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響動，她轉過臉來，眉目彎的很是溫柔，“端木姑娘來了……”又似嗔非嗔地看向白鳳，“不過是點風寒，怎麽好麻煩端木姑娘。”

端木蓉卻已花容失色，若不是來時路上早已被白鳳警告，恐怕此時已驚叫出來。

那張……那張原本熟悉的，絕美無瑕的面容隨著日光竟蕩漾起來，從中浮現出一張蒼白若鬼的臉來，仿佛就是將一張人皮直接套在了頭上，白的如同墻上的粉。眼睛的位置更是生生只餘下了兩個血窟窿，血液已經幹涸，只留深紅的圓洞，讓人毛骨悚然，不由牙齒打顫。

臂膀上傳來一陣刺痛，卻讓端木蓉清醒了不少，深吸一口氣，轉臉給了白鳳一個安定的眼神，臂膀上的壓力才漸漸撤去。白鳳終於放開了她。

青鸞此時早已站了起來，淡淡地笑著，“既然端木姑娘來了，天也漸晚，不如就在這裏用個飯，如何？”

“好……”端木蓉楞楞地答道，心中滿是疑惑。

青鸞施了一禮，便向外走。端木蓉心裏一提，卻又見光影重新凝結，那張容顏再次如花綻放，絕美無雙，仿佛方才不過是場噩夢一般。恍惚間青鸞已繞過兩人，出了房門，直奔小院另一側的廚房而去。

過了半響，端木蓉才回過神來，緩緩回首，只見白鳳抱臂靠在門邊，低垂的眼瞼遮去所有情緒，不由低聲問道：“方才……應該不是我眼花……雖知道人偶制作的方法，但……難道這就是她的本相？可是她的眼睛……”

她沒有再說下去，尤其是看到白鳳慘然的面色和他那用力握到發白的手指，她無法再問下去。只是她沒註意，自己無意間眼裏流露出的憐憫讓白鳳更加無法容忍。

白鳳別過頭去，這樣對方就看不到自己臉上那種近乎絕望的悲傷。他的心臟像是被人一把攥住，疼得一時間竟有些透不過氣來，好一會兒，他才深吸了口氣，用盡量平靜的聲音道：“我在陰陽家總壇見著她時，就已經如此了。她……看不見自己……所以不知自己……她以為用光影幻術瞞的很好，可連她的幻術也……她既不願讓我知道……我便裝作……不知……”

端木蓉突然明白自己為何心痛，為何羨慕。白鳳原是那樣一個自負的人吶！竟也肯如此隱忍了。他的脾氣呢？他的驕傲呢？他的任性而為呢？“裝作……不知……”如此委屈壓抑自己，只是為給那個苦到極處的人留下一絲餘地麽？想到此，端木蓉不禁自嘲地一笑，若那個人能有一半像這般為自己考慮，怕是自己死也是甘心了吧……

壓下心裏的萬般酸澀，端木蓉鎖眉斟酌了一下言辭，“我能救活人病痛，可是青鸞姑娘……治愈人偶本有自我修覆的功能，但缺失了器官……且子房先生也說過，他們不會受病痛所累，可是現下這種情況……我想，還是要請……”

“我見過南公先生了……”

“什麽？”白鳳聲音極低，端木蓉一時沒有聽清，不由發問。

白鳳擡起眼睛，跳脫的眼線難掩眸底深藏的疲憊，“我見過南公先生了……他說……人偶除非末路，不然不會受病魔所累……他說是……噬靈咒……”他默了一會兒，忽突兀地笑了一聲，聲音卻似被哽在了喉間，暗啞而苦澀。他仰起頭，看著門外漫天霞光，“是我，是我不夠強……不夠強……”

端木蓉眼瞼顫了顫，望向門外，“若不是看見她的樣子，怕是真會以為她還是看得見的……”

白鳳仰著頭，不讓眼中有晶瑩落下，“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敢問。”

“那你讓我來是……”

白鳳依然看著天，“我只想問，如果有另一雙眼睛，你能否幫她？”

作者有話要說：

☆、只欠東風

青鸞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不讓嗚咽的聲音發出，卻再也無力支撐自己，頹然跌坐在地上。

