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羽？你為什麽要那樣做？回答我啊！不是說好了要一起超越我們的偶像嗎？明明我絕不會背叛你，明明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

——你為什麽又要背叛我啊！

泠珞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秋風無情地拆解開零羽的發辮，與自己呼喚零羽的聲音相互廝打，彼此阻隔。天空晴朗得過分，零羽就像她們初次見面時那樣背對著自己，然而這一次她對泠珞的呼喚無動於衷，只是站在頂樓天臺的欄桿後面一動不動，紅色的發帶與落葉一起隨風飄散。

我其實並沒有責怪的意思，並沒有遷怒的意思，我只是想問問她而已，我只是想把這一切都搞清楚而已……

泠珞反覆安慰自己她的初衷僅此而已，一定是自己搞砸了什麽才會讓零羽不經解釋就拋棄自己。可不論她怎麽反覆地催促詢問，零羽什麽都沒有說。

像是一尊逐漸風化的雕像。

“你倒是說些什麽啊！”僅僅是還不到半年前，還是墨默在用這句話催促著因為第一次見到零羽而呆立的泠珞，可最後這句話卻變成自己用來仿佛是質問零羽的“武器”。

泠珞頂著突如其來的狂風，艱難地向前走著，而零羽就是在這個時候，毫無預兆地，翻過了欄桿。

她美麗的棕色長發在空氣中漂亮地打了個旋，然後像被瞬間澆熄的火苗般離開了泠珞的視野。

泠珞甚至來不及尖叫，只是本能地沖了過去，看著零羽離她越來越遠。

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個過程叫做“墜落”。

從生到死，自上而下。

日歷在不可抗力的推動下嘩啦嘩啦地被風撕走，每一頁都寫著“16”這個數字，飄得滿天都是。

零羽與泠珞的距離被固定在了幾十米這樣一個數值，之後所有的計算法則都宣告失靈。

因為她成為了無法被運算的一個定量，她的時間和靈魂一並成為了虛無，無論泠珞再怎麽追趕，無法超越，也無法抵達，甚至無法被看見。

泠珞從此捂上了耳朵，在記憶中瘋狂穿梭，想要找尋空曠的天臺上可能被零羽遺落的音節，可是她什麽也沒能聽到。

連一句告別都沒有。

戛然而止的落幕，與那盛大的開場截然不同。

為什麽啊？

“為什麽啊！”

這一次，她歇斯底裏地喊道，向下伸出手，試圖抓住零羽紛飛的衣袂。

不要否定我。

不要離開我。

不要——背叛我。

手臂伸長到酸痛。皮膚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是那樣地草木皆兵，“是抓住了嗎？”“這是抓住的感覺嗎？”神經元的信息交流幾乎紊亂。

近乎靜止的時間中，零羽在半空中緩慢地轉過身，散開的褐發掃過她模糊的面容，像是有了生命般，違背重力向上延展。零羽的嘴唇張張合合，泠珞睜大了眼睛想要辨識，卻被自己兩鬢的長發遮擋住了視線。

在說什麽呢？零羽那有些焦急的神色，到底是想要告訴自己什麽呢？

“小心！”

泠珞繼續探身，卻在這聲尖銳的警告下條件反射地縮了回去，失去重心，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個滾。

當她回過神來時，看見的是與藍天白雲極度不符的銀色刀光，而自己的裙擺與加害者的那柄唐刀不過毫厘之隔。

視野再度晃動，零羽也好，加害者也好，又消失在萬裏無雲的藍色天空下。

站在她身邊的，是讓她動情過的那個顏語，還有被他緊緊摟住、一臉莫名激動卻說不出話的那個黑色的自己。

“顏語？”

泠珞難以自抑。

這真的不是幻覺嗎，不是這殘忍的世界將她失去的美好再度陳列展示然後重演的陰謀嗎？

“你還好嗎？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已經被……”話音未落，已經忍不住嚎啕大哭的沖動，泠珞只能捂住嘴巴，肩膀不自主地聳動。

“你不是不希望我死嗎？”顏語用他磁性的嗓音反問道，“所以，在你的力量的幫助下，我回來了。”

他的身影一如既往地高大可靠，眼神也一如既往地溫柔深邃，他的身上散發出泠珞熟悉的陽光的味道，不像真的陽光那樣灼熱，也不和陰天時的白日一般虛偽。

“我的……力量……？”此時泠珞的眼裏只有顏語，原本被悲憤激發的腎上腺激素此時漸漸消退，她又一點點開始地回到那個最令她自在的敏感脆弱的狀態。

好害怕，完全不知道怎麽辦，好想被人保護，好想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對，都靠你強烈的心願，你的呼喚，你的妄想——我才回來的。”顏語用寬厚的手掌輕輕地拍著泠珞的頭。

“真的嗎？我真的……做到了嗎？”泠珞還不敢相信，只能夠不斷給他人帶來痛苦和麻煩的自己，也能有做到什麽好事的一天。

“不要總是否認自己，親愛的。你的力量也有美好的一面不是嗎？只要正確地使用它，你就能遠離一切痛苦，之前的磨難都只不過是成長路上必要的插曲而已。”

“可是……”

“沒有可是。你要相信自己，因為我相信你啊親愛的。你可以改變世界，只要你能勇敢地面對它，總有一天，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會被根除。不會有人被傷害，不會有人被背叛，象牙塔這個詞也不會再被那些墮落的世俗之人汙蔑成幼稚和愚蠢。還記得嗎？你每次回學校老晚點還總是把人的尊嚴都擠掉的公交車，只要你認真地想一想，那樣的問題就再也不是問題了。”

