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說泠珞變了——她的宅閱讀裏開始出現封面花花綠綠的星座運勢書，耳機裏偶爾傳出流行情歌的旋律。她像是一夜間從一個已經掉在地上開始萎縮的蘋果，變回了還在長勢良好的蘋果樹上紅撲撲圓乎乎的蘋果。

“這個也許是說我和他……不，到這裏就不像了。”泠珞一邊嫌棄著一邊囫圇吞棗地翻閱著種種以前被她視為三俗糟粕的東西，自己打自己臉的窘迫感完全被“學習”的欲望蓋過。

雖然內心不知怎地有種“早該如此”的預感，但泠珞依然滿腦子都是顏語。

“你看，我沒說錯吧？愛情來了連門板都擋不住，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墨默開始以勝利者的姿態自居。

“墨默姐，八字還沒一撇呢！”泠珞不高興地說道。

“什麽八字還沒一撇……”墨默不屑地瞥了一眼泠珞，“這天下從來就沒有等你準備好了再降臨的愛情。你不就是還不知道怎麽稱呼他麽？天哪！VividCycle從來都目空一切的副隊長大人居然會因為這種事情煩惱！”她誇張地叫起來。

“閉嘴！”泠珞暴躁地拍了拍桌子，“我是真的很煩惱！”

她每次想說諸如“顏語送了我一個手機殼”“顏語給我發了個短信”之類的句子時，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稱代詞放在“我的”後面來替代顏語的名字，所以每次都會嚴重卡殼。

男朋友？我喜歡的人？喜歡我的那位？我家親愛的？都配不太上顏語在泠珞內心裏的地位。

哪怕只是在外人面前直接提起顏語的名字，泠珞也是一千一萬個不情願，總感覺像是對外人說起手中藏寶圖上標註的埋寶地點一樣，白白將什麽拱手送人了似的。簡直恨不得他們從不知道世界上有顏語這個人。

她之所以每次只能說到“我的”就會卡殼，是因為，她越來越覺得，只用這兩個字來形容顏語就夠了。

“那種事情你想怎麽叫就怎麽叫啦！”墨默打斷了泠珞的糾結，“你的約會禮物想明白了嗎？”

“明天去十六號工坊。”

“你終於開竅了。”墨默滿意地點了點頭。

十六號工坊是一家在年輕人中頗有口碑的手工禮品作坊，客人可以自己制作自己想要的禮品。很久以前泠珞就覺得，如果有喜歡的人的話，親手制作的項鏈就是最好的禮物，只是當這個人變成顏語的時候，她突然就有些心虛了，害怕他看不上這樣的禮物。

顏語的告白簡直是劈頭蓋臉朝著她砸下來的，她試圖從自己身上找出一萬個優點，來說服自己有充分的被顏語喜歡上的理由，可馬上就覺得自己狂妄自大。但如果不能明確地知道顏語喜歡的是她身上的哪一點，她又害怕自己很快就會讓他失望。

她把第一次約會的禮物視作這次的關系對自己的第一道考驗。

泠珞站在十六號工坊的門口，看著地上那攤已經被擦淡卻還是紅裏發黑的大塊汙漬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認命地走了進去。

“歡迎光臨！下午好……哎，小妹妹，這次想做什麽？”老板娘熱情地迎了上來。

“打算給項鏈做掛墜，金屬的，可以嗎？”泠珞拋出了她深思熟慮後的結論，畢竟這是自己和顏語結緣的共通點。她又想了想，顏語回禮的花束中那朵紅色的百日菊浮現在眼前，“顏色就……紅的吧。”

“要不用原來的那個模？”老板娘麻利地取出一個模型來。

“我不用別人已經做好的。”泠珞禮貌地拒絕道，不過還是朝那模型看了兩眼，發現不論是大小還是高音譜號的形狀都很順眼，甚至還有些熟悉。

算啦，第一次來，第一次做，還是要自己親自動手才有意義。

店主奇怪地看了泠珞一眼，嘴裏嘟噥了一下，將她領到了專門的制作區。

制作區只有一個專門的金屬用工作臺，工作臺下廢料堆裏各種尖銳的帶棱角廢料總是看得人發怵，制作難度在人們的口風中也是最高。不過，泠珞覺得，正是只有閃閃發亮的光芒才配得上自己心目中的顏語。

