你還是死了吧。零羽。”

九月十六日,那一天,泠珞在空無一物的灰色天空下,吐出了咒語。

“再見,泠珞。”

零羽離開時的殘影依然在眼前不停地閃爍,像是三流的鬼片中忽隱忽現的流浪魂魄,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炫耀著那股將其他生命玩弄於股掌間的惡意。

“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下去了。”

為什麽?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這挺突然的……但我現在有更緊迫的事要做,這件事對於我來說,要比音樂更重要,更有意義。等我做成了之後,我會告訴你原因的。”

不,不……等一下,你到底在說什麽?

“從今天起我就不是第五音的學生了,我要爭取考入全國心理學專業靠前的大學,這就是我以後的人生目標。”

為什麽?為什麽?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泠珞,我很高興可以和你做朋友,你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詞曲作者……但放棄音樂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

“我今天也和墨默他們告別了,不是故意瞞著你的,只是怕你接受不了……退賽的事情是我一時沖動,但我也給顏語發了短信,你們可以和組委會繼續交接。”

“對不起,我也快忍不住了……我要走了。”

不!!!

泠珞摳著喉嚨,無聲地大叫。

為什麽要先斬後奏地對待我?

為什麽要自以為是地替我考慮?

為什麽……為什麽當初要給我希望?為什麽要假裝和我一樣一無所有?

你什麽都有,那麽我呢?我呢?我呢?!

“零羽……你這個叛徒!騙子!你給我回來!我不許你走!回來!回來!”

“我才不要一個人!”

“我才不要被背叛!”

好像有很多人沖上來抱住了自己,保安,或者是老師,他們粗魯地觸摸著自己的身體,他們的手像是屠宰場裏冰冷的絞肉機。

而泠珞依然大張著嘴,無聲地嘶吼著不成調的呼喚——

“你給我……回來啊……”

“再見,泠珞。”

不,我不要再見。

給我回來啊。

不,回不來了,她不會回來的。

心底的聲音似是在嗤笑,又是哀嚎,瑣碎地交雜成了一團,用足以令人崩潰的音調重覆著。

·

零羽的聊天頭像暗了下去,電話上午關機,下午就變成空號。即使以自殺威脅時序絢亂裏的其他成員,也沒人能給泠珞一個滿意的答覆——零羽就這麽毅然決然地,切斷了與世界上的所有聯系。

在那一天剩下的時間裏,泠珞幾乎都是在校心理咨詢室裏度過的。

她沈默,無言,拒絕與旁人產生任何接觸。

“你要學會放下。”

“事情都會過去的。”

“這是很正常的事。”

“現在科技這麽發達,未來你們肯定還會再見的。”

“這真的不是什麽大事。”

兼職的心理志願者和肥頭大耳的校領導輪番上陣,做著泠珞的思想工作。

那麽,你們來代替我試試看啊,你們來表演一個“平常心”給我看啊。

……在說我傻、說我可笑之前,也像我一樣,認真地聽一聽零羽的歌聲啊?

泠珞的心裏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海嘯,然而暴虐的浪頭還沒有到達海岸,就詭異地被粉碎了。

“零羽是個多麽優秀、多麽善良的孩子啊,她這麽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你也應該試著體諒下她啊?顏語當年在學校不也經歷了搭檔蘿拉的轉校,現在她們還不是又在一起了?”

年逾古稀的校長語重心長地對泠珞說道。

是啊。

某個念頭閃電般劃過泠珞的腦海。

“是啊。零羽多麽優秀啊……”泠珞想起自己低著頭,那樣附和道。

她是多麽地優秀啊,她怎麽可能背叛我呢?

她又變回了那個無法為自己辯護的小綿羊,那個在心裏舌戰群儒過數百遍、卻在現實中輕而易舉就被人動搖說服的懦弱者。

弱者。

不及零羽和顏語萬分之一的弱者。

自己堅持的事情,怎麽可能是正確的呢。

所以才會被嫌棄、被忽視吧。

為什麽自己經過這麽久才看清楚這一點呢?

老師們散去後,泠珞再次一個人跑在空曠的天臺上發呆。腦海中依然不斷閃現著零羽身著小西裝、紮起馬尾辮的身影。

即使零羽的眼睛有哭腫過的痕跡,然而她的脊背還是一如既往地筆直,她是怎麽做到的呢?

泠珞反覆思考著這個問題。

她想起零羽評價其他音樂人時與眾不同的切入點,想起零羽在時序絢亂前幾次小型發布會時客觀的分析和鼓勵,想起零羽在自己被騷擾時勇敢站出來的身姿,越發不能否認這個人的心性。

那麽,這一次,她也是做了充分的思考才離開的吧?

