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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潼關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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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適懷疑李倓跟叛軍暗中勾結,李汲聞言,不禁大吃一驚,忙問:“焉有此事?殿下可有什麽證據麽?”

李適說征伐淮西之前,李豫任命郭子儀為河北副元帥,朱泚為河南副元帥,按照慣例來說,就應該再指定一名親王當元帥,哪怕只是坐鎮長安,掛名遙領呢。天下兵馬元帥本是鄭王李邈,可惜李邈掛了;下面的第三子李遐(其實是第四子,但第三子李偲被肅宗收為養子,因此兄弟們全都往前提)、第四子李述、第五子李逾、第六子李連生母地位都很卑微,且不得寵,如今還都是郡王之位,不夠資格;第七子韓王李回倒是夠資格,奈何年歲太小……

其實李豫確實有過讓李回做天下兵馬元帥的暗示,但如此一來,就跟昔日李邈一般,會對儲位造成更大威脅啊。李適命盧杞暗結朝臣,反覆上奏,終於迫使李豫打消了這個念頭。

然後齊王李倓就跳出來了,說他有領兵的經驗,可以為皇兄分憂,甚至於還打算率領一支禁軍,離開長安,坐鎮潼關,以備非常。

李豫最終也沒答應,但李適不禁再次註意起自己這位齊王叔來了,暗中遣人覘望,見有密信自外而來,懷疑是李希烈的奸細,跑來跟李倓聯絡……

李汲一擺手:“齊王靜極思動,本是常情,何至於生異志啊,對他有什麽好處?”

李適低聲道:“賊逼潼關,聖人驚懼,有西狝之意,則若齊王趁亂而走,投入叛軍之中,或可如其願矣。”

言下之意,李倓想借用叛軍之勢,自己身登九五,僭位稱帝!但李汲並不關註這一點——他覺得可能性不大——只是驚愕地問道:“聖人欲西狝?是鳳翔啊,還是蜀中?”心說一聽風吹草動,堂堂天子就打算落跑,這倒是跟你爹、你爺爺很象嘛。

李適答道:“長衛且放心,已為顏清臣等諫阻矣。”

李豫才剛露出些口風,群臣便紛紛上奏苦諫,尤其吏部尚書顏真卿,言辭最為激烈,直接就把皇帝跟他祖父相比了,還說當日潼關已破,禁軍也流散不可用,玄宗皇帝這才落跑,如今潼關還在苦守,北衙尚有數萬之眾,你怎麽就要拋棄臣民、宗廟於不顧呢?他不但上書勸說,還當庭指斥,就差把唾沫星子噴皇帝臉上去了。

李豫只好表示,朕無此意,你們都誤會了啊,朕是打算讓皇太子……不,韓王西去,召集鳳翔、隴右等處兵馬來援。顏真卿說別扯了,你要說派皇太子或者齊王去集兵我還信,韓王才多大歲數啊?

李汲就不明白啊:“關中數鎮之兵,北衙還有三萬禁軍,難道不敷用麽?因何聖人會起懼意?”

這時候關中諸鎮,涇原是白志貞、邠寧是侯希逸、鄜坊是白孝德、鳳翔是韋元甫,得詔皆砌詞不肯遽行。其實因為長年戰蕃,關中兵馬逐漸西調隴右,邠寧、鄜坊確實已無精銳,而至於涇原、鳳翔,則推說因為裁軍導致軍士日夕鼓噪,這時候要拉出去打仗,非半道跑散不可啊。

李汲估摸著,那幾位都有作壁上觀的意思——倘若朝廷被李希烈等人所迫,推翻前定兵額,那咱們不也能夠跟著沾光嗎?

至於北衙禁軍,因金商都防禦使陳少游報稱梁崇義有犯闕之意,於是撥了一部寶應兵、威遠兵去協防商州了;此外還有一部神策兵往鎮潼關,而今長安城裏不足兩萬兵馬。

李汲安慰李適:“長安雄城,百姓也皆向我唐,則兩萬禁軍足夠守禦了。”李適點點頭:“孤也是如此勸慰聖人的,但聖人……只日夕渴盼長衛之來也。”

李汲當即前往大明宮,請謁李豫,並且一見面就跪下山呼萬歲,說:“臣特來為陛下賀!”

李豫本來象溺水之人撈住根稻草一般,就待詢問李汲如何應對當前的危局——哪怕李汲回來有可能為李適撐腰,如今也都顧不得了——孰料李汲竟然口出賀詞,不禁一臉的懵懂:“國家方危急,卿此言何意啊?”