即使隔著手套，手指還是不時被工具戳得很疼，泠珞一聲不吭，只是悶頭想著顏語的事情，將自己的心意完全灌註進去。

最後，當閃著光芒的紅色高音譜號掛墜躺在軟絲綢材質的墊子上時，泠珞的心才滿意地放了下來。

“小妹妹，你看，要怎麽稱呼收禮人呢？是送給你男朋友的吧？有沒有什麽昵稱？”店主將盒子用禮品紙包好，貼上了卡片。

泠珞擰著眉，再一次陷入了遲疑。

“我自己拿回去寫吧！”泠珞付了錢，回到家，思忖了一個晚上，最後還是只好在卡片上畫了一個笑臉。

顏語決不應該只是已經存在於字典裏的一個平平無奇的“男朋友”，也不是只能通過“喜歡泠珞”才在自己的世界裏獲得一席之地的角色。她還是覺得，顏語就是顏語，是被預言選中了的人，而自己也不應該是被顏語稱作“女朋友”一類的角色，如果沒有一個最合適自己的稱呼，她寧可等待。

陽光明媚的星期六，泠珞早早起床，在房間裏翻箱倒櫃，最後還是哪一套衣服都不滿意。墨默的各種建議都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看著房間裏的一地狼藉，她打了個噴嚏，望著書桌上的小禮物盒，差點止不住生出“要不幹脆裝病別去算了”的念頭。

只和顏語外出一整天，還是第一次。非常想再見他一面，卻又希望這一切都停在這樣彼此思念的狀態就好，不敢奢求更多。

汽車駛過蔚藍色的海濱，海面上的鉆石像是夜晚遺失的星星般爭相閃耀，推著一簇又一簇的泡沫拍在了沙灘上，驚動了海鳥，撲棱著翅膀成群地飛了起來。

泠珞趴在車窗上，眼睛發光地看了一路，下了車還戀戀不舍地回頭。並不是沒有看過這樣的景觀，只是它們從未在腦子裏留下過如此深刻的印象。它們不再只是單純的“海”、“天”、“鳥”，它們組合在一起的名字叫做“第一次和顏語去游樂園時路上的景色”，如果不記住的話，那就太奢侈了。

她牽著顏語的手，覺得自己像一只被人剛剛從收容所領養出來的小狗，掩飾不住對美好事物的貪婪。直到被顏語用地圖戳了好幾次臉，才茫然地回過頭去。

“餵，想先玩哪個呀？”顏語半蹲下身子去問她。

泠珞忐忑地打開了地圖，原本要脫口而出的一句“什麽都好”被顏語同時帶著鼓勵和批評的眼神逼了回去。泠珞看看地圖，又看看游樂園裏五花八門的設施，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一直負有盛名的甜甜圈摩天輪上。

而她還沒有開口，顏語就拉著自己的手奔跑了起來。

那座巨大的甜甜圈摩天輪的大部分小包廂都漆上了金黃的底色，剩下幾個有的包著棕色巧克力糖衣，有的覆著白白的糖霜，每一個看上去都是那麽的美味酥軟。今天的天氣非常好，暖洋洋的，照得那些甜甜圈像是剛剛出爐似的，幾乎可以聞到甜美的香氣。包廂裏的座位不是簡單的塑料，而都填充滿了棉花，外面是紅色的絨布，遠遠看去，就像果醬一樣塗在甜甜圈的內環。

泠珞一開始面對顏語“想坐哪個包廂”的問題還有些膽怯，不過興奮很快就戰勝了矜持，指著最閃閃發亮的原味甜甜圈：“就要那個好了！”

隨著甜甜圈逐漸升高，樂園的全貌逐漸顯現出來，泠珞的眼神完全被兩側窗外的景色吸引，叼著那塊波板糖，在軟軟的坐墊上左右移動，裙子的蝴蝶結像兔子的耳朵一樣晃悠。

“過山車、機器秋千、跳樓機、旋轉茶杯……還有兩點鐘的小醜表演……啊！我想看拉糖！然後……鬼屋你去嗎？”