顏語的眼中燃燒著令人無法拒絕的熱情。

一朵小小的花朵從水泥地上長了出來，泠珞凝視著她，在腦海中想象著整個花田，然而剩下的花朵不知緣何沒有開放。不過有這麽一朵就已經夠了，紅色的百日菊，象征對友人的思念，以及不變的永恒。

“看，我沒說錯吧，親愛的？”顏語接過那朵百日菊，即使根莖已經折斷，依然開得艷麗。甚至，在泠珞完美主義的驅使下，那些斷開的植物纖維本身又孕育出了新的花苞。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如果我能一直用好這個力量就好了……”泠珞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不久前這雙手上還沾滿了顏語的鮮血。她本雖無意，那些妄想卻變成了最為折磨顏語的武器。

“沒什麽不可能的。你只要徹底地承認它，留在這裏就好。”

“什麽？”

泠珞註視著她用自己的力量催生出的百日菊，有些恍惚。

“只要留在這裏就好，你能創造出一切你想要的和只屬於你的……啊！”顏語又重覆了一遍，最後突然吃痛地小聲叫了起來。

他的手上被身著黑色第五音校服的泠珞咬出了深深的齒痕。而泠珞也被她狠狠地踩了一腳。

“不……要……”

顏語眼中的柔和消失了一瞬，但馬上就把那個黑色的泠珞緊緊地摟住，還握住了她的雙手。

可是，另一個自己斷斷續續的聲音卻和最開始時一樣，直接在泠珞的腦內響起。

“她到底是誰？”泠珞有些不快地問道。

“她是另一個你，但是比你受過去的影響更多吧，我猜？只要你想的話，你們也不是不可以合二為一，恢覆正常……”

“不要聽……他的鬼……話！”腦海中的聲音沙啞而憤怒。

“當然，我愛的是‘泠珞’這個人，所以不論是哪一個樣子的你，我都會坦然接受的。我不在乎你經歷過什麽，只擔心你遇到難處不和我分擔。你已經讓我起死回生了一次，我們就這樣在一起，還有什麽別的是做不到的呢？”顏語的語速不知不覺有些變快了。

“醒醒……泠珞！你真的想……永遠……被困在這……嗎？”

那個黑色的自己緊緊皺眉，叛逆地在顏語的懷抱中掙動，像是一個在黑夜裏死也不相信太陽還會再次升起的小孩，乖張又徒勞地揮舞著自己無形的爪牙。

“被困在這？”泠珞不自覺地說出了聲。

“親愛的，怎麽可能有那回事呢？這是完完全全被你掌控的世界啊。”

“永遠……躲在這裏……忘記……現實……忘記真相……回不去……永遠……忘記掉……零羽……”

腦海中的聲音哽咽著，也許是正被什麽所壓迫的原因，仿佛帶著深重的怨恨與責怪，又似乎因為沾染了看不見的嗆出的鮮血而慘烈。

忘記零羽？

泠珞的心裏閃過一絲陰霾。

可是，如果她真的如顏語所說，能夠好好使用妄想的力量，那麽就連這樣的悲劇，是不是也可以被改寫？

泠珞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她後退了一步。

“親愛的！”顏語用少有的嚴肅語氣叫她，“你能創造未來。過去的事情還在害怕什麽呢？連我都回來了——倒不如說，正是因為你承認了你的力量，我才能再次和你相聚。”

“哪有……完美……怎麽可能……簡單啊！你還要……再……逃避嗎？”嘶啞的氣音已經高亢到了尖銳的地步。

“泠珞！”顏語和腦海中自己的聲音同時叫道。

這是什麽情況？

是直覺，泠珞覺得面前橫亙著一條巨大的鴻溝，她不知該如何跨越。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在她頭上澆下一盆冷水，再度令她覺得自己不配就這樣坦然地接受顏語所說的未來——哪怕他自己說已經不在意那些因她而受的傷害。

如何才能贖罪？只是簡單地、留在這裏就好了嗎？

她一手造成的災禍，真的就能這樣一筆勾銷了嗎？

泠珞再度猶豫了——她絕不是不想為了顏語留下來，只是她無法什麽代價也不付就厚著臉皮接受他的原諒。她已經不習慣毫無代價的幸福。

未來，真的是靠隨波逐流就可以到達的嗎？

她伸出手，發自本能地想要觸碰被顏語摟住的另一個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她伸手的瞬間，顏語的表情有一瞬的缺失——不是模糊也不是扭曲，只是單純的“不存在”。而另一個自己蒼白的臉上似乎稍稍恢覆了一點血色，她合攏的雙手裏露出一抹微弱的紅色，刺進了泠珞的眼睛。“別把自己關在妄想裏！未來絕對不在這裏！”像是缺氧的人突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腦海中響起的聲音不知為何通暢了。

“親愛的……”顏語捉著黑色的自己的雙手，將她攬到身後，急切地走上前去，想要擁抱泠珞。而泠珞回憶著自己看到的那一星點的紅色，忽然打了個寒噤。

“顏語……”她聲音顫抖地問道。

“怎麽了？不是說了不要害怕的嗎？”

“你……叫我什麽？”泠珞含糊而畏懼地拋出了這個問題，她不想放慢語速，甚至連讓自己聽清楚這個問題也不願意。

“泠珞。你是我的泠珞啊。”顏語極其自然地說道。

“不，我是說，你以前說我吃東西時的樣子，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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