李汲正色道:“關東諸鎮,實為瘡癰,緩急必破,此前國家忙於逐蕃,無力伐之,只能羈縻耳。然既與蕃和,次必圖謀關東,彼等若假做恭順之態,韜光養晦,以期將來,卻又不便征討矣。今諸鎮一時俱反,正好申以天威撻伐,即便不能殺滅之,也使彼等再不敢正眼以覷中朝。若諸鎮聯兵亦不能脅迫朝廷,則將永不為禍矣。”

李豫一皺眉頭,說卿言似有道理,然——“今李希烈逼潼關,田悅、李正己圍洛陽,梁崇義或將犯闕;朱泚不能卻敵,郭司徒方有奏上,恐李寶臣、朱滔西逾太行,威脅河東……該當如何破局啊?”

李汲微微一笑,語氣反倒變得輕松起來:“曩昔天寶十五載,形勢比今日如何?若非楊國忠勒逼哥舒翰出潼關,安祿山已謀退返範陽去矣,哪有玄宗皇帝西逃……西狩之事?今關東諸鎮雖盟,卻無盟主,各行其是,官軍只須稍稍立定腳跟,必可逐一破除。潼關險隘,聞已遣北衙禁軍往守,非昔日哥舒翰只將數萬戰敗喪志之卒也,必可堅守,以待時局之變。

“梁崇義,莽夫爾,不足為慮。且便關中兵馬不肯來援,隴右還有李良器麾下百戰禦蕃的精銳,臣來時經過河西,段秀實也肯發兵勤王。臣意不出三月,李希烈必退,不退必死!陛下無憂。”

大概是他的自信感染了李豫吧,皇帝也終於鎮靜下來了,這才想到把李汲攙扶起來,說:“朕就知道,便群臣、諸將皆不可恃,也有你李長衛仗鍵立門,衛護於朕。有長衛在京,朕心自安——若賊破潼關而近長安,便命長衛總統北衙,專司守禦。”

李汲心說啥,你要等叛軍殺到城下才肯把北衙禁軍交給我掌管,這疑心病未免太重了……嗯,其實你的意思是要我到時候領著禁軍,保你殺透重圍去吧……

於是笑笑:“叛賊尚遠,臣請先往潼關覘望形勢,才好為陛下擬定禦賊方略。”

李汲也不在長安城裏耽擱,連夜出京,率領牙兵馳向潼關。同時他還派人去通知後面的部隊,要高崇文將大食使者安排在鳳翔暫住——可別讓他見到人心慌亂的長安城——自率兵馬,前來潼關會合。

至於朱邪盡忠,你也一起來吧,先殺賊立功,再入京朝覲,豈不更好?

到了潼關,一部神策禁軍開門出迎,當先一將,額頭側面老大一片刺青,仿佛老鴉之狀——李汲自然認得,這不是當年讓老荊拐走了的李子義麽?

他朝李子義頷首為禮,隨即問道:“今潼關是誰主事?”

潼關本屬同華節度使(又稱關西節度使)統領,最後一任節度使是周智光,被李汲一鐧給捅了個透心涼。朝廷就此廢罷同華鎮,但考慮到潼關仍須命將守備,便設潼關都防禦使一職,所部八千,稱為“鎮國軍”。

這時候鎮國軍主將是尚可孤——本乃安史降將出身,是首批被吸納進北衙系統的外將,曾因黨附魚朝恩而改名為魚智德。魚朝恩死後,尚可孤望風轉向,緊著巴結王駕鶴,這才保住了祿位,且被授予鎮守潼關的要任。

但此番朱泚征淮西,也調動了部分的潼關守軍,尚可孤久疏戰陣,渴盼功勳,請命同往,如今也被包圍在東都洛陽城中。他本命副將駱元光主持潼關守禦事,但李汲離開長安前就聽說了,駱元光方受重創,不能理事……

駱元光是內遷的粟特人,本姓安,後入北衙禁軍,並拜李豫寵信的宦官駱奉先為養父,改名駱元光。他本來也是唐朝有名的驍將,奈何戰陣上刀槍無眼,一個不慎,心口中箭,差點兒就去見了閹王。若非李汲請求到潼關來查看戰況,李豫本打算再派別將前來主事的。

故此李汲一來就問,如今駱元光負傷,那麽潼關的守禦大計,究竟是聽誰的哪?你李子義是神策軍將,聽說已晉為五營都兵馬使,不會是你小子吧?