必須結束了麽？

她想大哭，卻再無眼淚。

想起方才那只偶然飛進廚房傻傻的啄木鳥，想起它朝自己直面飛來把自己的雙眼當成樹上的蟲洞，青鸞才知道自己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

那只鳥看見的不是自己布下的光影，而是自己的本相！鳥都如此，那麽人呢？

還以為……還以為可以再瞞住一陣，還以為……還以為可以再幸福幾日，卻原來不過奢望！

原以為憑著人偶不同一般的如同蝙蝠般的構造，憑著那敏銳的如野獸般的嗅覺，即便沒有眼睛，也可以將周遭一切辨識，可以瞞天過海，如常人一般與他享受最後數月幸福時光。可惜這一切終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怎麽忘了……怎麽忘了人偶是逆天而行的結果，是違背萬物定律的存在，怎麽可能得到上天的眷顧，怎麽可能如願以償！

不可得，不可得……不可得！這是多麽淒厲的詛咒！多麽絕望的印符！

悔麽？為了得到天明腦中的記憶，不惜與燭陰做下如此荒唐的交易。

一雙目，一句話。

悔麽？

不！青鸞清楚知道，縱是讓她重新選擇一百次，她依舊不悔為這句話付出如此代價。

可是……可是，她卻心痛，非常非常心痛。不是心痛自己失去的雙眼，而是心痛那個少年。即便短到只有數月時間，她依舊給不起他一個完整的阿鸞。

她更害怕，不是害怕失去光明，而是害怕他的自責與傷心，更害怕在他臉上出現的驚懼表情。

瞞！瞞！瞞！

還是……瞞不住了……

“阿鸞……”身後輕輕地一聲呢喃，卻像一聲炸雷把青鸞驚地幾乎跳了起來。

腳步又近了兩步……

“不！”青鸞恐懼的大吼，伸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面頰，“不要過來！不要看！”

腳步聲停了，如釘子一般釘在了那裏。

靜溺的空氣中滿是淒涼的味道。

“阿鸞……”白鳳極力穩住聲調，不讓音色中帶有顫抖的氣息，“怎麽了？”

青鸞搖了搖頭，“其實，你……已經知道了吧……”她輕輕笑出聲來，可這笑聲卻是那麽苦，那麽苦……“你……不害怕麽？”

倏地被一個炙熱的懷抱緊緊箍住，溫暖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傻女人！傻女人！”暗啞的嘶吼，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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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慘淡雲霞在城頭連成一片，燒紅了遠近黯沈的長空。

兩月來，幾乎所有能夠站起來的男人都上了城樓。大家心知肚明，秦軍此番夾著雷霆之勢而來，一旦城破，必將屠城，他們都已沒了退路！秦軍接二連三發起的猛攻，城上城下，殺聲漫耳，箭矢如雨，血流成河……

少司命緩步登上城墻，帶著比步伐還要沈重的心。不知這樣下去他們還能堅持幾日，如果不能等到勝利的那一刻，那麽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又算什麽？她擡眼看去，東面城垛崩塌了一塊，殘垣上掛著絲縷旌旗的殘片。幾個年輕的兵卒，正忙著修葺城墻。這場曠日持久的防守戰，如今回想起來也只剩幾個零星的片段，隔著淄塵鐵血，山迢水遙般看不真切。

“不可以懷疑自己……”冷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如同有魔幻一般將自己原本鼓噪的心安定下來。少司命回首，只見星魂正緩緩走來，汙染的衣衫尚未來得及換去，鬢上還殘留著淩晨那場戰鬥的鮮血。“也不可以後悔！我們……都沒有後悔的資格。”

他走到城墻邊緣，手指輕輕撚磨著墻垛上未曾完全幹涸的鮮血，唇角彎起一絲殘忍的笑意，“自古以來，有哪條王者之路不靠累累鮮血澆灌，又有哪個帝皇腳下不踩著萬千枯骨！你看到的這些鮮血不過是個開始而已。你……”他斜睨著少司命，“你的心太軟，不適合在這個世界生存……”

少司命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目光透過他不知飄落在何方，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不知過了多久，少司命才劃出一道葉符。

