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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斷生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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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一行人過了揚原,宿在村落邊的道觀中。此處荒廢許久,少有人來,又毗鄰山林,靜謐十分。

王鳶見找出了屋子裏殘存的香燭,燃起火,點明,擺在臺上。幽幽火光照亮了這一塊。

暮色沈沈,這屋子裏沒有窗紗,能看清外頭的動靜。恰巧王鳶見睡在竹林附近,窗外是幽深的林子。

方桃說:“看這道觀外頭,像是走了水,又被洗劫過,不然是個幽居。”

王鳶見附和道:“若是印姑娘在,興許能看見道觀裏的冤魂。”

“印師姐走了,實在太可惜。我原本以為她會和我們一起尋完所有殘玉。”

方桃一直沒對印雪宴說起,她當時在幻境裏,曾為印雪宴選了一個好結局。至少在方桃看來,是極好的。

她將萬坤和印掌門的陰謀都透露給三清宗,借三清宗掌門之手攪亂了召辰殿後,帶著印雪宴去往人跡罕至的荒山。

原本,印雪宴並不打算來此,但旸山已經亂成一團糟,她幹脆跟著方桃離開。最後,在山林裏種花養魚,悠閑度日。

印雪宴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也擁有了截然不同的結局。

早在許久前,方桃幻想過這般生活。在王鳶見庇佑下,她一直不用面對魔物,悠哉悠哉,同壺中日月無二。

如今不同,能否回到靈山都不確定。

帶著滿腹心事,方桃盯著境裏的星空發呆。忽然,她察覺附近有不對勁的氣息,連忙把王鳶見喊醒。

是魔氣,從四面八方往道觀裏湧入。聞著有些微弱,似乎距離很遠。

附近竟也有魔?王鳶見醒後,剛要出門去尋魔氣的源頭,覺得身上一陣刺痛。像是枝條在他肉裏生長。

不等王鳶見查看,方桃已發現了,她納罕道:“這不是紫蘿當時留下的‘毒’嗎,為何還沒解除?”

低頭看,花枝已經長到了手腕。王鳶見心想,當時紫蘿給的藥附帶花枝毒,他吃了好幾顆,興許因此才未根除。

可現在和紫藤鎮隔得這樣遠,如何能尋到解決的辦法?他本欲忍耐,花枝卻越發不可收拾,攀到了雲門穴,纏住方桃留下的鈴蘭花紋。

方桃驚道:“燙人的,快把我臉燙熟了!”

王鳶見試著用術法逼退這些花,卻無果。他問:“方桃,你現在神識先離體如何?”

方桃顧不上想太多,從花枝中掙脫而出,透明的靈體上,竟也留了許多花枝。沒辦法,還是有共感。

她想起當時紮針的法子,問:“師兄,你的銀針呢,我用靈力操縱著試試。”

王鳶見依她所言,拿出銀針,擺在一邊。方桃拿得不太穩當,幾次沒紮到正確的位置,有些煩躁起來。

她嘖了一聲,幹脆把銀針丟了,重新回到王鳶見身體裏,從雲門穴往外擴散,用她的鈴蘭花紋驅趕那些花枝。

王鳶見心頭一驚,沒想到方桃竟能操控鈴蘭花的生長。他又怕有疏忽,仔細看著鈴蘭的去向。

從雲門穴,一路到了肩胛骨。方桃漫無目的地游蕩,遇到花枝就惡狠狠湊過去,用鈴蘭花葉覆蓋這一片。

就像根系紮根土地一般,她的每一寸花葉都布滿王鳶見的脊背。雖說王鳶見沒親眼看,也從密密麻麻的觸感上體會到了。

這辦法比紮針有效,只是等花枝縮了後,方桃卻不知道怎麽變回去了。她感覺自己鋪天蓋地地長在了師兄身上,給人家甩了個爛攤子。

“師兄,你那邊,可以把我挪到原位,對吧?”

王鳶見想到之前,一寸一寸把方桃從右肋推到鎖骨,沈默了一會。他應了一聲,默默上手,放在視線能及鈴蘭之處。

“你先不要看,”王鳶見口吻平靜,“你的花紋到了我太多地方,需得去了衣裳才能看見。”

“好……”方桃莫名心虛,但想到這辦法是有效的,又鎮定自若,躺在境裏閉眼。

盡管她看不見王鳶見的動靜,卻能感知到。他的手放在哪,她身上亦有同樣的觸感。方桃翻了一轉,將臉埋進被子裏。

她開始有些怨,為何她不能封住五感!方桃第一次有自食惡果的感悟,最後沒忍住,悶聲道:“師兄,你先把觸感封住,好不好?”

王鳶見壓根兒沒想到這一層,意識到後,不由得僵住。屋子裏氣氛詭怪,王鳶見原本不覺得花枝熱,此刻卻像被鈴蘭花燙熟了。

他封住觸感,再難下手去恢覆鈴蘭花的位置。幹脆就這樣留著吧,靜觀其變。王鳶見由衷地有些累。

但不去了明顯的花紋,待會怎麽出門去調查魔氣?

王鳶見無可奈何,打起精神來,將手再次放在了胸前。明明不該多想,也已經封住了觸感,王鳶見仍舊做的艱難。

他想,如此暧昧之事也已行過,他若不答應和師妹結為道侶,實在有些流氓。若是有朝一日,敢於將秘密都向方桃說清,那時再同意,會太遲嗎?

王鳶見兀地開口了:“方桃,除了我,你還會愛上別人嗎?”

方桃本來極力克制自己去聽外界的聲音,腦子裏亂七八糟,她猛地聽見王鳶見問話,不知他的意圖。

“我……愛上別人?”

她反問:“我原來可以同時愛許多人?”