誰成想很簡單的一個問題,李子義聽了,卻急忙低下頭去,嘴裏囁嚅道:“是聶氏……”

李汲心說誰?聶鋒?

聶鋒本是魏博軍將,顏真卿轉為鳳翔節度使的時候,他請求追從,由此相隨西來。但實際上聶鋒並沒能進潼關,他在陜州就被李泌給留下了。當時李泌擔任陜虢觀察使,麾下無將可用,因而在給顏真卿接風之時提出請求,顏真卿便舉薦了聶鋒。

如今的陜虢觀察使是李國清,李希烈繞過洛陽長驅直進,李國清不能禦,遂率殘部遁入潼關。但李國清終究是文人,沒敢在潼關呆著,直接跑回長安去請罪了——陜虢兵的主將多半就是聶鋒啊,對於這些老部下的去處,李汲自然是關心的,每常遣人打探。

李汲策馬而入潼關,李子義跟從於後。李汲隨口問道:“汝是神策五營都兵馬使,緣何屈於聶某之下?”

李子義面孔一紅:“末將打不過他……”

李汲心說不會吧,據我的了解,聶鋒為人精細,性格敦厚,確為可用之才,但若說起刀馬之技來,不可能強得過你啊——他也就占個數歲比你略小的優勢罷了。

忍不住笑問:“難道聶鋒有何奇遇,竟能殺得過你紅旗老五不成麽?”

李子義急奔幾步,躥到李汲坐騎的側前方,深深一揖:“太尉誤會了,末將說的不是聶鋒,是聶氏……乃是聶鋒之女,倒確實有奇遇……”

李汲方在詫異,忽見一騎疾馳而來,到面前一把勒住坐騎,馬上騎士盔甲鮮明,極其利落地翻身而下,單膝拜倒一叉手:“小女子聶隱娘,迎接太尉來遲,恕罪!”

李汲一揚馬鞭:“擡起頭來。”

他仔細打量此女,只見正在青春妙齡,不算是絕色,五官卻也頗為俊秀,且又頗含英風颯氣。恍惚記得,聶鋒有個閨女兒,永泰二年被謝自然帶走去學暗器、輕身之術,當時貌似才剛六歲,則如今……大概二十上下吧。

“汝是謝師自然之徒?”

“正是。”

“何時放歸自家的?”

“大歷六年。”

事後聽說,聶隱娘被帶走五年有餘,終在十二歲的時候學成出師,返回自家,旋即跟隨聶鋒遷到了虢州居住。她本學輕身功夫和暗器之術,性格散漫,喜動厭靜,在閨房裏呆不住,時常偷跑出去游逛,聶鋒遣部下追尋甚至於捕拿,卻從來沒人敵得過這閨女兒。不僅如此,聶隱娘反倒又從那些將校處學習戰陣上弓馬之技,竟能觸類旁通,不過短短數年,就連老爹聶鋒都不是她的對手了……

聶鋒想為女兒說門親事,奈何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吧,聶隱娘壓根兒瞧不上,軍中的少年英才吧,又沒人打得過她……就此耽擱下來,年已二十,尚且待字閨中。

不久前淮西叛軍攻打陜州,聶鋒還想憑城固守,奈何李國清畏怯先逃,他這才被迫放棄陜州,並且親自斷後,就此身陷亂軍之中,生死不明。陜虢敗兵逃入潼關,上下皆服聶隱娘之能,又感聶鋒往日照拂,就此擁她為主。

此前駱元光還活蹦亂跳的時候,初始不信一女子能將兵,旋被聶隱娘以言辭逼住,被迫上馬較量,竟然打了個平手。駱元光因此起了愛慕之心,想要勾搭聶隱娘,聶隱娘回覆說:“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駱元光說我可以離婚啊,娶你為大,如何?聶隱娘卻又回覆道:“不出長蓬蒿,無憂走風雨。”

這駱元光就不明白了,便問幕下書記,得到回答是:“此乃截取杜子美《秋雨嘆》中詩句也,本為‘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雨。’她是自比‘秩子’,而以將軍為‘老夫’麽?”

駱元光心說啥,嫌我老?我還沒到五十哪!再者說了,你又算什麽“稚子”?二十歲這都算是老女人了!

其後駱元光重傷不能理事,諸將皆求代掌兵權,呼聲最高的就是李子義和聶隱娘,自須較量一場,以定高下,結果李子義惜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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