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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許鴛鴦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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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臨頰上仍微微燙著,滿腦子要和他解釋早前那句令他誤解的話,可又羞於啟齒──他要是打算若無其事地揭過,而她又舊事重提的話,豈不是太羞人了嗎?但若不說清楚,他會不會以為她輕浮孟浪、行止不端?兩心交戰,不得決策,反而一路無語,不知不覺已來到院落門洞之前。

“初臨。”

忖思間聽見叫喚,初臨擡頭望向皇甫卓,入眼是他星目薄唇皆深噙笑意。他面容不若平時石龕微光下的隱晦難辨,反而是映著亮燦燈火一般明亮清晰,尚不及意會因何如此,皇甫卓下頷朝前一點,道:“看。”

只見她的院落自門洞處至房門口,兩側各高懸一列花燈,燈中燃燭,團團光暈彼此相映相銜,猶如兩匹光錦,雖不到明亮如晝,卻也是輝煌奪目。花燈共十四盞,一排各七,形圖各異,燈皮上或墨繪或彩塗著各種圖案或詩句,有的手法童稚,有的字跡洗斂。初臨一眼就看出來了,一排是皇甫卓送她的花燈,另一排是她送他的,他們小時候曾經約好,每年元宵都要贈送彼此親手制成的花燈,待累積夠多了,就能以此布置仁義山莊,那麽即使初臨不能出門游逛燈會,他們也能在莊內自賞花燈;而今不過一十四盞,要繞遍偌大的仁義山莊自是不足,但布置這一方小巧天地卻綽綽有餘。

初臨喉間哽著千言萬語,眼裏熱聚了滿眶瑩淚,她轉頭望向皇甫卓,對上他柔情無限的目光,再看身後,青鸞含淚朝她微笑,劉言搔著頭,神色可見靦腆。

她沒有想到自己是不可能有機會見到仁義山莊燈海浮沈的樣子了,但有人替她想到了。看來木桶讓老鼠咬穿一事純屬子虛烏有,是為了引她離房以便布置,予她驚喜。

皇甫卓微笑牽扶著她,帶她走進明燈夾迎、投影鋪道的石路,每一步都配合她步伐而走得悠緩。初臨一步一望,望著每一年歷歷在目的回憶,回眸身畔,那個一直相守相伴的小男孩已然身長玉立,依然像兒時那般細心護守著她,一如他現在凝視她的目光,幽柔含情,不願再錯過一絲她的喜怒哀傷。

“卓哥哥,謝謝你。”她含淚一笑,沒讓眼裏的淚落下來,反倒使那雙翦眸像浸在清泉之中透澄如晶。

皇甫卓微笑道:“謝什麽呢,花燈還不夠多,不能繞遍山莊,卻是可惜。”

初臨聞言心中淒惻,自己一旦不能視物,將再難以書畫,只怕就無法再親制花燈送他了。卻聽他接著道:“以後除了我們的,還要讓孩子們也跟著制作花燈,不出幾年想必就能夠在山莊裏辦燈會了。”

初臨羞紅滿面,聲如蚊吶:“卓、卓哥哥怎麽想這麽遠去了,我們都還沒……還沒呢……”

“想得遠一些,才更覺得往後的日子值得企盼,不是嗎?”他撥開她被風拂貼在臉上的細發,指腹觸及她頰上熱燙,眼睛觸及她含羞帶怯的目光,心中不禁一蕩,隨即恢覆理智:“不過,得先將妳養壯一點才行。進屋吧,妳該喝藥歇息了。”

初臨還留戀那些花燈,不舍入屋,皇甫卓僅容她在外頭待到青鸞端來湯藥,她坐在臥榻喝藥的時候,他升旺炭爐放到她腳邊,說道:“眼下將入冬,一日冷過一日,過陣子大概就要降雪,明兒我便讓人來妳房裏掛上隔氈,準備迎冬。”

藥喝畢,初臨推說現在滿腹湯水不好躺臥,央皇甫卓允她外頭踅轉舒舒胃,皇甫卓勉為其難地將她裏得密不透風,兩人又去花燈下待了一陣子,待藥湯下胃,便不容分說帶她回房。

初臨在內房由青鸞替她梳發更衣,準備就寢,她不停看向緊掩的門扉,青鸞忍不住笑道:“別瞧了,少主還在外頭呢,看樣子是會留下來陪姑娘的。”

初臨喜道:“真的?”

