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關燈
小
中
大
長嶺沈寂，萬裏無聲。
淺流城數十裏之外設軍帳闕樓數排，裏外皆是精軍環守。中心一座藍水晶色的六角大帳內，星蒼手中緊攥著一張信紙，臉陰沈得可怕：“她這是什麽意思？讓我們撤回？”
星代只面不改色地從她手裏拿過信紙，掌心竄起一朵冰藍火苗，將紙張舔成灰燼，慢慢道：“她本就不讚同這場戰事，如今變故叢生，她怕是也察覺了大人的心思。這時候令我們全數撤回，對她來說是減少損失最好的法子。”
“照你這話，難道我們真要回去？”星蒼沈聲問。
星代微笑道：“自然不。她想保麒汐氏，我們就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
星蒼目光略有不解，星代撫著她的頭發道：“麒汐氏的把柄都牢牢握在大人手中，想怎麽用這把刀還不是大人說了算，不怕她拼個魚死網破。但她也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氏族千萬年的心血毀於一旦，所以我們必須給她選擇的機會。須得讓她知道，麒汐氏
的生死存亡都懸在大人手底下，一旦大人放了手，他們將面臨的便是深淵萬丈。”
星蒼密睫一擡，修目靜然：“我明白了。”
“星代，星蒼，你們倆好大的膽子！”
一聲暴怒的嬌喝乍然自帳外響起，門簾被用力掀開，一襲紫衣掠進，正是凰韶，她雙頰通紅，緊緊看住二人，“你們竟敢背叛姑姑！？”
星蒼臉色冰冷，星代只是一笑，不見絲毫驚惶之色：“六公主怎麽有心思來這軍戰之地？若受了傷，屬下不好與雪世大人交代。”
“交代？你還有何臉面向我姑姑交代？”凰韶恨恨咬牙，“枉姑姑那般信任你二人，未曾想你們竟投了明傅修奇！”
星代唇角微微一挑：“六公主此話說得可不對。我與阿蒼自幼效忠雪世大人，豈會叛投他人？”
凰韶冷笑：“你還不肯承認？方才我在外邊什麽都聽見了。明傅修奇讓你們害我姑姑，害麒汐氏是不是？”
星代與星蒼互視一眼，片刻沈默過去，星代微微淡收了笑意：“既如此，屬下只有向公主道一聲抱歉。”
“你以為道歉…”
尖銳的聲音倏然被扼下，凰韶用力睜大了眼，星代冰冷的手掌攥在她頸子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溫度灌入心間，將血液緩緩凝凍。她呼吸得困難，一字一句艱難地道，“星…代…你，你敢…”
話未說完，她已暈厥過去。
星蒼淡淡看著女子沈睡的嬌容：“你打算如何處理她？”
星代將她放到一邊躺下，道：“這丫頭也許是一個突破口。先讓她活上一陣，屆時若麒汐雪世動作大了，也能制得住她。”
天空逐漸透滲出一層陰深，遠遠綿延四方，帶起暗影輾轉擴散，將高深的城殿覆蓋其中，更添沈郁凝重。
所有侍奴皆大氣不敢出地侯在殿外，只聽殿裏再度傳出非茉的厲喝聲：“還杵在那兒做什麽？快將靈盞拿來！”
眾人被這一喝驚得又是一顫，下一刻驟聞一陣啪啦破碎的聲音，非茉的聲音已不能再僅用焦怒形容：“滾出去！去拿個新的來！”
殿門被大力拉開，數名侍奴低著頭快步而出
，逃也似的走了，卻激起門外一片竊竊私語。非茉冷冷出聲：“吵什麽吵？都想受罰是不是？”
眾人立即噤聲垂首。
內殿幽香漫漫，星火靜燃，光暈融著薄霧拂上白羅弗的臉容，透出一種異常的安靜。非茉皺眉看了看大殿內餘下的侍人，壓著心中一股焦怒道：“你們也先退下吧。”
待殿中只剩風漣，離瑾和傾寒幾人時，非茉才深深嘆息一聲，已有數分疲憊，註意力卻始終不離白羅弗：“閣下許久都未受過如此重的傷。”
離瑾凝視著床上女子蒼白玉容，清邃眸中辨不出喜怒，只幽靜處有一點微涼的光，漸漸沒入最深的地方。風漣瞧著他的模樣，心中擔憂，撫握上他的手，安靜不語。
“怎麽樣才能治好她？”一直在旁沈默許久的傾寒問。
