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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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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過了門洞,經過皇甫卓房門口,往外分為兩端各可通往正廳的岔道,左首經庭園和荷花池到正廳,右首連著後院,可先抵達正廳,再過去則是別院。皇甫卓帶著初臨自右而行,選這條路徑是因為中途會經過一線李樹夾蔭,夏季走此道較為舒爽。

原先這個夾道種植的是蓬草,七年前夏侯瑾軒來此作客,回明州後不久便令家中商船落點開封時順道捎了一株白李過來,附上一封給皇甫卓的信,信中言道他雖無緣得見初臨華顏,但瞥其姿影,潔若霜雪,清致如花,既不爭艷於桃,亦不傲冷如梅,更不使嬌似杏,反而令他想起了素有“二月雪”之稱的李花,清而不艷,秀而不揚,因此興致高昂地去尋了株相品不俗的白李寄來,聊表對佳人的一番推崇。

皇甫卓本來對夏侯瑾軒此等心想而意至的舉動大為搖頭,如此風花雪月,不如多費點心思在正經家業上才是真。那時初臨已經搬至內院,便將這株白李種在她房外院落,過了一個冬天,初春來到,李花枝頭滿開,當真便如樹間堆雪,潔而不寒。初臨雖不能見物,但她立於樹下淺嗅其芳,人與花相融相映的美好姿影深深觸動了皇甫卓心神,於是他親自去尋了十來株同種李樹,連同這株夏侯瑾軒送來的一並落根於夾道兩旁,往後此處便成了仁義山莊二月時節最美的地方,行經此道便香雪滿襟,難舍其景。

此時夏初,香雪早已雕融,取而代之的是累累結實,蔭蓋涼舒,初臨吸了口氣,微笑道:“李子香味飄溢出來了,可不知熟了沒有?”

皇甫卓擡頭略一端詳,道:“我看尚未。”伸手摘了一顆果實,在鼻下嗅了嗅,初臨道:“我嘗嘗。”他便將李子湊到她小嘴前,她輕輕一咬,皇甫卓問:“如何?”

初臨嗯了一聲,不予置評,道:“卓哥哥也嘗看看吧?”

皇甫卓不疑有他,一口咬落,緊跟著眉鼻皺起,竟是酸澀難咽,當即吐出口來,就看見初臨一臉難忍的笑意,恍然道:“好啊,妳是故意騙我吃這酸李子的。”

初臨笑道:“我沒說它是甜的,何來騙人之說?”

“妳啊!”皇甫卓莞爾道:“也虧得這般滋味妳能面不改色,哪來的這種功力?”

“卓哥哥若像我一樣每日都喝苦兮兮的湯藥,不出一個月定也能功力大進。”初臨嘻嘻一笑,跟著皺了皺鼻:“不過這李子當真酸得緊,我忍得可辛苦了!”

“可沒人讓妳忍啊。”皇甫卓笑道:“再過一陣子,這些李子便能摘來釀酒了,屆時……”笑聲忽斂。

屆時,可要寄上一壇去給夏侯世伯。

自從五年前夏侯瑾軒偕同暮菖蘭等人出海尋仙草至此音訊全無以後,只要見到這些李樹,皇甫卓便忍不住想起夏侯瑾軒。再如何不願接受他已葬身海底的事實,亦無法心懷他還活在世上的渺茫希望。每一年他都命人將李子釀酒窖藏,並不忘捎上一壇去明州夏侯世家。他失摰友,夏侯府兩位長輩痛失兒侄,他僅能以自己的方法,代替友人敬孝關心他的父叔。

初臨聽他語聲忽斷,已知其想,輕輕道:“卓哥哥可是想起了夏侯少主?”

皇甫卓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個夏侯少主,初臨和他至今始終未得照面,但她知道他是皇甫卓最要好的知交,她亦間接地受他不少照拂,卓哥哥好友生死不明,生還渺茫,她如何不能感其憂痛?搭在皇甫卓掌上的小手輕輕一握,說道:“夏侯少主他們說不定遇上了海上仙島,他那喜好神怪仙說的性情,多半因為仙島上有什麽奇聞異事而流連忘返,不知歸期了。”

皇甫卓知道她在安慰他,順著她的話淡笑道:“他若真是貪游忘事,回來以後定要被夏侯世伯禁足個一年半載了。”

