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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鎮西老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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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女性都很剽悍,因為社會地位相對較高。

對此,很多傳統士大夫是瞧不慣的,認為這是沾染了胡風,但事實上北朝對女性的壓迫和禁錮相當嚴重,從出行須戴遮蔽全身的羃便可得見一斑——哪有把女人包裹嚴實的時代或者國家,女性地位會高的道理啊?

這一來是唐朝律令從某種程度而言“覆古”,承襲漢制,允許女子繼承家產,甚至於執掌門戶、受賜爵位,婚姻限制也相對寬松些;另方面安史之亂以前,整體社會風氣都很開放、大氣,女子尤其是貴族女性的社會地位一定程度上得以提高——所以羃也越來越短了,最終變成帷帽,然後天寶時的帷帽連耳朵都不遮,且常有女性著男裝出游。

唐初即有平陽公主募兵助父,與其駙馬柴紹“各置幕府”;其後武則天臨朝,設置女官,“內舍人”上官婉兒掌管宮中制誥多年;再後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等,私德不論,也都算是女強人,中宗韋後、肅宗張後,插手朝政……

就說李汲所熟悉的李豫之妹和政公主吧,便常入禁中與其兄商談政務,甚至於禦蕃之軍計,這在從前朝代是基本上見不到的。

由此唐朝官僚士大夫怕老婆也是常事,有房玄齡妻“寧妒而死”,阮嵩妻“拔刀至席”,楊弘武畏妻“恐有後患”,裴談被譏“怕婦大好”……所以吧,傳言當朝李太尉也懼其妻崔氏,終究李太尉是有妾的,崔氏也沒提刀殺出堂來,那真不叫什麽事兒,中朝內外,鎮西上下,還不至於當成笑談。

然而李汲也發現,安史之亂以後,隨著唐朝統治力的陡降,社會風氣逐漸走向保守、內斂,反映在婦女身上,胸衣的上緣日益提高,帷帽的下垂倒日益拖長……他在鎮西數載,終究胡漢混雜,感受不深,一旦返回長安,對比就很鮮明了。

結果在這個時代,還能出來位女將軍,李汲不由得精神一振——這樣才對嘛,女子中自有良才,豈能局限於庖廚之中啊?好比我在敦煌,於軍政事務就經常咨詢崔措和紅線的意見,頗多助益。

當然,青鸞則牢牢把住了庖廚……那她手段也可以自己去開店了,亦算有所專長。

李汲跟這兒楞神兒,聶隱娘站起身來,頗有些不客氣地問道:“難道太尉以為女子不當為將麽?”李汲趕緊笑笑:“絕無此意,只是想起卿方為謝師帶走時,才是稚童,今已長成,慨嘆逝者斯夫耳。”隨即面色一肅:“便請聶將軍為我細說今日形勢吧。”

淮西叛軍殺到潼關已經大半個月了,所部大概在三萬人左右,而潼關守軍則不足七千——駱元光所部鎮國軍三千,聶隱娘所領陜虢殘兵兩千,此外還有從長安前來增援的李子義所部五營神策軍約兩千五百。

潼關所在曾經多次遷徙,如今的關城肇建於武周天授二年,南倚高山,北憑黃河,地理位置非常險要,加上關墻雄駿,正面攻打難度系數很大。淮西軍初來時,追跡陜虢敗兵之後,妄圖趁勢奪城,卻為駱元光所挫敗,而等到聶隱娘入關,繼而李子義也率神策軍來援之後,事實上李希烈已經沒有多少機會了。

對此,李希烈做過兩次失敗的嘗試:一是遣兵北渡黃河,嘗試自風陵渡繞至潼關側後方。但潼關並不僅僅一座關城而已,而是一整套防禦體系,東則有禁溝邊的十二連城,北亦連關以屏風陵渡,稱為“風陵關”;李希烈緣河北而西,道路狹窄難行,且還須提防河中守軍的側擊,不敢派出大兵,僅僅千餘游軍而已,根本無力突破。

二是李希烈暗伏強弓手於禁溝之側,趁亂朝關上放箭,射傷了駱元光。駱元光倒下,唐軍士氣當即為之一沮,指揮系統紊亂,李希烈趁機發起猛攻,全憑聶隱娘和李子義及時接過指揮權,並且配合得還算默契,才勉強打退叛軍當日的進襲,射殺、斬首者不下三百之數。等到其後聶隱娘壓倒李子義,總司關守事,李希烈就徹底抓瞎了。

