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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情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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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臨佇立在望楓村口,心緒激蕩地註視這個她離開七載後終又得見的故鄉。總算是回來了,當初離開之時沒想到能有機會回來,亦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情況下回來。

皇甫家的馬車太過惹眼,初臨不願張揚,便讓門人將車停在村口外,自己和青鸞步行入村,讓馬車回轉開封。她一步步走,一步步看,乍一見,村貌仍是舊時模樣,待要細細審量,才發現許多地方都與記憶有所出入,已不覆當年光景,徒留唏噓喟嘆。大槐樹倒還在原地,默默護守村人的來去。本就是棵老樹,七年時光留不下太顯著的改變。

徐徐進村,幾個孩童正聚在一起玩耍,見了她兩人都停下笑語,好奇地打量著。其中一個孩子問初臨:“大姐姐要找誰?”

初臨微笑道:“唔,我要找姓夏的一戶人家。”

“夏大娘嗎,妳們沿著路一直過去,下了坡左拐,第五戶人家就是了。”

“嗯,我知道,我以前也住這裏的。”

孩童奇道:“大姐姐也住這裏?怎麽我沒見過妳們?”

初臨笑道:“我也沒見過你們啊,我離開好幾年了,今天才又回來。你們是誰家的孩子?”

一票孩童七嘴八舌地自報門戶,原來都是以往耳熟之人家裏的孩子,是在她離開期間出生成長的,難怪她都不認得。孩童們毫不畏生,新奇地問她從哪裏回來的、身上的柔軟衣服哪裏買的、為什麽生得那麽好看、是不是出一趟門回來就可以變得和她一樣漂亮……童言童語地十分可愛,初臨眉開眼笑地有問必答,一掃幾日來的陰霾。直到他們終於肯放她走時,她看著那群令她感受到時光變遷的孩童,驀然想起了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一詩,頓覺悵然。

初臨和青鸞施施行於村間,白天時候大人都上山下田討生活去了,只偶爾遇見幾人,都以為她是外頭來的生人。終於來到家前,屋裏安靜,初臨輕輕推開了門。

幼年之時堪稱家徒四壁,但夏氏總將房屋清整得十分幹凈,不因貧窮而有怠門面,自從初臨去了皇甫家之後,皇甫一鳴每月按時命人送來銀禮,加上當初那筆請置定銀,家中生計是大大好轉了,甚至可說是全村最富之戶,但夏氏顯然並未因此驕奢起來,反而更加低調,屋外除了整齊無雜亂之物以外,看不出與旁有異,屋內陳設確實多了些往常錢銀上無法負擔的擺飾,但仍可稱簡單樸實,僅是多了股素雅之感。

初臨打量著熟悉中帶點陌生的陳設,心中百感交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自內房走出。夏氏本在內房縫制下回見面要給女兒的冬衣,聽見外頭的開門聲便出來相看,一面揚聲問道:“是誰啊,怎麽進來也不打個招呼?”這一探,母女倆四目交接,夏氏驚呼:“初臨!”

“娘!”初臨頓時紅了眼眶,投入母親懷裏。

夏氏熱淚滾滾上湧,低呼道:“天哪,我這是在做夢嗎?妳竟然在這裏,妳竟然在這裏!”她們兩個多月前的中秋才在仁義山莊暢抒親思,此時夏氏激動的是,女兒竟然會回到家裏面來!

青鸞在一旁亦是感慨拭淚,母女兩人彼此哭泣安慰了一陣,夏氏問起為何能夠回村一事,初臨含糊帶過。她仍遲疑著要不要將失明之事告訴母親,一方面不願她操心,也知她會責怪自己當初應女兒要求將她送進皇甫家導致今日之局面,一方面卻又不忍相瞞,尚下不了決定,只好暫且不提。

夏氏愛憐地撫摸她臉頰,輕責:“妳這孩子,怎麽又比上回消瘦了一圈,都沒吃飯的嗎?”

初臨笑道:“連著染了兩次風寒,這才瘦了的。”

夏氏心疼道:“看妳這病怏怏的臉色,敢情還沒痊愈?”