這意思是……她只愛自己一人?

王鳶見剛好摸到心房的位置,指腹按不住心跳。如春日花蕾,競相開放。

方桃極其自然地說:“我以為一生只許愛一人。不過我沒挑也沒比較,就決定是師兄你了。”

方桃想,如果比作釣魚,那她就是以為只能帶走一條魚的漁夫。弱水三千中,她看見了合眼緣的一條,再不會考慮其他。

王鳶見最開始以為,方桃的心思並不鄭重,她興許是看旁人結了道侶,生了玩心。後來,他只覺得方桃尚且寡聞少見,她往後會結識比自己好百倍的才俊。

他因過往混沌而退縮,又為方桃可能變心而預先拒絕。一段搖晃的“關系”,不能給他安全感。

王鳶見有時想,拒絕她太傷人,又太自私。僅僅為自己不痛苦,要讓方桃難過?可是,他又屈服於早生根了的不安。

人會變心的。

譬如他的父親,曾許諾母親一生一世一雙人,卻為給姨母正室的位置,暗中下藥給病重的母親,毒死了她。

王鳶見當時年幼,撞見父親在藥裏加了一味藥材,讓這碗湯變成了斷命藥。

母親死後,許多人誇讚繼母賢良。家裏的生意漸漸好起來,外頭人也說繼母有旺夫命。包括他的哥哥,也全心覺得繼母好。

似乎只有王鳶見一直沒能從陰影中走出來。

母親的死尚且能讓他記一輩子,遑論之後。繼母無意窺破他知曉此事,表面裝慈母做派,背地裏刻意刁難。

哥哥和父親向著她,不信他這個“滿口謊言”的人。王鳶見兒時曾為逃學說了許多謊,這時像踩中自己預先設好的陷阱。

外頭不知從哪開始傳,說王鳶見當時抓錯了藥,才害死了他娘。雖表面不多嘴,背地裏議論紛紛。

那些大人,嫌王鳶見當時貪玩,讓孩子不要再與他深交,鄰居家的玩伴就這樣漸行漸遠。

年幼的王鳶見並沒有後來鎮定的氣度。他不明白,錯不在他,何故受傷的是他。在現在看來無關緊要的排擠,在那時好似天塌地陷。

一開始,王鳶見尚且能忍受。後來,他要騙自己,大家其實都關心他,才能繼續待下去。直到繼母和父親死了,哥哥也死了。

他開始分不清,哪一段是自己的幻想。他的一家人是怎樣的,好的?壞的?分不清。也沒必要分清了。

王鳶見將手放在心口,低聲道:“若你會愛上其他人,我該如何是好。”

“師兄在擔心此事?”方桃睜開眼睛,看到了不該看的,又連忙閉上,她說道,“若要我說,我唯獨對你分外依賴。我的愛本因你獨一無二,怎麽會分給別人?”

她細細地回想,長嘆一聲:“不管是誰,之於我的意義皆無雙,可你在獨特之上尤為重要。我可以愛師尊、可以愛師姐,我甚至可以愛一棵棗樹。

可是,我知道,唯有彼此在心目中意義對等,方能相守。對師尊而言,我們三人同樣是他的徒兒,無一分偏愛。對師姐來說,我不過是她的小師妹,這份心不足以長相廝守。

唯獨你不一樣,師兄,我最清楚你的為人。至親至愛,你捫心自問,我之於你,緣何不等同你在我心中這樣獨特?”

方桃從未如此剖析她的感情,聽完,王鳶見不願再矯情著反駁,說什麽你只知其表面不知其心。

那些都太矯飾,掩蓋了他最真的心。

“是,我早已清楚,你於我心分量之重。往日是我怯懦,患得患失,因此顧而言他,辜負真心。直到今時,我仍不堪稱良配,若你還肯接納我,從此刻起,我願常伴你左右。往後縱然舍我而去,亦不怨悔。”

他尚有些羞怯,甚至害怕方桃回應。

方桃從他身體裏分離出來,透明的靈體幾乎挨著他的身前。這下,她倒不避諱了,直勾勾看著王鳶見的眼睛。

她雖觸碰不到對方,依舊將手放在他的鬢邊,珍重萬分。王鳶見順著她的意仰起頭。

可預想的事沒有發生,方桃只是輕笑一聲,俏生生回道:“我以為要死纏爛打一輩子呢,師兄今天怎倒像小孩一樣好哄?不過,當下,還是快把花紋推回去好了。”

王鳶見被她看得赧顏,把花紋一股腦推回去,又想到,下次花枝再冒出來,這不是個辦法。必須解決了,免得下次又被方桃看笑話。

方桃收了手,又鉆回去了。

王鳶見輕手輕腳走出去,先去見師祖,問魔氣一事。正巧,剛出了門,見到院子裏已聚起人來,原來他們都收到訊息,要去查魔氣的來源。而王鳶見方才與方桃說話,沒看見訊息。

師祖眼尖,瞧見他臉邊殘存的花枝印,詢問起來。王鳶見一五一十說了。

向觀見多識廣,他思忖片刻,答道:“鹹津附近,有個斷生崖,巖壁上開著斷生花。你去取來,敷在身上,這些花枝很快就能根除。”

他話頭一轉:“不過,這些花只在晚上出現,白天看不見。現在正是好時候去尋。”

他們明日晚上就要走出容州了,沒有好時機再來斷生崖。王鳶見猶豫了一會。

燕明衣說道:“我們幾人去查魔氣綽綽有餘,你先去找往生花吧。”

向觀在符紙上草草畫了一副圖,是花的模樣,遞給王鳶見,說:“斷生崖就在此處往南行十裏。你小心為上,若遇見危險,傳訊來。”

王鳶見應下,接過符紙,先喚劍出來,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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