“真的假的,一會兒不就知道了嗎?”

青鸞讓她上榻,覆上繡被,初臨尚無睡意,就靠墻坐著,青鸞想了想,又去櫃裏搬來一條暖衾擱在床榻角落,初臨不解道:“青鸞姐姐,我被子一條足夠,不需要到兩條被子。”

青鸞嘻嘻一笑:“以備不時之需呀。”接著打開門,果見皇甫卓坐在外廳椅上,正翻看一本架上拿下來的詞譜。青鸞將內房的門大開,好讓初臨從床榻處也能看到外頭,然後含笑告退。

初臨覺得皇甫卓坐得太遠,可又不知該怎麽開口讓他過來,就怕又引起他誤會,一雙小手無意識地搓拈繡被,既羞赧又苦惱。皇甫卓餘光留意著她,見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空坐,便道:“快睡了吧,別老是胡思亂想。”

初臨不太情願地應了一聲,只好躺下,也不放下床幔,面向外頭不發一語,了無睡意。皇甫卓一直盯著同一頁的同一個字,根本不知道他正看著的是誰人的詞作,心緒浮動間更無法忽略初臨迎面而來的視線,便故作無事擡眼看她,這一看卻忍不住皺起眉頭。

“看看妳,連被子都不蓋好。”

初臨剛才順勢躺下,並未順理被子,僅著單衣的上半截身子幾乎曝露在外頭,她心中有事,未察覺寒冷,這時經他叨念才醒覺過來,自己正要整理,皇甫卓早已幾個大步過來,替她攏好繡被,將她覆得嚴嚴實實,僅餘一匹烏發和半張小臉露在外頭。他在床沿落坐,背對著她催促道:“快睡。”

初臨的聲音悶在被裏,遲疑羞怯:“卓哥哥,你……你會一直在這兒陪我嗎?”

皇甫卓微微轉過身子看了她一眼,便不自在地調開目光,硬聲道:“妳睡就是了。”

“可我還不想睡。卓哥哥,你陪我聊天可好?”

皇甫卓頓了頓,道:“那麽我去拿張椅子來坐。”初臨嗯了一聲等著他,他卻沒有動作,不多時又開口:“妳想聊什麽?”

“嗯,我想想……”想了一會兒,刻意找話聊反倒更想不出話聊,臉紅招認:“我……我沒想到要聊什麽,其實我只是希望……希望你留在這裏而已。”

皇甫卓面上亦紅了,默默地脫下靴子挪進空出來的床榻外側,雙手交叉在胸前曲腿盤坐,心不能靜,但覺此情此景有些熟悉,驀然想起往事。

“妳記得小時候以前也曾央我陪妳睡嗎?妳想念妳母親,想偷偷出莊那一次。”

初臨笑道:“怎麽不記得,夜裏醒來卓哥哥就不見了。”

他跟著笑:“妳只說陪妳入睡即可,我自己亦瞌睡過去,醒來後看妳睡沈了才走的。”

初臨唔了一聲,咬了咬唇細聲問道:“那……卓哥哥今夜能不能不要走,就一直在這兒陪我?”

皇甫卓紅著臉清了清喉嚨,夾雜了一聲含糊的應諾。初臨笑開小臉,翻身欲起,皇甫卓連忙按住她肩膀,道:“妳做什麽?”