因而最近幾天,叛軍暫退十裏之外,不敢再發起正面強攻。李希烈久頓於堅壁之下,不能寸進,士氣逐漸低落,看情形是等待淄青和天雄軍的增援抵達。

李汲昔日也曾多次經過潼關,對於附近地理頗為稔熟,不必親自登關覘看,僅憑聶隱娘的口述,李子義從旁補充,便已明了大致情形。他於是笑笑說:“我已寬慰聖人,潼關必定能守,聖人還不相信……”

他心說李豫是不怎麽懂軍事的,估計被當年安祿山破潼關給嚇著了——那時候哥舒翰麾下號稱二十萬眾固然是誇張,幾萬人總是有的,如今卻不足萬,深恐潼關難以久守啊。但問題哥舒翰潼關之敗,並非敗在了守關上。

然而,雖然李汲堅信潼關能夠守住,就這麽幹守下去,對於全局未必有利。一則朱泚所部被淄青兵和天雄軍包圍在洛陽城內,消息斷絕,不知道能扛多久,一旦喪敗,叛軍便可席卷河南,到時候十萬之眾來逼潼關,勝負之數就不好說啦。

關鍵是郭子儀率領河東軍要防成德和幽州兩鎮,不大可能南渡黃河來援潼關,而北衙禁軍主力還要防守長安城,要提防梁崇義北上,李豫也不敢向潼關繼發增援。固然李豫不聽李汲勸阻,已向隴右、河西甚至於劍南遣使求援,終究距離太遠,還不知道得猴年馬月才能來呢。

再則中朝賦稅,泰半來自於江淮地區,淮西這一叛,正好卡斷漕運,則一旦戰事拖延,別說勤王兵馬四合卻無糧可吃了,怕是連長安城內都會鬧饑荒。到時候饑餓的士卒、慌亂的朝廷,還有可能守得住潼關嗎?

與二將商議,李子義倒是不怎麽擔心,他說:“若太尉不來,潼關不易守,既太尉來也,可即於關上豎起大纛,李希烈必懼而退。”

李汲笑笑:“我與那賊不熟,他未必懼我之名。”想了一想,吩咐道:“且休立我旗幟,再等兩三日者。”

兩日之後,朱邪盡忠領著沙陀騎兵先抵潼關,然後第三日,高崇文亦率鎮西軍三千五百——暫將儀仗、貢品都寄存在鳳翔——急馳來救。於是李汲便命鎮西兵上城助守,同時正式亮出了自家的旗號。

果然淮西叛軍遠遠望見,人各驚駭——“黑纏頭,是鎮西老鴉兵,千裏迢迢,如何到此?!”李汲跟李希烈、李忠臣都沒怎麽打過交道,還擔心淮西兵不懼自家和鎮西的威名呢,卻不想這些年來,大肆鼓吹李汲和老鴉兵如何悍禦蕃賊,規覆西域的變文四方傳唱——呂希倩已歸中朝任職了,接他班的是黃子剛,此君文筆稚拙,傳奇壓根兒寫不好,倒是民間變文還勉強拿得起來——別說淮西了,就連桂管、嶺南都聞其大名。

沒辦法,這年月實在欠缺文娛活動,聽書是老百姓,也包括大頭兵普遍的愛好。

由此李希烈等叛將覺得李汲不可能那麽快從西域跑過來,懷疑有詐,麾下兵卒卻沒有那麽清晰的地理概念,人各驚懼。李汲遣細作覘知其情,當即打開關門,沖殺出去。

不過他也怕蹈了哥舒翰的故轍,防有埋伏,便命沙陀騎兵在前——就算全滅了,我也未必肉痛啊——而自將鎮西兵相距十裏,跟隨於後。誰成想淮西軍士氣正衰,朱邪盡忠高呼“鎮西大軍來勤王矣”,竟然一輪猛沖,就把李希烈給徹底打崩了。

李汲從後追殺,兩日夜行三百裏,順利收覆了陜州。此前戰敗躥入南山躲藏、養傷的聶鋒聞訊,匆匆而出,前來拜謁。李汲便招呼聶隱娘率陜虢殘兵自潼關來,仍歸聶鋒統領,命他收攏諸部,鞏固城防,然後繼續東行,假張旌幟,陳兵谷水。