——藥言死了，知晴死了，銘心也死了……我不知道我們中有幾人能活到你的話變為現實的那一天。我也不知道為了你那個夢中的世界，我們到底還要付出多少代價？

星魂半垂著眼，蒼白著臉，動了動嘴唇，對這謫問並不曾分辯一句，只是撫在城垛上的手掌不知不覺下了死力，“喀”地一聲，從上面生生掰下一塊。他擡起眼瞼，遙遙望著如火長空，夕陽雖要落下，卻還是照得人一陣陣的恍惚，“三天！三天之內彭城必有捷報，秦軍必亂！如若三日之後戰局仍舊膠著，我自會設法讓你們離開此地，但若三日後戰事轉折，你就要準備去新安一趟了。當年我在鹹陽留的眼線已傳回消息，河圖大陣已然安防完畢。”說罷，再不看少司命一眼，轉身就要離去。

——那你呢？

錯身之際，一串葉符倏地飄出。星魂呆了一呆，終沒有回答，緩步走下了城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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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簍內的棋子被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攏起、落下，不知反覆了多少次，靜逸的屋內只有這“劈裏啪啦”棋子撞擊的聲響。蕭何走進屋中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淡雅如仙的人物正做著如此百無聊賴的事。

“子房好興致。”蕭何微微一笑，在張良對面從容坐定，“外面可是殺的天昏地暗，難得子房還有這份閑情在此養心。”

張良瞇起眼睛，“楚王背水一戰，終在彭城告捷，此間秦軍殺聲再響，也不過虛張聲勢，遮掩其已然動搖的軍心，何懼之有？”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縱是垂死掙紮，其威亦不可小覷。”蕭何雖如此說，可是眉目開合，卻全然不似言語中那般，反是一派輕松模樣。

張良淡淡看他一眼，“若是你家沛公連這點陣仗也過不去，豈不枉費了先生的輔佐之心？先生並非池中之物，自攻下邯鄲，約法三章，對民秋毫不犯，對軍重罰嚴律。但不是如此，何以能得邯鄲民心，使之與我等齊心對秦，甘效死命。先生謀慮深遠，此一行為沛公不知攬入多少齊趙等地的人心，光是兵馬就擴充十倍有餘，不得不讓張良佩服。”

蕭何本就是剔透之人，自然聽出張良話中深意，不由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俗語有之，大廈將傾時，萬眾同仇易；歌舞升平後，兄弟齊心難。昔日在楚王帳前聽令時，曾無意間聽到楚王意欲滅秦之後效仿周天子分封天下，重回割據。可這華夏神州大地啊……上古軒轅氏以海納百川之氣魄並神農炎氏，收九黎三苗，終成一統，直至周天子。可惜後諸侯分崩，人心迷墮，相互征戰殺伐數百年，餘下戰國七雄，被秦一統，如今秦也要亡了，真可謂天理循環。這片熱土是重歸分割殺伐之舊日，還是以全新之姿屹立於這片大地之上，子房難道就不想想麽？”

張良冷冷道：“縱然先生說的都對，但若用親友鮮血去換這天下一統、盛世太平，恕我心胸不寬，難以做到。”

蕭何聽了不以為意，依舊笑意淡淡，“子房仁義，不願如此行事自在情理之中。可是，你不做自然有人會做。不僅你預料之中的人會做，你預料之外的人也同樣會做。而且，若此事放到蕭何身上，我當會權衡得失。若是以一人之血換一人之血，自有親疏之別，正邪之分，可若是以一人之血換千萬人之血，那這血便值得流，這代價便值得付！何況，子房身上還肩負著韓國舊夢，儒家冀望。”

張良緩緩擡眼，“我雖愚鈍，卻仍要努力去試試那兩全之法！”

蕭何微微一楞，目光投向窗外，緩緩吐出一口氣，“鹹陽有消息傳來，秦王子嬰已將河圖大陣安放完畢。我聽端木姑娘說起，白鳳他們今晨也不見了，想必已前往新安。聽聞子房已經全解了河圖洛書，你……就不妨試試吧。”