“當然是好了才敢回來,我才沒笨到帶病回來討娘罵呢。”初臨嘻嘻一笑。

“妳啊──”夏氏輕捏她小巧的鼻頭,又問:“來的只有妳們兩人?皇甫少爺怎麽沒來?”她知皇甫卓對初臨無微不至,每回入莊都一定會見其陪伴女兒左右,這時不見他人,不禁感到訝異。

初臨低眉淡淡一笑:“他有事不得空閑,我不好一直勞煩他,再說他也不是非得照看我任何事不可呀,咱們總不成將他人的好意視作理所當然。”

夏氏看了看她,未再多問。夏氏得知女兒能在家中過夜,高興地坐也坐不住,要她陪著去市集買些菜肉回來置辦一桌豐盛菜肴,嘗嘗睽違已久的母親手藝,替她養養肉。

三人出門,初臨挽著母親怡然漫步,途中遇見不少長者,還有一些舊時玩伴,他們容貌或更蒼老,或更成熟,都約略能夠辨識得出輪廓,那些村裏人卻多半認不出初臨。她已出脫於鄉間小村的稚樸之氣,儼然是個生於長於富貴之家的斯文小姐,現身在這個鄉村之中突兀得令人側目,讓人不敢輕慢,也引來了不少艷羨目光──若當初被挑上成為劍僮的是自己、自家孩兒就好了。

這一整日初臨的雙目竟是狀況極佳,未有一次發作,似乎上天想助她隱瞞母親。夜裏,初臨賴著夏氏共睡一床,她細細凝視母親臉龐──大概是生活無虞之故,母親並不顯老,不似村中同齡婦人因操勞生計而看著比真實年紀要衰老上十歲甚至更多,便感欣慰,覺得至少在這件事上她當養劍人是值得的。

“這樣看著娘要做什麽?”夏氏打趣道。

初臨美目彎起,甜笑道:“我要一輩子記住娘的樣子呀。”

夏氏笑道:“娘一年比一年老,過幾年就長得和現在不太一樣了,妳現在記著有什麽用?”

“我記著娘現在的樣子,以後都不會變了。”她撒嬌地窩進母親懷裏,安心合目,讓世間最無私無求的天倫之愛熨暖她全身。

然而這一夜卻睡得甚不安穩,體內似有一股莫名騷亂,令她身子極不舒坦,夜裏盜汗數次,醒醒睡睡不得安寧,夏氏還以為她風寒尚未痊愈,為了照料她,也幾乎一夜無眠。翌日清晨醒來時初臨不能視物,眼看瞞不住夏氏,只好全盤托出。

“我不該讓妳去當什麽養劍人的,我這就去將定銀和皇甫家送來的東西全數歸還,求他們把妳還給娘!”夏氏的哭號聲錐痛了初臨的心,她軟言安慰,替母親淌血的愛女之心止傷。這種時候她反而不自覺挺起纖背。總得有人堅強,否則娘更無法支持住。

一個時辰之後她雙目恢覆,又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安撫夏氏,告訴她等養劍功成,她就會離開皇甫家回村相伴,母女倆又能一起生活,不再相離。夏氏哀切地問,為何要等養劍功成?初臨幽緲一笑。

“女兒想為皇甫少爺盡最後一份力,回報他一直以來的悉心照顧,如此才能坦然離開。”

離皇甫家來接尚有一個時辰,初臨偕著青鸞散步來到村口那棵大槐樹下,忽然興起再次俯瞰望楓村全村貌的念頭。這次一走,就算以後再回來,她恐怕也再難看見望楓村的模樣了。打量樹身,她已較七年前長高不少,枝幹距離近了,雖然長大之後便未再嘗試爬樹,但記憶猶在,應該不成問題。

“姑娘,妳真要上去?”青鸞擔心地問。

初臨應了一聲,忖量好能可爬握借力之處後,依著往日殘留下的印象攀爬而上。不知是因技巧生疏,或因身體病弱之故,昔日駕輕就熟的游戲如今對她而言卻難以負荷,當她終於爬上樹枝坐定時,已是累得胸口泛疼,手腳酸軟發顫,不由自嘲苦笑。青鸞在底下亦是看得膽顫心驚,時不時因初臨險象環生而驚叫出聲。

初臨摁了摁額上薄汗,此時居高臨下,著眼大處,乍看之下七年前後差別不多,然而她秀眉微蹙,隱約感覺略有出入,凝思片刻猛然醒悟──那些原本散落在村中各處的楓樹竟枯死了不少,記憶中村子全貌應當點綴著零星嫣紅,相比之下現今卻呈現黯淡之色,也不知是蟲害抑或水土不適之故。

這或許是暗示吧,暗示她與卓哥哥已是緣份漸失,就快斷了連系……

初臨秀目含淚,感傷地凝望那些枯楓。深秋冷風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她衣裙,青鸞卻覺得再輕柔的風息都會將初臨給刮下來,在樹下難掩焦慮,說道:“姑娘,要是看夠了就趕緊下來吧,大娘竈上的甜羹多半熬好了,等著咱們回去喝呢!”