非茉並不看他：“巫族術法精深強大，修煉亦是要付出同等的代價，那幾人實力太強，才逼得閣下不得不自損氣脈施以大術。”說著，她忽然頓了一下，“即使如此，原本憑閣下的力量也不該會傷得如此之重，若非這幾日閣下大耗心神為風漣公主醫病，
根本不至於傷至這般。”
風漣聞言，心口劇烈一震：“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離瑾眉心間飛快浮過一道淺淡蹙痕，非茉望他一眼，瞥向風漣：“閣下和瑾公子不願讓公主知曉，所以誰也不曾提到。每夜待公主熟睡之後，閣下都會前去為公主療傷醫病，公主每日用的食水也都參入了閣下徹夜熬煉的藥末。”
風漣心處瞬間像被冷針一刺，呆怔半晌，只覺胸口悶疼得喘不上氣。她擡頭看向離瑾，他同時低眸看下來，那眼睛深得令她幾乎沒有勇氣再與他對視，當即便轉開了臉。
“說了這麽說，你究竟有沒有辦法醫好閣下？”傾寒似乎有些急躁。
非茉冷顏：“若是靈盞檢驗出的情況也不甚好，只怕真得費一番功夫了。”
這時侍奴已將靈盞送了過來——是一只雕飾綺麗的深藍色水晶瓶子，上有明亮優雅的流紋輾轉，瓶頸卻造得極細，估摸著只有一滴水通下的細度。
非茉劃開白羅弗的手指，緩緩往瓶中通入一滴血液，血珠滾落瓶底，瞬間擴散成大片紅色，鋪滿
底部。隨後鮮紅的血色漸漸變深，溢出幽澤散透，與藍色琉璃逐漸相融成一片深黑的顏色。
非茉的神情亦似瓶中鮮血一般愈變愈深，愈變愈沈。風漣雖不知其中原理，卻也不覺輕松。
離瑾輕輕掰開風漣的手，坐到榻邊。風漣看不見他的表情，手指不由自主摳上了輪座把手，指尖的力越施越重，在玉面上印下五個小小的凹痕。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風漣終於忍受不了，默默推著輪子離開。
陰雲凝漫天幕，在宮城中壓下一片深濃的暗沈，眼見是快要下雨了，風漣只得加快了速度。過橋時，一片流瀑中忽然傳來動靜——轉眼看去，竟見一個人從水流之間跌了出來，正摔在她跟前，灑了她一臉清涼水花。
“對不起，對不起！”
那人甩著頭發站起來，碧藍色的衣裙被打得濕淋淋，淩亂得不成樣子，風漣看清她的面容，才認出這不正是離瑾身邊那個叫襲綾的姑娘？
襲綾看見她，也感到些許驚訝：“是你！”
風漣點點頭，又聽她問：“你知不知道主人去哪裏了？我找了他許久。”
“他在主殿照顧白羅閣下。”風漣道。
“照顧白羅弗閣下？閣下受傷了？”襲綾急急問。
風漣不語，只輕輕頷首。襲綾皺了皺眉，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怎麽不在主人旁邊陪著他呢？主人很愛白羅閣下，這回閣下受傷，他定很是擔心。”
風漣心中說不清滋味，更不知該如何同她說自己一腔的自恨，沈默時聽她猛地打起噴嚏來，才道：“我帶你回去換身衣裳吧。”
襲綾捂著鼻子用力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溫香幽染彌散，暖了一方殿室，風漣找來一身水藍顏色的裙衫給襲綾換上，襲綾抱著膝蓋裹在被褥中，任她擦拭自己濕透的長發，時不時同她聊上幾句話：“謝謝你啊，不然我肯定得被人笑話了。”
“不用客氣。”
“你真會照顧人，我原以為你們做公主的都似凰韶公主那一般。”
風漣眼底有光一掠，想起凰韶那丫頭，倒是有數日未見著了。
襲綾道：“你可不知道她有多叫人頭疼。每次都愛大呼小叫地纏著主人，還曾經夜潛夜上弦，差些被我們的皇軍打死。雪世大人來要人的時候，她還賴在主人殿裏不走，最後還是主人親自把她送回去的。”
風漣聽著，嘴角沒禁住微微地一勾。
襲綾忽然沈了語氣：“其實我很討厭宇文皇族的人。”
風漣擦頭發的動作不易察覺地放慢了些，只聽著襲綾說道，“我覺得你們都很壞，都沒安著好心思，又總是與我們做對。我視明傅皇族為我的親族，所以我一直憎厭你們。”
風漣神色不見波瀾：“你們又何嘗不是在與我們做對？我雖無法理解氏族之爭，但我知道，我的家族是這個帝國的王，而明傅氏卻想要取走這個位置。”