********************************************************

初春時節，薄雨收寒，本就是橫煙霧漫之地的新安，現下又多了幾分迷離。高聳的金黃銅柱稀落地安插在方圓三十裏的地域之內，隨著亂風過境，發出隱隱低鳴。

白鳳望著這個散著陰森寒氣的地方，不由眉頭緊鎖。但他還是向前邁開步伐，可是只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只因手中牽著的那人紋絲未動。

“不進去麽？”

“鳳……”青鸞幽幽嘆息了一聲，“剩下的事，已經超出了人的力量範圍，你……”

“你又想讓我離開？”白鳳怒意橫生，反手扣住了青鸞的肩甲，扣得青鸞撕裂般的疼，“在你眼裏，我白鳳難道就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之人？我真想掰開你的腦子看看它到底是不是塊朽木！”

青鸞楞了一下，淡淡笑開，“你……誤會了。縱然先前卻有過讓你離開這是非的念頭，可如今到了這一步，怕你就是走也躲不開了。我方才只想說，下面的事，非人力所能為，你當要聽我之言，十二分的小心。”

白鳳呆住，有些尷尬地瞥開眼睛，悶聲道：“知道了。那……還不進去？”

青鸞搖了搖頭，“不用進了，我能感覺到，秦王並沒有完全按照河圖大陣安插銅柱，第九根銅柱向西南偏了三十丈，第十一根向東偏了四十丈。”

“什麽？”白鳳吃了一驚，不由恨聲，“他……他怎麽敢！”

青鸞又是一聲嘆息，“或許這是人類的驕傲，也或許這是人類的劣根性，他們不會允許自己屈從於一個人偶的驅使，也不願相信人偶的話語，哪怕知道人偶說的無一不是真言。可惜了……”她摩挲著白鳳的手背，有些遺憾地道：“秦王子嬰其實是個不錯的人，可惜了……”

白鳳冷哼一聲，“有什麽可惜，他自要違背與你的交易，便是遭了報應，也是咎由自取！”看青鸞慢慢鎖起了眉峰，白鳳知道，這種交易的代價並非出自她的意願，而是人偶與生俱來的無奈，不由燃起一絲憐惜，輕咳一聲，轉了話題，“那如今你打算如何？”

“如此巨大的銅柱靠你我來移肯定是不行。而彭城項羽背水一戰，大敗秦軍，東線沛公又與墨家聯手，席卷趙、韓、齊等地。以致秦國敗勢已定，如今將兵馬盡數收回關內據守，所以這裏想再要秦王幫忙將銅柱移往正位是不可能的了，只有求項羽的義軍相助。何況還有青龍也必要調來此處，少不得又要你去跑一趟。”

白鳳唇角彎起，“那還等什麽，我們這就走。”

“是你去，不是我。”

白鳳眉心頓成川字，“為什麽？”

青鸞轉向河圖之陣，“因為這陣中有人在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

☆、密路暗戰

青鸞站立在河圖大陣的正中，仰望長天，似乎看到了那一片連綿無際的蔚藍和鉤掛在天邊的一絲白雲。她用心聆聽，聽到遠處小溪歡快的流淌，聽到魚兒躍出水面激起浪花飛濺，聽到陽光在草尖輕歌曼舞，聽到微風正親吻野花的花瓣。不知不覺，她唇角緩緩揚起——這個世界真是美好。

“餵——”突兀的一聲呼喝，打破了這沈靜的畫面，“看來怪女人的醫術還真是不錯，你的樣子總算可以不用嚇死人了……”

青鸞淡淡笑道：“說話這麽沖……想必東西你已經拿到了。此番天明少俠可謂一鳴驚人！”

“他們都以為我已深中陰陽傀儡術，只是個行屍走肉而已，自然也就失了防範。你……”天明撓了下頭，“等我們阻了天火，殺了那個千語，你的眼睛還能還原麽？”

青鸞並沒想到他的後半句竟然說出這話，不覺楞了一下，絲絲暖意滲入心房，“還不還原我並不介意。但你對我都有這份心，可見是個心軟的孩子，等一切結束後，去和你大叔解釋下吧，相信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天明臉上一僵，背過身去，“不用。那日我並非做戲，我是……真的想殺了他！”他的雙肩微微顫抖，“憑什麽？憑什麽他殺了那麽多人，自己卻還能好好的活著？憑什麽我的父母都死了，他卻還活著？”