初臨輕嘆口氣,不願再想,打算像以前那樣躍下樹──上來得辛苦,下去更感到害怕,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她雙手撐在兩側,心中默數,這時隱約聽見村外有馬蹄聲疾馳而來,她正在不容分心的時刻,並未轉頭去看,豈料就在準備就緒、正要一躍而下之時,眼前陡地一黑,失明來襲得猝不及防,她驚駭之下已穩不住身形,自樹上摔落。青鸞嚇得魂飛魄散,驚叫:“姑娘!”

“初臨!”

也不知是摔落的駭然或是那記喊聲的緣故,初臨腦中乍白,跟著跌入一具結實可靠的懷抱。率先喚回她神智的是方才還在緬想的熟悉氣息,接著是他的溫度,最後才是他焦灼緊張的聲音:“初臨,可傷到哪兒了?”

“卓、卓哥哥……”

皇甫卓松了口氣,心有餘悸地將她緊收在懷裏。若非時機湊巧,他正好飛馬趕來遇見這一刻,她嬌弱的身子可不知要受到多嚴重的傷!

初臨從皇甫卓突然現身在此的震撼中回過神,驚覺自己仍讓他抱在臂彎裏,頓感羞澀和不應該,急聲道:“卓哥哥,你讓我下來!”

皇甫卓甚覺留戀,但仍是應她要求而行,初臨急著避開他,腳下踉蹌兩步,青鸞連忙上前扶住她。皇甫卓察覺到不對勁,伸手緩緩在初臨眼前輕揮,她雙目失焦平視,不覺前方有物。他求證地看向青鸞,她難過搖頭。頃刻之間,皇甫卓感覺自己失去了部分血肉,永遠討要不回來。

“卓哥哥,你怎麽來了,你不是去陳留了嗎?”初臨略微平覆急促的呼吸,故作冷靜說道。

“門務處理完便回來了,我是來接妳回去的。”

“一會兒便會有人來接我,你這番旅途辛勞,該在莊裏好好休息才是,本不必親自前來的。”

聽來體貼的話語背後全是冷淡疏離,皇甫卓總算明白這陣子她一言一行背後的含意,原來都是為了閃躲他、遠離他。他澀然道:“我全都知道了,妳不用再故意說這些話。”

初臨臉色一變,緊絞小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皇甫卓又道:“劉言駕著馬車在後頭,片刻便至,我們先回妳家收拾行囊。我背妳回去吧。”

“我、我可以自己走。”

“好,那我們走吧。”二話不說自青鸞手裏接過她,輕扶她手臂領著她前行,不忘細心提點:“小心,前面有石頭──停步,跨過去。”

他當真什麽都知道了,連她現在看不見的事也是。初臨在他溫柔護送下緩行,情緒翻湧不休,一步一淚滴,咬著唇只是不哭出聲,皇甫卓嘆了口氣,拿過青鸞遞來的絲巾為她拭淚,她轉頭避開,腳下踢到硬實草跺往前撲跌,皇甫卓眼捷手快將她接住了,初臨縮回身子,蹲在地上埋頭啜泣。

“傻姑娘。”皇甫卓輕嘆,將她打橫抱起,邁步前去,初臨雙手掩面抽抽噎噎地哭。這時劉言驅車趕來,合不攏嘴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在青鸞的眼神示意下乖順地駕車緩行在後,四人十足引人側目。

夏氏看到皇甫卓抱著淚人兒般的初臨來到時十分震驚,皇甫卓將初臨安置在椅上由青鸞安撫,請夏氏到內屋深談。劉言在青鸞指示下收拾行李並送上馬車。半晌兩人才出來,皇甫卓神色凝重,夏氏雙目通紅,顯然哭過一回,她目送皇甫卓接走初臨,神色憂愁不舍,但未多說什麽。

劉言駕車,初臨和青鸞在車中,皇甫卓策馬在旁。初臨眼睛在家中哭泣時能見了,此時只是茫然楞視前方。

卓哥哥全都知道了,她卻未思索過他一切知情之後該要如何面對他。他又會怎麽對待自己?

馬車停止,一路上初臨只顧出神,沒察覺自望楓村抵達開封該當耗時更久才是,皇甫卓扶她下車,初臨一落地卻楞住了。眼前不是開封城,而是碧潭紅楓巖橋──他們正在丹楓谷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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