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幾乎90度的過山車上向下俯沖，那種遺忘一切只感受到心臟狂跳的刺激難以言喻。

在螺旋的機器秋千上看世界不斷顛倒，色彩被拉成彩虹一樣的長條。

初秋的天氣極好，有夏季特有的晴朗與尚未覺醒成冬日的凜冽，所有的歡笑都以最清爽的姿態保存下來。

兩個人閉著眼睛體驗了跳樓機，又在坐旋轉茶杯的時候毫無節制地轉動方向盤，一切都變得顛三倒四，連顏語的腳步都變得有些漂浮。

“咱們還能不能繼續了？”顏語自嘲地說道。

“能！”

已經玩瘋了的泠珞爽朗地答道，她已經好幾個月、好多年沒有體會到這樣輕松的感覺了。這就是自己在夢裏曾經虔誠許願過的一切，是自己曾經求之不得的幸福，沒有人與人間爾虞我詐的糾葛也沒有恐怖的噩夢。

“我要把這樣的美好維持到永遠。”她對自己說。

作為一個童話主題的游樂園，鬼屋並不是這裏的招牌項目，倒是因那些古靈精怪的故事設計而帶著異樣的特殊。

“哇，那個是想要一口一口吃掉孤獨，最後把自己吃掉的故事啊……”泠珞抱緊了顏語的胳膊，在腦海中搜索著場景故事的介紹。

那是一個有些矛盾的故事。

他們行走在饕餮的胃裏。這個怪物把世界上所有的孤獨都吃進肚子裏了，包括最後孤零零的自己，可是她忘記了，她把自己也吃掉之後，孤獨便再次失去了能夠被承載的容器，再度散落世間……

無止境的孤獨，什麽都能夠催生出來。

泠珞從骨子裏為這個怪物哀悼。她從靈魂的深處，與那徒勞無功的掙紮產生了共鳴。嘴巴不自覺地張開，甚至有沖動想要為她譜寫一首鎮魂歌。

紅衣的幽魂坐在散發著血腥氣味的籌碼上朝自己扣動扳機，然後是與大地融為一體的懶惰少女，以及通往下一個房間、深藍色中透出邪惡的狹窄的門……

那道軟軟的的窄門只容得一個人通過，所有結伴的游客都不得不暫時分別。泠珞下意識地就轉頭看向顏語，仔細看著他深青色的雙眼，仿佛只要把這樣的一副容貌永遠地刻進心裏，自己就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事情。

“別怕。”顏語柔聲安慰道。他面部的輪廓在陰暗的燈光下被陰影所覆蓋，被凝練成了高度概括的塊面，那樣的搭配讓泠珞恍然間覺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另一個色調的夢境裏面看到過。

是誰呢？

延伸向窄門的蠕動的過道像是要往門中輸送什麽東西似的在催促，泠珞搖搖頭，再次告訴自己不要多想。

她一個人抓著搖晃的鎖鏈走進窄門的房間。向上看去，高處的色彩晦暗不明，仿佛正孕育著什麽不詳的東西，蠢蠢欲動。那種壓迫感，真實得讓泠珞甚至產生了只要自己呼喚、那當中就必定會有什麽詭異的影子真的會降生一樣。

地板配合嚇人的音效響起，泠珞縱然有心理準備，但也被室內突然投影出駭人景象並扭動起來的墻壁嚇了一跳。廢棄游樂園的墳地裏，彩漆褪色的塑料木馬上插滿了冷兵器，地上撲著一具被線性物體切割成粉末的焦屍，完全碳化的喉嚨還在哢哢碰撞，伴隨著笑聲，擠出的是“再見”這樣的字眼。

泠珞往後跳了好大一步，本能地想起了顏語黑暗中那雙深邃的眼睛，可是此時那眼睛變成了充滿殺意的冰青色，嵌在的是一副與顏語相似又在氣質上大相徑庭的面孔上，隱隱的金發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顏語！來救我！”泠珞嚇得大叫，可是就在這時腦海中冷不丁竄入一個冷漠的聲音：“別相信他。”像是直接貼在自己的耳邊說的。

泠珞在原地轉了個圈，看見了幾乎要被墻壁上誇張的泡沫完全遮住的出口——一道比入口寬上許多的大門。

“別去那裏。”冷漠的聲音再次響起，泠珞這一次確認了那聲音直達腦內。她驚嚇到了極點，發現身後赫然站著一坨粘稠的、還在向下滴水似的人形黑影，身上的詭異絕非人類喬裝打扮所能偽裝。

黑影的身高與體態還是少女，泠珞不禁聯想到那些都市傳說中自殺的鬼魂。

“泠珞！你還好嗎？”顏語匆匆趕來，泠珞擦了擦眼再次看去，那黑影轉瞬不見了。

“沒事吧？”顏語擔憂地跑來。

泠珞想要撲進顏語的懷抱，可她突然看見自己張開的雙手上各自赫然出現了一個貫穿的洞，鮮血淋漓，而顏語的臉也有一霎扭曲變形，變成沼澤一樣漆黑粘稠的東西。

“他不是真的！”