青鸞看不見他倔強的模樣，卻能聽見他淒厲無助的謫問。她並不十分懂什麽叫做同情，但是卻有一絲刺痛從指尖直傳胸膛，又從胸口緩緩傳至指尖。她沒有出聲安慰，因為她知道眼前的少年並不需要這些，他需要的不是青鸞能給的。

天明大口地吸著氣，抹了一把臉，“喏，極妄之珠。”說著，平身左臂，口念符咒，一顆瑞白光珠自他的手心緩緩浮出，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繞著他旋轉起來，越來越快！天明的眉目也跟著飛揚起來。

青鸞笑著搖頭，“當年你母親不忍你被體內丹毒侵蝕之苦，按著上古秘方，讓你飲食了由她保管的齊國千瀧神石的碎片，讓你具有了與我類似的體質。不想今日派上這樣的用場，竟拿回了這顆被燭陰掠去的極妄之珠。”

天明暢快的大笑，“是啊！那老妖怪做夢也想不到我也可以與極妄之珠相互感應，任憑他往珠內註入多少靈力也不如我這自然天生的強，輕輕松松就給我套了出來。現下，看他還用什麽來訛你為他打開……”話未說完，天明突然頓住，大喝一聲，“誰？！”

塵煙散開，流光瀉處一道人影踏葉而至。

青鸞緩緩笑開，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化在風裏，“你來了……”

********************************************************

“國師大人！”劉季奮力地催動馬匹追上星魂，腆著一張笑得如同破敗菊花似的臉道：“我已按您老的意思說服了此番楚王派出的前軍統帥龍且大人，將那彭城、邯鄲合計二十萬秦軍降卒分成四部前隊，各有一萬義軍統領看管……”

星魂挑眉看了他一眼，心道此人年紀足以做自己的父親，可對自己卻一口一聲“您老”的稱呼，臉皮著實厚的讓人望塵莫及。於是淡淡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子房先生的策略。”

劉季哈哈笑道：“一樣的……一樣的。可是我有點不懂，想請教國師大人。這新降的秦軍軍心未穩，我們又如此星夜兼程地趕往新安，無論是降軍還是義軍都必成疲憊之師。若是遭遇秦國軍隊，首仗恐難取勝啊！那樣的話……異心必顯！這每隊區區一萬義軍如何能制服五萬秦軍？”

“新敗之軍，士氣不振，只要不給他們契機，便不足為慮。而新安是天火來襲之地，數百裏方圓之內莫說秦軍，就連平頭百姓也被秦王子嬰趕的不剩半個了。所以我們此行，遭遇的絕不會是秦軍。”

劉季楞道：“那會遭遇……”

星魂勒住了馬，回望劉季的眼裏晦漠如海，“可能是妖，可能是神，還有可能……是絕望。”看著劉季瞬間僵硬的臉，他不由笑出聲來，“兵來將敵水來土堰，沒什麽可怕的。別忘了，我們前面可有二十萬人構成的人墻，即便勝不了，好歹也能給你留下點逃命的時間。你說，是不是啊？”

劉季惻惻道：“誠如國師大人所說，你怎麽還能笑得出來。”

星魂笑得躊躇滿志，“為什麽笑不出？秦王想得好，把天火之地這塊燙手山芋扔給義軍；項羽也想得好，用他們秦軍降兵做這神魔之戰的馬前卒，讓諸路豪傑陪葬，卻決不讓自己有半點損傷。沛公你……何不也多想想。”

劉季苦著臉道：“都已經做了別人的馬前卒了，還能想什麽。”

“想如何利用這些人去戰神魔、平天災，又如何利用墨家青龍去絞殺這些人，再如何利用項羽為我們背去這殺戮之名……怎麽樣，是不是該好好想想？”星魂擡起閃著精光的眼睛直視劉季，聲音壓的極低，“此戰過後，沛公應該可以考慮我陰陽殿的建造之事了。”

忽然一聲鳥鳴劃過天際，白鳳落在十丈開外，“你們如此磨磨蹭蹭，什麽時候才能到新安？”