嚼著在小攤上買的花花綠綠的零食，泠珞原本緊張的心也逐漸放松。她認真地掰著手指，開始數起接下來要玩的項目。

“去啊，你不要怕就行了。”

“我才不會怕呢！啊，你快看……”

過山車正在五顏六色的軌道上俯沖，滿載著人們的歡笑和尖叫。

“你的膽子還挺大的嘛。”顏語順著泠珞指著的地方看過去，笑道。

“才沒有呢。你沒有想去玩的地方嗎？”泠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這個嘛……”顏語瞇起眼睛，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過山車，機器秋千，跳樓機，旋轉茶杯，小醜表演，拉糖表演，鬼屋。非要說的話就在閉園前再坐一次摩天輪好了。”

泠珞吐了吐舌頭，沒把“狡猾”兩個字說出來。

“不過比起這些小事，我還在考慮更嚴肅的事情。”

“什麽？”

“我們今天都沒有叫過對方的名字，其實我早就在想，一直用‘你’和‘我’來互相稱呼，也太無趣了。”

泠珞的心裏“咯噔”一下。

“可是仔細想想，我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稱呼你了，對你，對外人，都是。”顏語看上去真的很煩惱的樣子。“‘女朋友’太正經……‘愛人’太老套……思來想去還是只能叫你的名字，因為你就是你。但所有人都能叫你的名字，我覺得自己沒什麽地位。”顏語攤手。

泠珞幾乎嗆得要把那塊波板糖整個咽下去了，顏語竟然和自己在為同一件事煩惱。

“珞珞？這樣如何？”

“不，不要。”泠珞無力地擺手拒絕，內心卻松了好大一口氣。

原來他也在在意這個問題啊。

“我們不一定需要一個特殊的稱呼吧。”她把波板糖咬成幾大塊，然後送到一側口腔裏嚼著：“我也想了很久，但還是不願意用世界上已經有的任何一種稱呼來和別人形容你。因為你就是顏語啊，你的名字、身份，和你對我的意義，都是‘顏語’。雖然世界上每個人都可以叫我的名字，可只有你叫我的名字時，我才會覺得我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人。”她緊張地，含著糖果的碎片，故意把話說得飛快又含糊不清，但最後臉上的溫度還是燒了起來。

我又在胡說八道了。她想。

事實上是否真的有那麽令人心潮澎湃的未來都還未可知，不過至少她此刻的心是雀躍著的。

顏語對她的發言露出了驚詫的表情，但很快他的眼睛就重新瞇成一個好看的弧，“你說得真好，看來我要珍惜一下我的魔力了。”

這個笑起來真好看。

而他是“我的”——泠珞突然發現自己的想法很霸道。

“花栗鼠。”顏語突然說。

“啊？”

“你剛才吃糖的樣子就像花栗鼠，一直在嚼。”

泠珞飛快地捂住了嘴。

糟糕，這洋溢的心情，是快樂嗎？為什麽自己竟然會覺得十分合適呢？

“‘我的花栗鼠’……啊，不行，這個太長了，我還是叫你的名字吧——我們差不多該準備下去了小泠珞。”

“小字是多餘的！”泠珞假裝氣憤地借著包廂停穩的晃動踩了一下顏語的腳，一個人先跑了出去，絲毫不在意那雙看上去挺新的鞋子會被汙染成什麽樣。

以前只要看不見顏語的臉，哪怕只有一秒，她都有諸多不安，忍不住去思考正確的戀愛方式究竟是什麽樣的，到底有沒有一套公認的標準應當遵循。身邊所有墜入愛河的女孩都能夠一眼被人看出被人所愛的理由，而自己與他們都不一樣——而只要顏語那可靠的身影出現在眼中，這些想法就總是被拋到九霄雲外，她總是不記得自己應當表現出什麽姿態才算妥當，只是回過神來時每件事都沒出差錯，而顏語總是對她微笑。

啊，這種肆無忌憚的感覺真好。

她把手伸進小包裏，捏了捏那個裝著紅色譜號項鏈掛墜的禮物盒，對這一天的尾聲更加充滿信心。

【2017.2.14實體書二校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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