“卓哥哥要是瞧不過去,尋個理由邀他來開封作客不就能替他解套了?”她笑。

“哼,他活該被禁,正好藉此學習家業。”

不過是為了不顯傷感才順口而說的玩笑,初臨說得認真,皇甫卓竟也覺得不無可能,然而他終究不是個寄望縹緲之人,念頭一過,也就放下了。

過了夾道李蔭,徐徐來到別院,那張楓下秋千因風輕輕擺蕩,皇甫卓扶初臨在上頭坐下,自己在一旁石凳上落坐。

初臨在這獨立院落起居了七載,房內一應重要物事都搬挪到內院去了,院子裏的秋千卻留在原地,每日散步都一定會回來這裏坐上一坐。她足尖淺蹬,愉悅地輕輕蕩著,皇甫卓看她怡然自得,不禁再一次相問:“真的不將秋千移至內院嗎?”

初臨微微撅起嘴,道:“若移到內院了,往後我哪裏還有借口散步來這裏?”

“妳想去哪兒我都會陪妳去,何需理由借口?”

初臨脆聲一笑,搖頭道:“卓哥哥明知我在說笑,卻還是這麽認真。”停了停,道:“物有所適之所,這秋千一開始便搭在這兒,早已不是單獨的一件物事了,而是和這棵楓樹、這個院落,和卓哥哥搭造給我的心意融為一體,成了我的記憶之一,若僅將秋千移走,離開的、留下的,豈不各自淒涼?”

皇甫卓咀嚼這番似淺實深的話,初臨又道:“況且將秋千留在這兒也挺好,以後若是有客人來了,留住在這間客房,說不定也會喜歡這秋千,我又何必獨占?”

他點頭微笑,“嗯,妳開心便好。”

綠楓底下,初臨面帶滿足笑意,有一下沒一下地蕩著秋千,皇甫卓在一旁目光柔和地看著她,兩人就算不說話,亦是寬心自在。

別院那頭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又是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接著傳來壓低了的說話聲音,聽起來似乎是有個人正往這裏走來,又來了一人趕緊追上前者,兩人低聲商談著什麽。皇甫卓於是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兩人出現在門洞處,卻是劉言和另一名神色惶恐弟子,劉言垂首抱拳道:“回少主,是陳明有事要報,我已讓他晚些再說。打擾少主了,我們這就退下。”

陳明是新進不過兩年的弟子,剛成為劉言底下師弟,由他帶著學習處理門中事務,對莊內該註意的事項尚未全然熟稔;他正由修武處聽來一件消息,修武要他轉告劉言,請劉言告知皇甫卓,陳明一時找不到人,正巧看見皇甫卓和初臨在別院,便未多思,想著不如直接呈稟少主便了,也省得多一趟傳話。劉言修武等人在門中資歷較深,懂得察言觀色,俱知道該回避卓初兩人相處時刻,陳明並不知其中機巧,卻是劉言及時趕來,攔下他一陣低斥。

皇甫卓雖不喜和初臨在一起時被人打擾,但他深知自己既為少主,諸事不得隨心所欲,因此並未著惱,面色平和地道:“無妨,既然來了就說吧。”引著兩人離開門洞,去到別院另一頭。

劉言道:“稟少主,是關於凈天教的事。南方有報來傳,凈天教和莫家堡的人發生了沖突,這次卻未有善了,竟致死傷,莫家堡三傷一死,這消息使武林大為震動。”

皇甫卓身子一震,道:“竟然發生了死傷之事?消息確實無誤嗎?”

“是,駐在外頭的弟子已經確認過了,確有此事,南方因此沸沸揚揚,莫家堡的人忿恨難平,誓言覆仇。”

皇甫卓劍眉緊緊攏起,“終於還是……還有什麽消息嗎?”

“暫時沒有了。”

“嗯,你們先下去吧。”

劉陳二人退下,皇甫卓回到秋千處,初臨不能見物,感受因此格外敏銳,察覺到他情緒與方才有異,遂問道:“出什麽事了?”