星魂眉峰揚起，冷笑，“這裏都是些沒輕功的普通兵甲，怎能及得上你的速度。”眼見白鳳就要發作，話音一轉，“放心，誤不了你的事。”

********************************************************

新安郊野本是一片綿延低矮丘陵，登高而望，雖不及高原戈壁廣袤，不及巴山蜀嶺雄壯，卻也算開闊遼遠。可是現在……卻被二十餘萬大軍擠了個滿滿堂堂，顯得狹促到不行。可是若你細細去看，卻發現這幾十萬人絕非一捧散亂任意站立，每個人的位置明顯是被人精心安排，錯落有致，暗含深意。

白鳳坐在此間最高的一根銅柱之上，望著遙遠的天際，眼底有濃郁的哀傷，“所有銅柱都已就位，陣法就要啟動了麽……”

青鸞站在柱底微微苦笑，“還啟動不了。”

白鳳微微蹙眉，剛想問她為什麽，卻聽她繼續道：“子房先生果然好手段。”

話音剛落，只見張良從一邊林中緩緩走出。逆著光，一時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我說過，如果青鸞姑娘要阻止天火，張良必全力相助，可是姑娘若想讓眾神回歸，我也必竭力阻止。姑娘乃伏羲大神之至親之人，不會不了解他為天火所創的河圖大陣。所謂河圖，當北以一六合為水；南以二七合為火；三八合為木居東；四九合為金居西；五十合守中宮。天一生壬水，地六癸水成之；天三生甲木，地八乙木成之……生數皆在內，成數皆在外，一六之水生三八之木，二七之火生五十之土，五十之土生四九之金，四九之金生一六之水，周而覆始，生生不息。但姑娘卻逆轉陣型，一七合走金位，二八合立水上，三九合草木生，四六合成烈火，中庭洞開。要做什麽，無需我再多言了吧。”

“所以子房先生利用這二十多萬生靈布成結陣，以求再次逆轉。”青鸞嘆息，滿臉無奈，“先生好才華，這麽短的時間能想到破解之法，青鸞佩服。”

張良淺淺的吐出一口氣，“姑娘謬讚。因為姑娘沒有看過洛書，即便從別人的記憶裏讀到過，想必也是一帶而過，從未仔細研究。其實對河圖大陣的各種變化，洛書中均有應變之法。”

青鸞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吃驚，也沒有再問。她自然明白，洛書本是軒轅黃帝所著，而軒轅氏師從伏羲二十年，如何能不了解河圖的精妙。

“子房固然智慧過人，可惜卻自欺欺人……”白鳳飄然落下，淡淡的微一揚眉，眉宇間顯出孤傲，“以你的眼力心機，如果真的要破阿鸞的陣法，怎麽連混入大軍的陰陽家眾都辨識不出呢？”

張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陣中東北角忽的出現一絲騷亂，並以極快的速度向他們所站的方向蔓延。

“或者說……”白鳳唇角微微勾起，“你根本就是有意要這樣的結果。”

張良笑了一下，笑得很是無力，“人生在世不是想做什麽就能做，也不是不想做什麽就一定能不去做，總會有許多顧忌，所以處事也會多許多迂回……”

白鳳神情漸漸凝素，仔仔細細地打量面前這個貌似溫柔之人，“你的意思是，你幫我們瞞住了墨家和楚王的眼睛，你也相信……”

張良迎上對方疑惑的眼神，目光異常覆雜，仿佛融進了太多說不清的東西，令人不覺有些心悸，“我不相信，但我不得不賭。且即便我能信，天下人也不會信。天下人不信，你們便無路可行。所以，一旦你們真要如此，即使我不能阻止你們，也絕不能放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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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回到後軍大營時，心裏仍在隱隱鈍痛。因他平時和善，一路上不少軍兵見他回來，都會向他行禮問好，他也一一含笑作答，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到底有多苦，有多苦……

張家在韓五代為相，遵從的是忠孝仁義的祖訓；他在儒家多年，講的也是仁義禮智的傳承。可是如今，他卻成了不仁不義之徒！

他突然有些埋怨自己，為何那般精明，為何能勘破人心世情。他若笨一些，就不會看出項羽傲然自負的本性決不允許有人真的違逆自己。項羽不會同意人偶的一意孤行，不會容忍世間再出現半個神明，因為他已將自己視若神明。他若再笨一些，就不會看出青鸞貌似溫柔外表下的倔強剛強，也不會看出白鳳清冷面下的執著堅定，他們都不是可以被改變意志的人，哪怕是對手是天，他們也絕不會退後半步。