襲綾沈默了片刻，轉過頭看她：“既然我們都不清楚原委，便誰也不能妄自下定論。”
風漣道：“你說得對。”
兩人又沈默了一會兒，風漣已將她的頭發擦洗梳理好。襲綾披著發趴在床榻邊，看著風漣費勁地
將自己移到輪座上，再去到內室洗凈巾帕，不由道：“你讓那些奴才來做就好了。”
風漣拿著一碗甜湯回來，遞給她：“這些我做得來，他們都有自己的事做。”
“他們的事不就是伺侯人嗎？”襲綾咕噥了一句，小小抿了一口湯，頓覺奇甜入喉，暖了胸膛，便直接將一碗飲盡，舔舔嘴唇道，“味道真好！還有嗎？”
風漣道：“那我就再去熬一些。”
見她的手已經伸了過來，襲綾楞了楞，飛快向後退去：“罷了，我喝飽了。”
風漣依然保持著伸手的姿勢，襲綾忽然拿不住了碗，只眼睜睜看著湯碗落向風漣手心，碗的外壁驟然包覆上一層水膜，將每個角落都透了個幹凈。
襲綾冷哼，腦袋枕上膝蓋，似有心事，沈默無語。
風漣安靜地坐在一旁，耳畔漸起雨聲淅瀝，望向鏤空透光的長窗之外，但見昏暗綿延，近殿遠谷皆被籠入一層沈冷的顏色。
“你對我真好。”襲綾不輕不重地出聲打破沈寂，“以前只有主人一人對我好。”
“哦，”風漣道，“難怪你那般喜歡他。”
襲綾腦袋一點：“嗯，我喜歡他。以前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他們都欺負我，但他就不一樣了。他會帶我去很多好玩的地方，會在天冷的時候提醒我多穿衣服。我還記得，兒時我被修奇大人關在夜上弦最可怕的刑塔裏。那裏面有各種各樣的兇獸和妖怪，有腐爛掉的血屍，還有很多張牙舞爪，瘋瘋癲癲的人。我害怕極了，在裏面一直哭，一直哭。那些瘋子和妖怪都想吃我的肉，我想活下去，只好拼盡所有去殺了他們。”
風漣目光閃爍：“然後如何了？”
“然後我很累，就連睜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就躺在一堆屍體和鮮血之間，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是他把我叫醒的。”襲綾雙目晶亮，“他知道我餓，我冷，就給我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和衣裳。他叫我不要害怕，他說他會帶我離開的。我很聽他的話，等著他帶我走。為了等他帶我走，我在煉獄中很努力地活下去，從最深的血腥中爬出來，只是為了等到那一天。後來，他真的帶我出來了，從那之後我就再沒有離開過他。”
襲綾輕輕揉起鼻子：“我這一生只有一個願
望，就是能每天守在他身邊，只要看著他我就會覺得很幸福。”
風漣目中有許多種情緒交織融合，看著她，手微微擡起，摸了摸她的腦袋。
襲綾搓著泛紅的鼻尖，如水晶透澈的雙眼望定風漣，深處盛著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片刻，她跳下床榻，調整了一下情緒，理好衣發，道：“今天謝謝你，我先走了。”
“去哪兒？”
“主人還沒回來，我上主殿找他去。”襲綾沖她揮了揮手，步履生風地沖出了殿室。
風漣瞧著外面天色沈暗，暴雨傾盆，也無意再動，上了榻間躺下，定定凝視著眼前虛空。好一陣後，方伴著雨聲沈沈睡去。
醒來睜眼漆黑無光，不知睡到了什麽時候，估摸著已將近半夜。身邊的床位仍是空著，風漣胸中沈悶，覆又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再無睡意。
晌久，幽香迷暖隨著殿門處一聲輕微動響，被隨之攜進的冰涼雨意沖散了大半。有人步至榻前，好一會兒後才緩緩掀帳而入。風漣清晰地嗅到絲絲縷縷清淡如水的香氣覆來，在身邊落下一片。
她轉身看去，他已在身畔合目而寢，眉宇輕凝，隱透悵然清遠。