洛陽方面遣人來聯絡,據稱朱泚與叛軍大小數十戰,終於稍挫賊勢——關鍵是天雄軍被李懷光的魏博軍所逼,唯恐後方不穩,已先撤了,淄青平盧軍獨木難支。

於是李汲覆命沙陀騎兵繞出敵南,自率主力前往洛陽與朱泚、馬燧、尚可孤、張延賞等人會合,平盧軍被迫撤圍而退。

朱泚親自出城來見李汲,迎入城中,設宴款待。李汲說酒先不忙吃呢,君等下一步打算如何行動啊?說著話,斜眼一瞥馬燧。

馬洵美面露慚色……

實話說落到今天這般局面,他的責任最大。當初討伐汴宋李靈曜,得勝之後,按道理來說,便當由朝廷別命宣武軍節度使,或者幹脆撤鎮,但因為李忠臣、李正己都是粗莽武夫,並且脾氣火爆,所部兵數也多,馬燧終究是文吏起家的,性格軟弱一些,不敢與之相抗,遂被兩家當著他面兒瓜分了汴、曹等六州之地。

李豫早已下旨申斥過馬燧了,深表失望——想當初你跟李汲、李晟都是護駕功臣,同出北衙,怎麽那二位百戰百勝,到你卻跌了這麽大個跟頭呢?旋命馬燧歸屬朱泚麾下,討伐淮西,戴罪立功。但馬燧卻又為田悅、李正己夾擊而敗……

由此不免慚愧、觳觫,見李汲斜眼瞥他,趕緊叉手道:“末將自當前往河陽,規覆失地,配合李魏博,攻打田悅。”

朱泚忙道:“天雄軍既退,有李魏博牽制,暫不為患,洵美但覆河陽,封堵其西來之路可也,不必深逐。當面大敵,還是李正己,然我軍久戰亦疲,只可規覆都畿,築牢防線,以候朝命頒下……”

洛陽周邊地區為都畿道,東面也就到中牟,再往東則屬河南道了。朱泚的意思,我也打不大動啦,只要全覆都畿道便可,估摸著李希烈、李正己經此一敗,不敢再戰,多半會上書向朝廷謝罪,那這仗就可以結束了。

李汲搖頭道:“汴、曹諸州不覆,淮西不靖,漕運不能暢通,是國家大患。且淄青本就是關東大鎮,今又兼曹、濮等五州,勢雄中夏,若不趁勢破之,終必難制!”

開玩笑,李正己原本就占據整個山東,而今更把爪子伸入河南,坐擁十五州之地,天下最雄,那能容他繼續這麽橫行下去嗎?

兩人由此爭辯起來,朱泚最終怒了,一拍幾案:“我是河南副元帥,太尉事畢,請回京去!”李汲也光火啊,同樣拍案對噴朱泚,馬燧、張延賞等人好不容易才給解勸開了。

下堂之後,高崇文低聲道:“燕賊無禮,請為太尉除之!”

李汲瞥他一眼:“我若有此意,堂上便可劫之,何待君啊?”

實話說,李汲當時真有一鐧把朱泚捅個對穿的心,但問題僅僅朱泚一人,匹夫耳,殺之無益。自己的目的是趁勝追殺淮西和淄青的叛賊,但殺了朱泚,就一定能夠奪其兵權嗎?終究對方才是河南副元帥啊,自己領兵,名不正言不順——還真當自己是大異密了?即便馬燧、尚可孤等懼怕自己,不敢不從,將校、士卒也必心疑,在兵力並不強過敵人的前提下,率領疑兵向前,真有打勝的把握嗎?

於是李、朱二人各自上奏,陳述利害,一個請求繼續追擊,一個要求就此收兵。而僅僅數日之後,李希烈、李正己也先後遣使長安謝罪,李希烈表示願意交還汴州,李正己把罪責推到幾名幕僚身上,並獻貢賦,希望朝廷收回討伐之命。

李豫覺得就此停戰也好,但齊王李倓、皇太子李適及吏部尚書顏真卿等人卻反覆勸諫,說就此罷兵,有損朝廷顏面,恐諸鎮由此將更跋扈難制——李汲的意見對,應該讓他接替朱泚領兵。

李豫左右為難,便遣中使北上,去詢問郭子儀的意見。然而這邊使者才去,忽報關中諸鎮勤王兵馬陸續抵達長安近郊,隨即隴右的李晟也回來了。

關中諸鎮吧,原本砌辭敷衍,不肯遽行,還打算再觀望觀望風色看,結果聽說李汲回朝,白志貞、韋元甫等人全都慌了,趕緊多多少少的發出一支兵馬來,得表個忠誠的態度不是?至於李晟,接到朝廷的詔書之後,急點隴右三千精騎,晝夜兼程,趕往長安,並且表示後面還有七千步軍……

李豫問李晟的意見,李良器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朝廷不可養虎貽患,既已申伐,必滅淮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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