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短暫地缺失，喉嚨的幹澀感突兀到爆炸，連帶著睜大眼睛時眼球和眼皮的摩擦也變得刺癢難耐。

“親愛的，你這到底是……”

顏語伸出手，寵溺地撫上泠珞的面龐，後者卻畏懼地躲過。

這聲音明明和記憶中的一樣溫厚，泠珞卻再也沒辦法將這和他的面容掛鉤。

像是在看一張紙，一個音畫不同步的老式短片，甚至連眼睛看到的畫面本身都像是批發市場裏閃著藍綠色光芒的劣質塑料立體畫片，虛假的影像借由密集的紋路相互折射出來，產生閃著廉價虹光重影。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不應該是這樣的啊……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泠珞再次捂住了嘴。

口中仿佛有什麽尖銳又沒有殺傷力的碎片四處剮蹭，齁得要命的甜味緊緊地在口腔的表皮。那是肌肉的記憶，是大腦的渴望，虛假而真實。

“花栗鼠。你是我的小花栗鼠。”

縱然已有先例，但那才是自己真正從所愛之人那裏得到的愛稱，是這世上最最親密的暗號。

是顏語。但不是顏語。

“太過分了……”

雖然竭力扼制著想哭的沖動，但淚水還是一滴一滴地逃過思想的鉗制，從淚腺中鉆了出來，列隊靜候決堤的一刻。移不開視線也挪不動腳步，僅僅是維持站立雙腿就好像要抽筋，明明自己想要逃脫的危險人物此刻就站在面前，可泠珞就是無法做出搖頭以外的動作。

挾持著黑色泠珞的顏語輕輕一笑，骨節分明的五指撥開深青色的額發，男性顏語的面容就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加害者輕佻譏誚的面容。她有些嫌棄地一甩手，屬於守護者的其他偽裝也煙消雲散。

“你竟然……敢假扮他……？”

泠珞咬著牙發出嘶啞的質問，指甲嵌進自己的臉頰，感覺不到痛似的陷進去。

她想要逃跑，可好不容易後退了兩步的腳又失去了控制，將她帶回原位，強迫她直面加害者。松開手的瞬間泠珞忽然感覺到雙手空蕩蕩的，似乎缺少了什麽東西，她不由得發出短促的“啊”的一聲，想起了另一個自己一直握得緊緊的雙手。

零羽的流蘇……是什麽時候落下的？為什麽會在另一個自己的手上？失去了零羽的流蘇，她還能從加害者手中保護自己嗎？

差一點，又是天旋地轉。

“為什麽？為什麽要假扮他！”

泠珞用上了最大的音量來掩蓋自己的不安。

不能讓加害者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流蘇了……要拿回去才行，然後和另一個自己一起離開這裏……

“因為，好玩啊。”

加害者嬉笑著回答道。

“我也想看主人小鳥依人的樣子嘛……怎麽說呢，算是開竅了吧！突然覺得偶爾像美人魚先生一樣，放輕松點也不錯！”盡管加害者強忍著笑意，扭曲的笑聲還是時不時從她薄薄的雙唇間漏出來，“而且這不是很像電影的大團圓嗎？和相依為命的愛人在這妄想的世界裏幸存下來，和和睦睦地生活下去……難道不是很美好嗎？如果這樣就能讓主人心甘情願地留下來，我還真不介意犧牲一下這副容貌——反正最後主人都是要被我殺死的。”

泠珞忍不住幹嘔起來。

“當然也要多虧了你的潛意識和你一樣愚蠢，在那種情況下還有心情去撿那種根本沒用的破爛。死人的東西，回光返照一次也就夠了吧。真是個完美的紕漏，讓我抓住了。”

加害者鄙視地看向黑色泠珞的雙手。

“潛意識……？”

“她只是備用計劃而已……虧我還覺得我演得挺像美人魚先生呢。”加害者無視泠珞疑惑的神情，口中依然挑釁。

“你沒資格學他，也學不像他。顏語那麽善良，和你這種天生殘暴的人一點也不一樣！可是你誤導他，欺騙他，利用他，讓他去做他最不想做的事情，還想讓他變成和你一樣的人。可他最後還是證明了他不是你，他贏了你！你到底是多沒有自知之明，才覺得自己可以假扮他？”

“呵，我可沒有欺騙他哦，主人。我只是讓他認清了他真實的自己而已。我和他原本就同根同源，彼此貫通，不存在誰無法成為誰的問題。倒是主人嘴上說著要讓他做自己，結果卻還是讓他服從你的願望。啊……我真是太喜歡主人的無恥了！”

加害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泠珞一時語塞。她本就還沒有完全從守護者顏語為她而死這件事中恢覆，加害者雖然說話尖銳露骨，但是為了讓自己難受，也幾乎不會說謊。

被刻意壓制住的悲傷，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你這麽快……就忘了他的話？”

潛意識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泠珞，哪怕沒有開口，嚴厲的責問也和以前一樣地傳達到了泠珞的腦海中。