泠珞艱難地說服著自己。

零羽的微博還沒有和音樂人網站的作品一樣被全部清空,泠珞翻閱著零羽的個人相冊,回想她們一起經歷的點點滴滴,眼眶逐漸發紅。

零羽不常更新微博,最後一次更新還是九月四號,她發出的圖片,正好是泠珞作為生日禮物送給零羽的紅色音符項鏈。

“人生十七年裏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還是最喜歡的人送的!等後天回家就向老媽炫耀去~”

泠珞將評論區裏她幾乎已經可以背下來的粉絲祝福從最後一樓看到第一樓,卻再也沒辦法對回想起當時那種熱情洋溢的氣氛。

“到底為什麽?”她編輯了很多字,刪掉,又重新輸入,唯恐被粉絲看出端倪,又希望有人能發現蛛絲馬跡,向零羽轉達。這樣輸入又刪掉的過程持續了十幾分鐘,可是當她按下發送鍵的時候,刺目的系統提示彈了出來:“該微博不存在。”

沒了。什麽都沒了。

作為第五音學生的零羽、作為歌手的零羽、作為自己朋友的零羽,憑空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就像是……死了一般。

死。

思維明亮了起來。

“對……就是這樣沒錯……”重新抓住之前和老師們談心時那一閃即逝的念頭,泠珞站起身,差點被地磚上凸起的圓點絆倒。然而平衡感缺失的一瞬,她的心裏忽然感覺到無比的暢快和滿足。

“她肯定是被什麽人逼的,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才會離開我……她的內心一定和我一樣難受死了……”

“我怎麽可以怪她呢……她也被人害了啊……這個世界哪有那麽美好啊……”

“零羽是我的朋友,零羽是朋友,不是壞人,她一定不是故意的……她怎麽可能背叛我呢?我怎麽可以貶低她呢?對,她一定是……”

泠珞蹲在地上,死死地盯著地磚上的圖案。

地面上的圓點晃動著,彼此重疊,像漣漪一樣在泠珞的眼中擴散,像是某種和諧無害的波紋,傳遞著極度機密的信息。

接受吧。

不要思考什麽付出與回報了。

就這樣接受吧。

心底裏有一個聲音對泠珞說道。

周圍的世界不知從何時起變得嘈雜,無數的陰影飄下了雲端,匯聚成來往的人群。這個世界的常態在泠珞的身邊被忠實地投影與再現,那些醜態百出的覆制品們,挨個依附在泠珞的身上。

恨。不恨。不是這樣。一定是那樣。不可以這麽想。絕對不能往那方面想。

去死。

它們借著泠珞的嘴巴,在她大腦裏吵個沒完。

一陣冷風吹過,泠珞忽然感覺到發自內心的寒冷,從神游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她抱緊自己光溜溜的手臂,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套長袖的校服在宿舍裏。

已經入冬了嗎?

泠珞本能地擡起頭來,就在那時,一道棕色的弧線劃破了她的視野。

“零羽?是你嗎零羽?太好了,老師讓我找你找了一個下午……”

泠珞驚喜地湊了過去,隨即又感覺到有什麽不太對勁——自己這是在說什麽?

天空在這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沒有顏色的龐然大物,雜亂的線條交織在雲團裏,浩浩湯湯地壓迫了下來。它貪婪地吞噬著,黑,白,灰,紫,藍,綠,紅,青,黃……很快,那裏面像是什麽顏色都有,又什麽顏色都不是,因為定義的缺失,所以只能被籠統地概括為虛無。

“零羽?”

風裹挾起零羽的長發,像是擒住獵物的獵人在動手之前,最後一次愛撫獵物的皮毛。

泠珞睜大了眼睛。

在她近乎靜止的時間裏,和自己一樣穿著長袖校服的零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般,笨拙地活動著關節,翻過了欄桿。可是馬上,這一串有些磕磕絆絆的畫面像磁鐵一樣吸附了一起,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流暢程度,刻印在了泠珞的視野裏。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哦~”

眼睛在重覆地將這樣的場景向泠珞的大腦反饋,而卡了帶的大腦過了好久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個畫面代表的意義。那些真實卻令人難以接受的記憶全部被清空置換,只留下地面上一灘暗紅色的湖泊。

泠珞的心中忽然溜過一絲釋然的快意,而這快意馬上也因為邏輯的需要,而被轉化成了巨大的痛苦。

為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

空白的記憶中突然出現無數合乎常理的句子,仿佛它們本來就在那裏一樣。

自己來到了天臺,質問了,逼迫了,然後零羽就這麽跳下去了——這些應和著泠珞的需求而被創造出來的現實,用完美自洽的邏輯說服了她自己。

泠珞忙不疊地拿出手機,打開微博,剛準備打字,又突然發現這不是最要緊的事。她應該報警……不,應該先和零羽商量商量怎麽辦。泠珞手忙腳亂地撥通了零羽的號碼,但空號的忙音又無情地擊碎了她心裏的希望。

零羽拒絕了泠珞。

為什麽——她要背叛我呢?

“果然她還是不需要我。”

“果然我還是配不上她。”

終於結束了煎熬的一周,四天之後的泠珞在自己的房間裏,在日記本上悲哀地得出了結論。

“怎麽樣,這樣的話,可以放心地忘了嗎?”在泠珞合上筆蓋的那一瞬,一個神秘的聲音透過紙面,逃過鼓膜的關卡,神不知鬼不覺地鉆進了她的大腦裏。

她什麽都沒有聽到。

“嘁,一群吃人血饅頭的家夥。”失去了時間和地點的標記,在某個星期日下午的陽光中,泠珞望著黑石榴工坊外忙著拉起警戒線的警察,還有熙熙攘攘的圍觀者,不屑地吐出了這句話。她轉身,坐上了直達學校的5路公交車。黑石榴工坊地面上穿著第五音秋季校服的身影並未在她的腦海中勾起一點波瀾,因為就連這一頁,也和前一天被揉成了一團、從墻壁上撕下的偶像海報還有零羽的照片一起被丟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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