風漣擡手往他眉間撫去，離瑾睜了眼，目底幽深劃開一絲淡淡水波，兩道輕靜眸光落入風漣眼中：“還沒睡？”
風漣不語，收回了手，卻並未躺下，只抱著被安靜坐著。
靜寂充盈在每一寸空氣中，無形地壓入風漣心間，令她無處可逃。身後有一聲輕嘆淡淡響起，他自她背後伸臂而來，擁她在懷：“今日是我疏忽你了。”
耳根處染了他清淡的呼吸，卻輕微熱起來，風漣唇輕動，道：“我在意的，不是這個…白羅閣下如何了？”
離瑾收緊了手臂，貼在她耳旁輕聲道：“明日我與傾寒要去一趟西境兇澤尋些藥石，你乖乖等我回來。”
風漣猛地扭頭對上他雙眸：“你，你要去兇澤？”她啞然片刻，“你可知那裏有多危險？”
“嗯，我知道。”
風漣只能看著他，染了深墨的眸子仿佛有潮
水激烈波動，半晌漸漸還是沒了下去。她咬咬唇，道：“那你自己要小心些。”
離瑾深深看了她片刻，微一俯首，將纏綿印入那柔軟的唇瓣。
晨曦如墨遇水，彌漫籠上大雨沖洗過後的城池，旭日照來天光明燦，清亮無垠。風漣獨臨高處殿欄，挑目望西方遠處，重城之外，迷山霧嶺層疊綿延，一片霧霭大澤浮在山嶺之間忽隱忽現。
藍綾輕紗抹曳過地，滑出水似的清越，是襲綾輕步上前，對她道：“西境之地雖然兇險，卻也威脅不到主人，那傾寒亦不簡單，不必擔心。”
風漣微舒了眉頭，眼中轉過靜思之色，道：“襲綾姑娘，我想去昨日開谷出事的地方瞧瞧。你可能幫我叫上非茉？”
“好，我這就去。”
延著深嶺裂縫一路穿谷而入，便到了一處極為廣闊的空地。昨日一戰激烈，狼藉猶在，大地巨縫橫布，還殘有地巖濃漿濺覆過的深跡，四處皆是各方環山崩裂的沙巖，山谷石壁橫七豎八地印著極深極大的裂痕，猙獰驚心。
風漣凝眉打量眼前情景，心下駭然，向非茉
道：“昨日來襲之人除了完夜，還有何人？”如此可怕的破壞力，世所罕見。
非茉道：“除了重明完夜，八方殺神還來了兩位。”
風漣心頭稍沈。
襲綾挑了挑眉：“就來了三人？”
僅來三方殺神，便造就此般動蕩，在與離瑾，傾寒相抗的情勢之下重創實力不遜先帝宇文曜的巫族鬼才白羅弗…如若八方齊來，難以設想。
非茉知襲綾是明傅皇族之人，只冷冷瞥去一眼，不做搭理。
“白羅閣下與他們三人交手時，可有過什麽言語？”風漣問。
非茉回想了片刻：“我去得遲，不知他們有過什麽言語。我趕過去的時候白羅閣下已開始布施大巫禁術，瑾公子與寒殿下牽制住其中兩人，也未有交談…”她的聲音逐漸低下，忽想起什麽似的，沈聲道，“說回來，我在起初趕去時，似聽見他們三人中的一個說過…”
“我等無意與閣下為敵，還請閣下速速退離，莫要阻攔！”
風漣眉心擰起：“他當真如此說？”
“若屬下記得不錯，就是如此。”
風漣臉上隱透蒼白，掠向非茉的目光深含愧疚：“他們到底還是為我而來。”
非茉輕怔了一下，微咬著唇別開了臉，似乎極力忍耐著某種情緒。
襲綾目光飛快往非茉臉上一掃，片刻不留便回到風漣身上，笑語柔軟：“就算他們是來殺你的，也不能怪著你，白羅閣下的作為還不都是出於自願？”
非茉冷目如刀轉來，胸口微有些起伏，似有萬千情思翻湧，終於狠一咬牙，對風漣傾下身：“公主請恕屬下失禮，即便遭罪受死，屬下仍是得說。”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公主命格惡厲，又處帝國至高之位，極招災禍。屬下雖是不當其位，不明其難，但公主既當了重位，便要擔受其責。因公主一人，引得八方殺神齊聚淺流，禍及巫族及數萬城民，實是不該！”
非茉越說越是激動，好容易才道完這一番話，仍是抑不住身子輕微的顫抖。
襲綾清楚地瞧見風漣的面容在非茉一字一句
間漸漸褪盡了顏色，良久，她苦笑了一下：“你說得沒有錯。”
壓下翻騰難安的一顆心，風連蒼白的臉容透出原本的鎮定自若：“非茉，觸犯帝威，放肆言語之罪該如何處理，你可明白？”
非茉冷冷點頭：“屬下明白。”
“那你去吧。”
“屬下告退。”