泠珞愕然。她原本以為潛意識只是過去的自己的殘影，或者是被她丟掉的恐怖記憶的化身，是已經與自己完全分離了的東西。從未認為過那是自己的深層意識。畢竟那個黑色的自己清醒堅定得令她畏懼，與容易受到影響的自己判若兩人。

但是，但是，她從來沒有一次想要傷害過自己什麽，將那些殘酷的真相擺在眼前也不是為了讓自己痛苦。潛意識一直引導著、幫助著自己，哪怕自己一開始並不願意從美夢中醒來。

泠珞不知道潛意識還知道多少。

但是，正因如此她才需要和自己的潛意識談個清楚。潛意識比自己更早註意到流蘇的掉落，明知加害者的危險也要回去撿起，那麽這一定是因為，零羽的遺物能幫助她們離開妄想吧？

即使在這一刻，潛意識也冷靜地把泠珞本身擺在了第一位，警醒著她。

“是啊……他要我……活下去呢。”泠珞囁嚅著回答了潛意識。

無論那是顏語發自內心的心願，還是出自自己內心強加給他的守護者身份促使他這樣說，但就當下的情況而言，泠珞也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無恥也好，自私也罷。我不會浪費顏語為我爭取的機會的。”泠珞深呼吸，擡起頭直視遠處的加害者。

“他給了我快樂，給了我驚喜和溫暖……就和當初的零羽一樣。我不了解這些東西，所以也不知道怎麽去杜撰，就算他是回應我的願望而生，也不是什麽機器人一樣的東西，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如果我在強迫他要求他什麽，也只是希望他比其他人美好而已。”

泠珞一邊試著拖住加害者，一邊緊盯著加害者的一舉一動，尋找能夠解放潛意識的機會。身體同時感受到恐懼帶來的冷以及緊張產生的熱，好不矛盾。

“真是白金級別的待遇啊。”加害者冷漠地笑道。

“別誤會了，我從來沒有期盼過你，就算有，你也完全比不上他。你才是應該知恥的那一個。所以我會聽他的話……活下去……逃出去……我不會浪費他的犧牲的。你也別以為自己還可以冒犯他。”

“活下去？逃出去？”加害者眼色微微一暗，像是聽笑話一樣誇張地咧開了嘴，“不，那不是主人最真實的願望。”

加害者顏語以比風還要快的速度拔出了唐刀，另一只手將泠珞的潛意識整個圈在懷中，將她當做人質，揚起的嘴角裏滿是興奮和扭曲。

“等一下！”泠珞慌張。

地面的圓點磚塊暴動，一根被風刮斷的欄桿也將尖銳的斷口戳向加害者，然而沒有任何一塊磚塊被泠珞真正催動，失去準頭的欄桿也沒能轉移加害者分毫註意力。

為什麽會失敗？

泠珞既驚且懼。

冰冷的刀光閃過之後，所有阻礙物應聲墜落，而唐刀的刀鋒沒過被挾持的泠珞黑色的潛意識的胸口，一片血紅。

滴答。 滴答。

“主人，繞過我的想法很美好，但是，這樣你就回不去了。”

在充斥著驚愕的氛圍中，加害者略帶寂寥的聲音像是毒蛇般游走，攀附上泠珞的身體。

“本來還想著節省點體力，和平地做好這個交易再和主人一起玩，不過看來主人很熱衷於性價比最低的方式啊？

”加害者接著自言自語道，“為什麽就是不肯忘記呢？遠離現實的生活多好啊。如果沒有選擇潛意識的話，主人妄想的力量也不會退化到如此地步。”

泠珞殘存的希望再次被打破。

“無需悲傷，主人，她本就是你不該蘇醒、不該獨立出來的那部分……是萬惡的現實。她的存在只會讓你痛苦，讓你倍受折磨。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不！！！”

“主人不是一直想要變強嗎？只要潛意識還活著，只要現實還活著，主人就永遠無法變強，永遠無法快樂。主人，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你很快就可以忘記她了！留在這裏，純粹地為我而發抖吧，為純粹的死亡而不是死亡的意義發抖吧！不要懷疑地恨我、怨我吧！這個世界裏沒有其他人！沒有其他的惡！只有我！

”

加害者摟住被刺穿的潛意識，放肆叫囂。只有這樣，她存在的價值才可以重覆在人類本能的恐懼中得到肯定。

真……可……笑……”泠珞瀕死的潛意識像木偶一樣，整個人吱呀作響，“明明你自己，也是一樣的……”

這出了口的、輕微的聲音並不為遠處的泠珞本身所聞，正像守護者顏語向泠珞吐露的心聲與“小花栗鼠”的稱呼沒有被加害者聽見一樣。

一直保持著清醒、對妄想的誘惑置若罔聞的潛意識，眼中憤恨地敵視加害者的火焰逐漸熄滅，身著黑衣的手，也緩緩地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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