泠珞發現自己又幻聽了，她仔細看去，自己的手還是好好的。

“別看到我也亂叫啊。”顏語彎腰掐掐泠珞的臉，用帶有磁性的聲音平穩住了泠珞的思緒，她這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顏語一點問題都沒有。安心感再度湧上心頭，她決定以後再也不理會那些奇怪的幻聽。

是了，自己曾在悲慘的夢境中，呢喃過若是有人相陪就不會害怕了。而顏語正在自己的身旁。

這不就已經足夠幸福了嗎？

“這裏的燈光設置真厲害，都能誘導出人的幻覺了。”她故作輕松地和顏語說道。

“是啊，雖然不是招牌，但確實很用心。”

手掌殘存著痛的幻覺，泠珞把顏語的手抓得更緊，開始想盡快走出這個地方，可還是忍不住三番五次地回頭，最後也只在人群中捕捉到一個黑底白邊帶著五線譜的裙擺。

第五音有過黑色的校服嗎？

她使勁眨了眨眼睛，可是原本站著黑影的地方，又什麽都沒有了。

“被嚇到啦？”走出鬼屋之前，顏語同時帶著得意和寵溺揉亂了泠珞的頭發。

“才沒有呢！”泠珞倔強地搖頭，“還不是那個房間不能兩個人一起進去。”但是說罷，泠珞還是不放心地左顧右盼，尋找著那個對自己說話的黑色身影。

“好啦，都出來了，就別想那麽多了。一起來照相吧。”顏語為了轉移註意力，把泠珞拉到主題換裝合影的區域。

只是非常普通的游樂園變裝照相服務而已，只看房間外質量參差不齊的樣照，泠珞還覺得庸俗，可是看到顏語的身影和自己一起顯現在照片上時，她又產生了一種幸福的真實感。

顏語就是顏語。不論怎麽看，從他臉上都看不出別人的樣子來。

泠珞下定了決心——是時候執行自己的計劃了。

“跟我來！”

她扯著顏語的袖子，一口氣，跑到了鬼屋旁的瞭望臺上。從那裏，他們可以遠遠地望見甜甜圈摩天輪、美人魚海盜船、被風箏圍繞著的旋轉木馬，還有彩虹拼色的地面上正在舉行的童話人物大游行。各種甜美的色彩和歡快的音樂融合在一起，交織出一副令人安心的場景。

他們在眺望臺上看了一會兒，泠珞扶著低矮的欄桿，總擔心顏語會不小心翻下去。也不知道這樣悲觀的想法從何而來，她又把顏語往回拉了幾步，自己背對著欄桿。

泠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臉還是止不住地開始發燒。她從包裏掏出了那個貼著笑臉卡片的禮物盒，為了防止自己的手顫抖，直接像是出拳一樣遞到了顏語的面前。

“哇，花栗鼠的氣勢好厲害。”顏語吹了一個很優雅的口哨，俯下身子，平視泠珞。

“偶然間發現了一個手工店……真的是偶然！我沒什麽送禮物的經驗的……只是覺得很好玩……不對，還、還是花了一點時間的！”

“謝謝，會是什麽呢？”顏語用嘴抿住那張笑臉卡片，一邊哼著小調一邊開始拆包裝。泠珞手忙腳亂地本想阻止，然而木已成舟，面對露出了真容的禮物盒，她的臉燒得只差冒出蒸汽了。

“應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這半個月我好開心，就像是在做夢一樣。你很溫柔，你給了我重新愛上生活的理由，讓我感到很安全……我總是很懷疑自己……但是我會為了你變成一個更好的人的！”泠珞一口氣說完，不敢去看顏語的反應。

她覺得稍稍有一點不對勁，因為空氣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讓她覺得像是掉進了時間的夾層裏一樣，光線由於丁達爾效應，利刃般劃過了這一切。

她鼓著膽子擡起頭，卻被眼睛所看到的刺目的一幕釘在原地。

顏語為難地捏起了她精心制作的項鏈，然而掛墜只有一小部分還與鏈條掛鉤，盒子裏躺著其餘高音譜號掛墜斷掉之後的餘下兩節。

顏語見她一瞬間垮塌下來的表情，也失去了原本的泰然自若，急忙把項鏈放回盒子就要哄她。

也許是玩的時候在哪裏磕碰過了，也許是小作坊的材料本來就不行……這些都沒什麽所謂。顏語的話語聽上去都那麽遙遠，而泠珞只憎恨自己的無能。

“對不起……對不起……”她混亂著道歉。

自己明明只是想表達愛意和感謝而已，為什麽會被這樣的現實所否定呢？這就像是一個糟糕至極的惡作劇，讓好不容易覺得可以放下心來的自己在顏語面前變得更加卑微和無恥。

“你沒必要這麽自責的……”顏語慌張地安慰著她。

“不啊，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很多不好卻真實的感覺……所有的美好，維系的東西都和項鏈一樣脆弱，根本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就會損傷得不成形狀，散落得找不回來，而我根本對一切危機毫無預見性。”

泠珞看著碎裂的譜號項鏈，覺得分外眼熟，像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的心就這樣碎過一次了。