非茉旋身要走，卻迎面撞上一名匆匆趕來的巫族護衛：“大人，白羅閣下醒了，說要見您！”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淺流城數十裏之外設軍帳闕樓數排，裏外皆是精軍環守。中心一座藍水晶色的六角大帳內，星蒼手中緊攥著一張信紙，臉陰沈得可怕：“她這是什麽意思？讓我們撤回？”
星代只面不改色地從她手裏拿過信紙，掌心竄起一朵冰藍火苗，將紙張舔成灰燼，慢慢道：“她本就不讚同這場戰事，如今變故叢生，她怕是也察覺了大人的心思。這時候令我們全數撤回，對她來說是減少損失最好的法子。”
“照你這話，難道我們真要回去？”星蒼沈聲問。
星代微笑道：“自然不。她想保麒汐氏，我們就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
星蒼目光略有不解，星代撫著她的頭發道：“麒汐氏的把柄都牢牢握在大人手中，想怎麽用這把刀還不是大人說了算，不怕她拼個魚死網破。但她也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氏族千萬年的心血毀於一旦，所以我們必須給她選擇的機會。須得讓她知道，麒汐氏
的生死存亡都懸在大人手底下，一旦大人放了手，他們將面臨的便是深淵萬丈。”
星蒼密睫一擡，修目靜然：“我明白了。”
“星代，星蒼，你們倆好大的膽子！”
一聲暴怒的嬌喝乍然自帳外響起，門簾被用力掀開，一襲紫衣掠進，正是凰韶，她雙頰通紅，緊緊看住二人，“你們竟敢背叛姑姑！？”
星蒼臉色冰冷，星代只是一笑，不見絲毫驚惶之色：“六公主怎麽有心思來這軍戰之地？若受了傷，屬下不好與雪世大人交代。”
“交代？你還有何臉面向我姑姑交代？”凰韶恨恨咬牙，“枉姑姑那般信任你二人，未曾想你們竟投了明傅修奇！”
星代唇角微微一挑：“六公主此話說得可不對。我與阿蒼自幼效忠雪世大人，豈會叛投他人？”
凰韶冷笑：“你還不肯承認？方才我在外邊什麽都聽見了。明傅修奇讓你們害我姑姑，害麒汐氏是不是？”
星代與星蒼互視一眼，片刻沈默過去，星代微微淡收了笑意：“既如此，屬下只有向公主道一聲抱歉。”
“你以為道歉…”
尖銳的聲音倏然被扼下，凰韶用力睜大了眼，星代冰冷的手掌攥在她頸子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溫度灌入心間，將血液緩緩凝凍。她呼吸得困難，一字一句艱難地道，“星…代…你，你敢…”
話未說完，她已暈厥過去。
星蒼淡淡看著女子沈睡的嬌容：“你打算如何處理她？”
星代將她放到一邊躺下，道：“這丫頭也許是一個突破口。先讓她活上一陣，屆時若麒汐雪世動作大了，也能制得住她。”
天空逐漸透滲出一層陰深，遠遠綿延四方，帶起暗影輾轉擴散，將高深的城殿覆蓋其中，更添沈郁凝重。
所有侍奴皆大氣不敢出地侯在殿外，只聽殿裏再度傳出非茉的厲喝聲：“還杵在那兒做什麽？快將靈盞拿來！”
眾人被這一喝驚得又是一顫，下一刻驟聞一陣啪啦破碎的聲音，非茉的聲音已不能再僅用焦怒形容：“滾出去！去拿個新的來！”
殿門被大力拉開，數名侍奴低著頭快步而出
，逃也似的走了，卻激起門外一片竊竊私語。非茉冷冷出聲：“吵什麽吵？都想受罰是不是？”
眾人立即噤聲垂首。
內殿幽香漫漫，星火靜燃，光暈融著薄霧拂上白羅弗的臉容，透出一種異常的安靜。非茉皺眉看了看大殿內餘下的侍人，壓著心中一股焦怒道：“你們也先退下吧。”
待殿中只剩風漣，離瑾和傾寒幾人時，非茉才深深嘆息一聲，已有數分疲憊，註意力卻始終不離白羅弗：“閣下許久都未受過如此重的傷。”
離瑾凝視著床上女子蒼白玉容，清邃眸中辨不出喜怒，只幽靜處有一點微涼的光，漸漸沒入最深的地方。風漣瞧著他的模樣，心中擔憂，撫握上他的手，安靜不語。
“怎麽樣才能治好她？”一直在旁沈默許久的傾寒問。
非茉並不看他：“巫族術法精深強大，修煉亦是要付出同等的代價，那幾人實力太強，才逼得閣下不得不自損氣脈施以大術。”說著，她忽然頓了一下，“即使如此，原本憑閣下的力量也不該會傷得如此之重，若非這幾日閣下大耗心神為風漣公主醫病，