“我想跟卓哥哥一起坐著,這樣……才好看著你。”

皇甫卓抿了抿薄唇,抑聲道:“被窩裏暖和,妳乖乖躺好便是。”替她拉好被子,伸手解開自己的束發,長發披散而下,跟著和衣躺了下來,緊盯床頂深呼吸幾回後,側身面對她。

卸下了一應外在妝飾,兩人都是最沒有防備的清素模樣,一股難以言喻的親昵氤氳在兩人之間,像是僅有他們知曉的秘密。初臨癡看皇甫卓,眼睛舍不得一眨,脈脈低語:“今晚我一定不睡,我要一直看著卓哥哥,不錯過任何一眼。”

皇甫卓心頭猛然一抽,強笑道:“累了就別勉強,我總是在這裏的。”

初臨盈盈一笑,臉頰枕貼在手背上。“卓哥哥長這樣──”她認真而專註地以眼描繪他,描繪那劍眉如飛,星目朗朗,鼻挺若削,薄唇堅毅。“卓哥哥也長這樣──”自被中伸出一朵暖香柔荑,閉眼撫摸他的五官,他的臉龐,他長而不如她柔軟的發。她張開眼,美目含情,粉唇帶笑。“卓哥哥的樣子,我永遠不會忘。”

她倩笑著,皇甫卓卻痛徹心扉,激動地連人帶被緊摟住她。

她眼睛極美,他一直知道,也最是知道。當眾人稱讚她相貌清秀脫俗時,他一下就看見她的眼而不是其它,往後的日子,這雙秀目早就鐫刻在腦海深處,無法或忘──那是以最細致的工筆行雲流水畫就,秋水澄澄,清波皓渺,讓他想起丹楓谷底的清潭,有其凈澈卻無其寒冽。

而今這雙眼睛將要永遠看不見了。

他大慟:“初臨,妳養劍令我為戾氣所侵的身子康覆,自己卻代替我壞了健康,我愧對於妳!妳告訴我,我該怎麽補償妳才好!”

“卓哥哥好傻,你沒有愧對我什麽,能幫上你的忙是我最開心的事了。”她柔聲說道,滿足暖笑:“我能夠繼續待在你身邊,就是最好的補償了。”

“初臨……”

她輕撫他臉龐,凝睇他略顯充紅的雙目,疼惜道:“卓哥哥,你累了對不對?我聽青鸞姐姐講起,她說劉言告訴她,你在陳留時為了刻玉連著兩夜未眠,回來後又一路奔波,沒有片刻喘息,就算是習武之人仗著身體強健,也不能這麽熬著。卓哥哥能不能……就在我這兒歇息?我還不困,但我不吵你,好嗎?”

皇甫卓確實感覺雙目酸熱,但情知不單是兩夜未合眼之故,他心中酸楚,此時不論她要什麽他都會無條件允她,順從道:“好。”又低啞開口:“初臨,我……能抱著妳睡嗎?就像現在這樣,我不會踰矩,妳在被中,我從外面抱著妳便可。”

初臨粉頰染嫣,卻是笑顏羞綻,歡喜無限:“嗯。”

皇甫卓閉上眼,不多時卻轉身打了個噴嚏,兩人這才驚覺他身上並無暖被,在入冬的夜裏這般和衣而眠定要被風寒所侵,接著初臨便看到床榻角落青鸞預先備下的另一件暖衾,頓覺羞不可抑。

暖衾底下的皇甫卓連被擁著初臨,鼻間充盈著她的溫暖幽香,初時還待平息妄念,後來心境逐漸沈靜平和,不多時便安然睡去。初臨本就不困亦不願睡,此時浸溺在皇甫卓的男子氣息之中,不覺有些暈然,神智反倒更加清醒。她端詳他沈睡容顏,白天時候的嚴謹自持此時盡卸,顯得毫無防備,萬分可親,她心裏無限憐愛,聽著他規律的鼻息,衷心祈盼往後每一夜兩人都能如此相依而眠。

“初臨……”

初臨正數著他睫毛,忽聞低喚,連忙應道:“怎麽了?”卻再無聲息,皇甫卓仍自熟睡,並未醒轉。

原來是夢囈,初臨暗想,忍不住露出笑意,心如浸蜜。他夢見她什麽呢?明兒問問他,也不知他還會不會記得。

情念倏動,初臨小心地半撐起身子,皇甫卓一只手橫在被上圈攬著她,並未因她的動作而醒轉;她躑躅半晌,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將自己垂散在頰旁的發撩至耳後,帶著滿腔羞澀和難遏情潮,俯身在他右頰上印下一個傾情長吻。