雙方各不相讓，他只有從中輾轉迂回。那二十多萬的前軍，是給項羽的障眼，為的是不因小失大，讓天火真正成災。同時也是給人偶留的殺招，若真要召回眾神，那便趁他們立足未穩，給予迎頭一擊。他自然知曉神的力量，縱是二十多萬大軍也未必能討得半點便宜，即便取勝，也必是慘勝！所以他用秦軍，因為這樣不至於撼動義軍根本；而他敢用秦軍，因為他知道當他們面對的不是人類之天神時，所有人都會知道不戰即亡的道理，再大的國仇家恨也會被暫時放置一邊，同仇敵愾。

至於之後……人偶即使能活下來，怕是也留不得了。經此一役，人們絕不會允許這樣一個妖物再在世間生存。雖然她曾救過自己不止一次，雖然……

恩將仇報算不算不義？而將二十萬人的生命就這樣推向無法預料的決絕之中，是不是不仁？

不仁如何？不義又如何？終是有人來擔不是。

那這個人就是他張子房吧！

“三師公！”張良猛地擡頭，只見項羽已站在自己的面前。“怎麽樣？”

張良瞬間淡定如初，似有些遺憾的搖了搖頭，“陰陽家混跡於軍中，破壞了陣型，神路開啟怕是擋不住了……”

項羽略一揚眉，暗黑的眸中殺氣漸漸凝聚，轉頭對班大師道：“既然這樣，準備啟動青龍的‘絕殺密雨’吧。天火之後，陣中不必留下半個活物。”

作者有話要說：

☆、無怨無恨

新安郊野，寂靜無風，甚至連空氣似乎都已凝固。夕陽漸漸沈入地底，徒留一線餘光映在淡漠的長空。如墨的天際星辰淡淡，上玄月染出一抹韻黃，似薄紗籠罩。

燭陰站在青鸞前方十步，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說什麽？你願意助我回神域？”

“人偶不會撒謊，你又何必懷疑。我會開啟神路，開在天火之門中。雖然時間不長，但若你能快些，要想返回神域也不是不可能。”青鸞淡淡地道，“況且你在三爻夢境破除之時，不惜將自身靈力註入極妄之珠將其掠走，如今你們又隱身軍中，突然發難，讓千語用我的心魔之眼控制這二十萬大軍，為的不就是開啟神路？如今我答應你，你就讓他們停下吧。”

不要說燭陰愕然，就連一邊的眾人也都愕然！

也難怪燭陰不可置信，不要說三千年前連伏羲都未做過這樣的打算，就是這幾日來自己所作所為，他也不敢奢望青鸞還會願意助其回轉神域。就是因為從不奢望，所以才竭力爭奪。

為了回去，他和伏羲爭過，同姜尚拼過，謀害過蚩尤，計算過軒轅，殺過韓非等無數人，卻一直不能得償所願。為了回去，他也曾將世間情感盡玩於股掌之間。衛莊、燕丹、女嫣、千語、星魂、天明……無數人的人生因他的計劃被弄得亂七八糟。但他並不內疚，因為這些和他回神域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麽。

可是……他不會奢望這些人會不恨他，尤其是——青鸞！

三千年前青鸞的滔天恨意他領教過，那可是足以毀天滅地的恨吶！恨到讓一個將生命視作全部的人偶不惜用性命做賭，生生掏出自己作為心房的神石，將其捏成碎片。

而今呢？

為了不讓她再如三千年前一般控制眾人的心境以致功敗垂成，不惜用天明做餌誘其入陰陽、剜雙目，為的就是在這最後的緊要關頭，自己能控制一切，不再有半點偏差。可惜卻偏偏漏算了那個看似傻傻的天明，沒想到臨了竟給自己來了一個無間道，盜走自己從三爻夢境中好不容易得來的極妄之珠。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手中雖沒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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