根本不至於傷至這般。”
風漣聞言，心口劇烈一震：“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離瑾眉心間飛快浮過一道淺淡蹙痕，非茉望他一眼，瞥向風漣：“閣下和瑾公子不願讓公主知曉，所以誰也不曾提到。每夜待公主熟睡之後，閣下都會前去為公主療傷醫病，公主每日用的食水也都參入了閣下徹夜熬煉的藥末。”
風漣心處瞬間像被冷針一刺，呆怔半晌，只覺胸口悶疼得喘不上氣。她擡頭看向離瑾，他同時低眸看下來，那眼睛深得令她幾乎沒有勇氣再與他對視，當即便轉開了臉。
“說了這麽說，你究竟有沒有辦法醫好閣下？”傾寒似乎有些急躁。
非茉冷顏：“若是靈盞檢驗出的情況也不甚好，只怕真得費一番功夫了。”
這時侍奴已將靈盞送了過來——是一只雕飾綺麗的深藍色水晶瓶子，上有明亮優雅的流紋輾轉，瓶頸卻造得極細，估摸著只有一滴水通下的細度。
非茉劃開白羅弗的手指，緩緩往瓶中通入一滴血液，血珠滾落瓶底，瞬間擴散成大片紅色，鋪滿
底部。隨後鮮紅的血色漸漸變深，溢出幽澤散透，與藍色琉璃逐漸相融成一片深黑的顏色。
非茉的神情亦似瓶中鮮血一般愈變愈深，愈變愈沈。風漣雖不知其中原理，卻也不覺輕松。
離瑾輕輕掰開風漣的手，坐到榻邊。風漣看不見他的表情，手指不由自主摳上了輪座把手，指尖的力越施越重，在玉面上印下五個小小的凹痕。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風漣終於忍受不了，默默推著輪子離開。
陰雲凝漫天幕，在宮城中壓下一片深濃的暗沈，眼見是快要下雨了，風漣只得加快了速度。過橋時，一片流瀑中忽然傳來動靜——轉眼看去，竟見一個人從水流之間跌了出來，正摔在她跟前，灑了她一臉清涼水花。
“對不起，對不起！”
那人甩著頭發站起來，碧藍色的衣裙被打得濕淋淋，淩亂得不成樣子，風漣看清她的面容，才認出這不正是離瑾身邊那個叫襲綾的姑娘？
襲綾看見她，也感到些許驚訝：“是你！”
風漣點點頭，又聽她問：“你知不知道主人去哪裏了？我找了他許久。”
“他在主殿照顧白羅閣下。”風漣道。
“照顧白羅弗閣下？閣下受傷了？”襲綾急急問。
風漣不語，只輕輕頷首。襲綾皺了皺眉，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怎麽不在主人旁邊陪著他呢？主人很愛白羅閣下，這回閣下受傷，他定很是擔心。”
風漣心中說不清滋味，更不知該如何同她說自己一腔的自恨，沈默時聽她猛地打起噴嚏來，才道：“我帶你回去換身衣裳吧。”
襲綾捂著鼻子用力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溫香幽染彌散，暖了一方殿室，風漣找來一身水藍顏色的裙衫給襲綾換上，襲綾抱著膝蓋裹在被褥中，任她擦拭自己濕透的長發，時不時同她聊上幾句話：“謝謝你啊，不然我肯定得被人笑話了。”
“不用客氣。”
“你真會照顧人，我原以為你們做公主的都似凰韶公主那一般。”
風漣眼底有光一掠，想起凰韶那丫頭，倒是有數日未見著了。
襲綾道：“你可不知道她有多叫人頭疼。每次都愛大呼小叫地纏著主人，還曾經夜潛夜上弦，差些被我們的皇軍打死。雪世大人來要人的時候，她還賴在主人殿裏不走，最後還是主人親自把她送回去的。”
風漣聽著，嘴角沒禁住微微地一勾。
襲綾忽然沈了語氣：“其實我很討厭宇文皇族的人。”
風漣擦頭發的動作不易察覺地放慢了些，只聽著襲綾說道，“我覺得你們都很壞，都沒安著好心思，又總是與我們做對。我視明傅皇族為我的親族，所以我一直憎厭你們。”
風漣神色不見波瀾：“你們又何嘗不是在與我們做對？我雖無法理解氏族之爭，但我知道，我的家族是這個帝國的王，而明傅氏卻想要取走這個位置。”