“為什麽你要去面對危機呢？”顏語強硬地把禮物盒子從泠珞手中拿開，蹲下身子，把它放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然後伸出雙手捧住泠珞的臉。

“不要忘了，泠珞，我說過，不用怕的，有我喜歡你。”

“這又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泠珞看著人行道上的其他情侶出神。

她又想起自己第一天看到顏語表演時的心情，就像是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旅者，突然目睹了真神的降臨。她所有的驕傲和矜持都宣告投降，再也無法堅持自己的唯一性和正確性，她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了一顆渺小的塵埃，可以隨時被拋棄和替代。

“你那麽優秀，閃閃發光，還那麽不計回報地對我好……”

“因為我想這樣做，我的本能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可是我真的值得嗎……我連一個小禮物都保護不好……”

“可是有我保護你啊！”顏語的語氣裏帶著少見的強硬，他憐惜地輕拍著泠珞的臉，泠珞只能被迫註視著他。

“我從不認為有什麽東西能夠成為我們關系的預兆。”顏語說道。

“我喜歡你這句話，本身就是我的誓言。”

“我為和你在一起而感到快樂，也希望你能和我感受到一樣的快樂。不需要為這小小的插曲難過，即使沒有它，我也不會離開你的，因為我本身就是被你所吸引的。”

泠珞死死地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遺忘項鏈掛墜粉身碎骨的慘狀。

是的，相信顏語。

要相信他。

相信那完美扣合的宿命感。

她想起坐在顏語的車後座兩個人拘謹的對話，想起那個小小的創可貼，想起初次見面時他的琴聲、他的微笑，還有陽光在他眼裏點綴出的光亮，她曾經害怕如果這一切統統變成了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東西，那麽原本貼在它們身上的名為“美好”的標簽，就會像被摘下的花一樣，統統枯萎變質。

在無數個夢魘裏她早已學會不去想象完美的結局，被神經質的自我懷疑折磨到奄奄一息，名為理想的高峰上的空氣，對她來說已經太過冰冷。她永遠記得她有一次在夢中與人攀上了那個高峰，隨後指引過她的人們就從她的眼前消失，天空中響起悲戚的訃告，她發了瘋一樣地跑下山去，地面上卻空無一物，隨後連同她攀爬過的整座山一起，世界夷為荒蕪，她就像一個玻璃瓶中的螞蟻，被毫無來由的窺視感所囚禁。

而聽到了她的求救聲、將她從這一切當中解救出來的人，是顏語。

“別害怕。”顏語再次強調。

“你說的是真的嗎？”

在山頂上被人拋棄也好，互相理解後分道揚鑣也好，都不會再次發生了嗎？

“我可以再次向你發誓。”

身體被摟住，額頭上傳來一點點濕潤的觸感，那是顏語的嘴唇。

“就算世界毀滅，我也會擋在你身前的。”

熱乎乎的氣息刺激著耳郭，泠珞條件反射地縮起了身子，“噗”地一聲笑了，“誰知道世界是不是從上面毀滅的啊。”

她緊張地數著自己的心跳，又忍不住去對比顏語胸腔裏傳來的起伏，一來二去之間，沈悶的聲響不分彼此，占據了整個腦海。

啊……這就是她曾經在夢境與現實的夾縫中深深期待過的溫暖與心跳，與夢中的一切嚴絲合縫，別無二致。

顏語忽然低下身子，在泠珞面前單膝跪下，俯視的角度讓泠珞慌了神，這一次不光是臉，全身的血液都逐漸升溫。

“那麽，讓我替你撐著天也是可以的。”顏語答道。

我好想相信他啊。

泠珞在心中與憑空再次出現的警告聲互相駁斥，她一次又一次地壓下“別相信這個謊言”的幻聽，假裝看不見視網膜上閃現的黑斑與金色的幻影。

“說話算話？”泠珞央求般嘆道。

“說話算話。以我的生命起誓——

我將守護弱者；

我將對抗殘暴；

我將抗擊一切錯誤；

我將為手無寸鐵之人戰鬥；

我將幫助所有、也是唯一向我求助的人；

我絕不傷害她與她愛的任何人；

我將支持她與她所有的夢想；

我發誓，我將對所愛至死不渝。”

這一次，顏語莊嚴地親吻上泠珞的手背。他深青色的發絲掃過雙眼，泠珞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好像演員啊……”快樂也好，激動也罷，泠珞的語言組織能力完全失調，最後只能憋出了這樣一句完全不搭調的感慨。

“是啊，可是我說的是真心話。”顏語說，“如果你需要我是達西，是羅密歐，那麽你就是我的伊麗莎白和朱麗葉。只有卡西莫多我是演不成的，因為我還要挺直腰桿去保護你。”

“……嗚。”泠珞滿面通紅地撲進了顏語的懷裏。

“那麽……約好了哦？保護我，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拋棄我……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嗯，約好了。我的小花栗鼠。”

那個破碎的譜號掛墜帶著鏈條和盒子一起掉在了地上，與地面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碎成更加細微的晶塵。可是，這一刻，它已不能再吸引任何人的註意力了。

【2017.2.14實體書二校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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