皇甫卓重重嘆了口氣,道:“南方有門派和凈天教黨羽起了沖突,卻不如以往那樣無事平息,已然發生了傷亡之事。”

“啊,竟然……”初臨感其所感,亦染上憂色。

五年前皇甫一鳴為了要將歐陽英拉下武林盟主之位,用盡心計,揭發歐陽英得力弟子姜承身負蚩尤血脈的實情,往後機關算盡,終於將姜承逼上人界遺魔盤踞的覆天頂,自改名字為姜世離,成了魔教凈天教之主。養在深閨之中的初臨對外界變化並無所悉,一切都來自皇甫卓之口,他和姜承昔日交情匪淺,和夏侯瑾軒一同致力為姜承洗刷冤屈,無奈皇甫卓的正直影響不了其父競逐武林盟主的權欲,還因坦護姜承而被皇甫一鳴禁足莊內,不允許他插手姜承之事,皇甫卓心中抑郁,自都向知心紅顏傾吐。

初臨不懂江湖中事,傾聽居多,她知道皇甫卓對姜承成為凈天教教主一事耿耿於懷,百般不願相信,然而事實在前,如何能夠不信。他素來正義剛直,對害人妖魔痛深惡絕,卻料不到曾經一同生死扶持的兄弟竟是魔物,直教他難以接受;最終,他對妖魔的成見還是因而略有寬松了。

“……姜世離入魔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只為護守同族在武林中爭取一席安身之地,若他能帶領魔人安份守己,和人類互不侵擾,那麽武林如何不能容納異己?”皇甫卓緊眉搖頭,“可近年來凈天教已不如初建立之時低調安份,中原各地不時有武林中人和凈天教徒發生沖突的消息傳來,而今甚至造成死傷……中原武林當初對姜世離落井下石,逼他成魔,幾筆血債他定不曾或忘。有人說,姜世離初時之所以偃旗息鼓,乃是為將養兵息,等待時機成熟,要向武林報覆當年仇怨;而今局勢顯然已成,凈天教動作頻頻,令人不得不諸多留意。”

仰面望天,心念觸動,想起五年前他與夏侯瑾軒和姜承還曾與其它友人結伴遠赴樓蘭,見識奇景怪事、惡鬼神龍,如今時光變遷,往事依然歷歷如數,夏侯瑾軒卻已失蹤不知音訊,姜世離與人類友人理念背道而馳,終難再有把酒言歡之時,他不禁喟嘆:“事態至此,恐怕將一發不可收拾;昔日之友,終於免不了要兵戈相向了嗎?”

初臨聽出他心中無奈,心疼卻無能為力。她輕喚他一聲,朝他伸出雙手,皇甫卓明白其意,將身子挪近,初臨觸及他臉龐,捧住了尋到他眉間,柔指輕按。皇甫卓閉上眼感受她的安慰與溫柔,低聲道:“是我不好,讓妳聽了這些話。妳只要在我皇甫家的保謢下安心過日子即可,外頭的武林紛擾本不該由妳憂心。”

“卓哥哥別這麽說,我喜歡你說給我聽,煩惱只要說出來,心裏就會舒服些,也總會有解決的時候。”初臨輕嘆道:“只可惜這些事我不懂,無法給你出主意,幫不上你的忙。”

皇甫卓柔笑道:“妳把身子養好,多吃幾口飯,別染上風寒,就是幫我的忙了。”

“哎,說著簡單,這忙可著實不好幫呀。”她偏頭故作苦惱。

皇甫卓笑嘆口氣,握住她雙手,將唇抵在她指上,低語:“妳好好地在我身邊,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初臨心中一甜,羞喜地點點頭,“嗯。”

再如何柔情眷戀,也不能醉臥溫柔鄉中不問世事,皇甫卓收攝心神,道:“藥應該差不多煎好了,我們回去吧。”

初臨順從地起身,由他護送回房,皇甫卓看著她喝完湯藥,叮嚀了幾句,正要離開之時,初臨喚住他:“卓哥哥。”

他停步走了回來,握住她伸來的手。

“怎麽了?”

初臨仰面對著他,神情無比認真。

“無論外頭發生什麽事,我都會與卓哥哥同甘共苦,一起面對,不會只躲在你的保護之下茍求私安;我也會盡我的力量保護卓哥哥,保護卓哥哥所重視的一切,讓你開心。”

皇甫卓心中震動,竟不知說什麽才好,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柔情,忍不住將柔弱的她緊緊擁住,動容低喃:“傻姑娘。”

此時此刻,他想起了皇甫家,想起了凈天教,想起了姜世離,以及他帶走了歐陽家二小姐,並娶之為妻一事。

縱然彼此立場沖突,但他們身後都有所欲護守、仰賴他們保護之人。若天無兩全,那就為了各自的理念執起兵刃,戰場相見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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