襲綾沈默了片刻，轉過頭看她：“既然我們都不清楚原委，便誰也不能妄自下定論。”
風漣道：“你說得對。”
兩人又沈默了一會兒，風漣已將她的頭發擦洗梳理好。襲綾披著發趴在床榻邊，看著風漣費勁地
將自己移到輪座上，再去到內室洗凈巾帕，不由道：“你讓那些奴才來做就好了。”
風漣拿著一碗甜湯回來，遞給她：“這些我做得來，他們都有自己的事做。”
“他們的事不就是伺侯人嗎？”襲綾咕噥了一句，小小抿了一口湯，頓覺奇甜入喉，暖了胸膛，便直接將一碗飲盡，舔舔嘴唇道，“味道真好！還有嗎？”
風漣道：“那我就再去熬一些。”
見她的手已經伸了過來，襲綾楞了楞，飛快向後退去：“罷了，我喝飽了。”
風漣依然保持著伸手的姿勢，襲綾忽然拿不住了碗，只眼睜睜看著湯碗落向風漣手心，碗的外壁驟然包覆上一層水膜，將每個角落都透了個幹凈。
襲綾冷哼，腦袋枕上膝蓋，似有心事，沈默無語。
風漣安靜地坐在一旁，耳畔漸起雨聲淅瀝，望向鏤空透光的長窗之外，但見昏暗綿延，近殿遠谷皆被籠入一層沈冷的顏色。
“你對我真好。”襲綾不輕不重地出聲打破沈寂，“以前只有主人一人對我好。”
“哦，”風漣道，“難怪你那般喜歡他。”
襲綾腦袋一點：“嗯，我喜歡他。以前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他們都欺負我，但他就不一樣了。他會帶我去很多好玩的地方，會在天冷的時候提醒我多穿衣服。我還記得，兒時我被修奇大人關在夜上弦最可怕的刑塔裏。那裏面有各種各樣的兇獸和妖怪，有腐爛掉的血屍，還有很多張牙舞爪，瘋瘋癲癲的人。我害怕極了，在裏面一直哭，一直哭。那些瘋子和妖怪都想吃我的肉，我想活下去，只好拼盡所有去殺了他們。”
風漣目光閃爍：“然後如何了？”
“然後我很累，就連睜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就躺在一堆屍體和鮮血之間，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是他把我叫醒的。”襲綾雙目晶亮，“他知道我餓，我冷，就給我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和衣裳。他叫我不要害怕，他說他會帶我離開的。我很聽他的話，等著他帶我走。為了等他帶我走，我在煉獄中很努力地活下去，從最深的血腥中爬出來，只是為了等到那一天。後來，他真的帶我出來了，從那之後我就再沒有離開過他。”
襲綾輕輕揉起鼻子：“我這一生只有一個願
望，就是能每天守在他身邊，只要看著他我就會覺得很幸福。”
風漣目中有許多種情緒交織融合，看著她，手微微擡起，摸了摸她的腦袋。
襲綾搓著泛紅的鼻尖，如水晶透澈的雙眼望定風漣，深處盛著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片刻，她跳下床榻，調整了一下情緒，理好衣發，道：“今天謝謝你，我先走了。”
“去哪兒？”
“主人還沒回來，我上主殿找他去。”襲綾沖她揮了揮手，步履生風地沖出了殿室。
風漣瞧著外面天色沈暗，暴雨傾盆，也無意再動，上了榻間躺下，定定凝視著眼前虛空。好一陣後，方伴著雨聲沈沈睡去。
醒來睜眼漆黑無光，不知睡到了什麽時候，估摸著已將近半夜。身邊的床位仍是空著，風漣胸中沈悶，覆又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再無睡意。
晌久，幽香迷暖隨著殿門處一聲輕微動響，被隨之攜進的冰涼雨意沖散了大半。有人步至榻前，好一會兒後才緩緩掀帳而入。風漣清晰地嗅到絲絲縷縷清淡如水的香氣覆來，在身邊落下一片。
她轉身看去，他已在身畔合目而寢，眉宇輕凝，隱透悵然清遠。
風漣擡手往他眉間撫去，離瑾睜了眼，目底幽深劃開一絲淡淡水波，兩道輕靜眸光落入風漣眼中：“還沒睡？”