這一夜,初臨深深註視這個她愛逾性命的男人的睡顏,忘了自己什麽時候沈入夢鄉。她只記得,他是她永遠失去光明前的最後一眼。



初臨佇立在略帶灰色的黑暗之中,一時間感到茫然,然後才想起這是她一直以來與劍靈見面的夢境。四周怨靈仍在,數目看著竟比上一回所見少了不少……往常怨靈凈減的速度並不劇烈,歷時七年也才凈化一半,如今不過數日便少去肉眼可知差異的數量,卻是異象。

她流目四望,看見劍靈自遠而來──他步伐蹣跚,來到她面前之後即告不支,跪倒在地。初臨連忙蹲下身看望他,著急問道:“劍靈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劍靈十分虛弱,緩緩告知一切。

這套長離劍養劍之法,分流了初臨的靈氣和精氣,靈氣以養劍靈成形面世,精氣以煉怨靈凈化怨戾;靈氣虛耗可以休歇待補,精氣虧損卻會造成憑軀衰敗,養劍人的健康先遭蠶食,後是鯨吞,最終可能因此命殞。

劍靈在養劍之前便已蘊生,只是靈力尚微,不成氣候,只能壓制怨靈作亂,卻無法消滅他們。這些年他依憑初臨靈氣逐漸茁長成形,終於具備幫助初臨化滅怨靈並抗禦戾氣侵蝕的力量。他一心一意助她,以緩她因養劍而肉身折耗的情形,若控制得宜,她便不至於為養劍而喪失性命,待劍靈出世後,她的身子更有逐漸好轉的可能。只是既已毀損,必有遺缺,最多亦只能比現今狀況為佳,而無法回到過往健康。

然而怨靈憤怒反抗,在前一次他們夢中見面之後第三天群起反撲,他戮力苦戰,受到牽制,這些日子以來才會無法與她相見,劍氣紊亂亦是此因,如今雖然慘勝,後果卻已造成,再無彌補之機。

劍靈緩緩撫過初臨的雙眼,低下頭似是憾恨。

初臨的眼睛長年來為戾氣所滲蝕,逐漸不良於視,劍靈一直以劍氣替她抵擋戾氣,拖延發病時機,卻因為怨靈團結反撲,戾氣大盛,短短數日內激劇了失明之速,劍靈抵抗怨靈的同時,依舊咬牙苦撐戾氣之襲,這時候初臨卻離開長離劍,返回望楓村──長離劍乃劍靈憑軀,一旦劍的本體與養劍人肉身相距過遠,或者相離太久,阻絕戾氣一事便是鞭長莫及,他試著提醒她,卻意喻難明,終至錯過。

初臨呆楞失神,心情覆雜。如果她不離莊回去望楓村,或許雙目還能支撐數日;但她心知總有一天會全然失明,所以才會要求回村最後一見。說來可笑,皇甫一鳴不讓她離開長離劍,他在乎的固然是養劍不可中斷,以免有何差池,沒想到這番禁足對她竟是好事。

劍靈充滿愧歉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對不起,妳的身子,還有妳的眼睛,對不起……

初臨搖首淡然一笑,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輕道:“這些陰錯陽差,怨不了任何人。你不用道歉,你為我做的夠多了,我更應該謝謝你才是。”

她坐了下來,讓劍靈將頭枕在她腿上,輕輕撫著他的發,似慈母惜兒,似長姐友弟,語聲柔和:“我雖然失明,可我不害怕往後的日子,因為我已經擁有我夢寐以求的了。我身邊有人陪著我,悲喜與共。我會繼續養劍,等你出世,卓哥哥、我、和你,或許……或許還有孩子們,”她溫情微笑,想起皇甫卓說的企盼。“我們會是一家人,永遠都在一起。”

劍靈默想片刻才溫順點頭。

──我,會一直保護妳,保護所有妳在乎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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