風漣不語，收回了手，卻並未躺下，只抱著被安靜坐著。
靜寂充盈在每一寸空氣中，無形地壓入風漣心間，令她無處可逃。身後有一聲輕嘆淡淡響起，他自她背後伸臂而來，擁她在懷：“今日是我疏忽你了。”
耳根處染了他清淡的呼吸，卻輕微熱起來，風漣唇輕動，道：“我在意的，不是這個…白羅閣下如何了？”
離瑾收緊了手臂，貼在她耳旁輕聲道：“明日我與傾寒要去一趟西境兇澤尋些藥石，你乖乖等我回來。”
風漣猛地扭頭對上他雙眸：“你，你要去兇澤？”她啞然片刻，“你可知那裏有多危險？”
“嗯，我知道。”
風漣只能看著他，染了深墨的眸子仿佛有潮
水激烈波動，半晌漸漸還是沒了下去。她咬咬唇，道：“那你自己要小心些。”
離瑾深深看了她片刻，微一俯首，將纏綿印入那柔軟的唇瓣。
晨曦如墨遇水，彌漫籠上大雨沖洗過後的城池，旭日照來天光明燦，清亮無垠。風漣獨臨高處殿欄，挑目望西方遠處，重城之外，迷山霧嶺層疊綿延，一片霧霭大澤浮在山嶺之間忽隱忽現。
藍綾輕紗抹曳過地，滑出水似的清越，是襲綾輕步上前，對她道：“西境之地雖然兇險，卻也威脅不到主人，那傾寒亦不簡單，不必擔心。”
風漣微舒了眉頭，眼中轉過靜思之色，道：“襲綾姑娘，我想去昨日開谷出事的地方瞧瞧。你可能幫我叫上非茉？”
“好，我這就去。”
延著深嶺裂縫一路穿谷而入，便到了一處極為廣闊的空地。昨日一戰激烈，狼藉猶在，大地巨縫橫布，還殘有地巖濃漿濺覆過的深跡，四處皆是各方環山崩裂的沙巖，山谷石壁橫七豎八地印著極深極大的裂痕，猙獰驚心。
風漣凝眉打量眼前情景，心下駭然，向非茉
道：“昨日來襲之人除了完夜，還有何人？”如此可怕的破壞力，世所罕見。
非茉道：“除了重明完夜，八方殺神還來了兩位。”
風漣心頭稍沈。
襲綾挑了挑眉：“就來了三人？”
僅來三方殺神，便造就此般動蕩，在與離瑾，傾寒相抗的情勢之下重創實力不遜先帝宇文曜的巫族鬼才白羅弗…如若八方齊來，難以設想。
非茉知襲綾是明傅皇族之人，只冷冷瞥去一眼，不做搭理。
“白羅閣下與他們三人交手時，可有過什麽言語？”風漣問。
非茉回想了片刻：“我去得遲，不知他們有過什麽言語。我趕過去的時候白羅閣下已開始布施大巫禁術，瑾公子與寒殿下牽制住其中兩人，也未有交談…”她的聲音逐漸低下，忽想起什麽似的，沈聲道，“說回來，我在起初趕去時，似聽見他們三人中的一個說過…”
“我等無意與閣下為敵，還請閣下速速退離，莫要阻攔！”
風漣眉心擰起：“他當真如此說？”
“若屬下記得不錯，就是如此。”
風漣臉上隱透蒼白，掠向非茉的目光深含愧疚：“他們到底還是為我而來。”
非茉輕怔了一下，微咬著唇別開了臉，似乎極力忍耐著某種情緒。
襲綾目光飛快往非茉臉上一掃，片刻不留便回到風漣身上，笑語柔軟：“就算他們是來殺你的，也不能怪著你，白羅閣下的作為還不都是出於自願？”
非茉冷目如刀轉來，胸口微有些起伏，似有萬千情思翻湧，終於狠一咬牙，對風漣傾下身：“公主請恕屬下失禮，即便遭罪受死，屬下仍是得說。”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公主命格惡厲，又處帝國至高之位，極招災禍。屬下雖是不當其位，不明其難，但公主既當了重位，便要擔受其責。因公主一人，引得八方殺神齊聚淺流，禍及巫族及數萬城民，實是不該！”
非茉越說越是激動，好容易才道完這一番話，仍是抑不住身子輕微的顫抖。
襲綾清楚地瞧見風漣的面容在非茉一字一句
間漸漸褪盡了顏色，良久，她苦笑了一下：“你說得沒有錯。”
壓下翻騰難安的一顆心，風連蒼白的臉容透出原本的鎮定自若：“非茉，觸犯帝威，放肆言語之罪該如何處理，你可明白？”
非茉冷冷點頭：“屬下明白。”
“那你去吧。”
“屬下告退。”
非茉旋身要走，卻迎面撞上一名匆匆趕來的巫族護衛：“大人，白羅閣下醒了，說要見您！”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