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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罪軍初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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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水岸邊,唐營北側,寨柵已被蕃卒劈開多處,唐軍只能以肉身封堵,便連老荊也親提白刃上陣,左牌右刀,逐殺蕃敵,殺得是血染征袍。

蕃軍遇挫,稍稍後退,老荊這才得以喘一口氣,讓親衛為他包紮小臂和小腿上的創傷。其實他身上還中了兩箭一刀,但擔心蕃賊很快還會發起猛攻,故此不敢解甲,疼也只好忍著,血也只能任由流淌。

好在根據他多年廝殺的經驗,那幾處傷勢都不在要害,且不甚重,咬咬牙關應該能夠扛得下來。

左右望望,麾下士卒折損了將近一成,剩下的也泰半帶傷,且不少兵將目光中流露出些許絕望之色。老荊便問左右:“我不在姑臧城內護著監軍安坐,帶汝等到前敵來,汝等可怨懟我麽?”

左右都說:“男兒自當陣前殺敵,死亦無憾,豈敢怨懟將軍?”

老荊再遲鈍也聽得出來,這話吧,其實不是很斬釘截鐵,只是場面上誰都拉不下臉來罷了。

於是笑笑:“幸虧這不是出征後第一仗,更非我等入鎮後第一仗。想起初赴河西之時,老子大腿比今日粗過一倍,腰間全是贅肉,胳膊卻細如麻桿……久在京中,每日唯巡街,尋商鋪打秋風而已,閑得連骨頭都要朽了。倘若那時便逢蕃賊,恐怕不過半刻,便將身首異處……”

隨即一瞪眼:“汝等亦是如此,則那般虛怯,還如何衛護聖人,守備京師,扶保社稷啊?!是故外鎮多輕我禁軍,雲便猛虎入了北衙,也會養作病貍,白吃朝廷俸祿,領受聖人恩賜,錦衣玉食,卻無鬥戰之力。今若為賊先破北壘,外鎮的嘲諷便坐實也!而汝等若能從我守定北壘不失,哪怕死,家眷不論在長安,還是在姑臧或別州,將並得榮耀——聖人若聞第一支禁軍惡鬥蕃賊而沒,也必啟內庫重恤我等也。

“人生百歲,莫不有死,但家人能得恩恤,不愁衣食,難道還有惜命之理麽?!”

眾人皆雲:“願從將軍赴死,揚我寶應軍之名!”但也有人嘟囔:“蕃賊勢大,來攻亦急,我等實在兵寡……若能得數百增援,可多殺幾個蕃賊,死亦無恨。”

老荊說:“且稍待,太尉必有援軍遣來。”

可是他隨即就等到了“刺配軍”……

河西鎮中,沒什麽人待見這些刺面罪囚,尤其是北衙禁軍,面對一般外軍的時候都習慣性的鼻孔朝上翻呢,遑論李子義這些人。即便老荊也頗為不滿,問帶隊前來的白玉:“中軍實無人可遣了麽?”

白玉本身是後衛軍第三營什將,兼領這四百餘刺面罪囚,他自己也不大樂意,然而軍將的尊嚴,全看手下領多少兵,哪怕是些罪犯甚至於廢物呢,多總比少來得強啊。但他起初只是驅策罪囚們去做雜役、苦力罷了,還是李汲某次巡營發現,大大訓斥了他一番。

李汲說了,我給你的輔兵難道不足用嗎?這班家夥雖是罪囚,終究有戰兵的底子,多吃幾天飽飯,體力也有望恢覆,如今我河西鎮兵數不足,好不容易多此一營之眾,將來西征,彼等也有上陣的機會,難道你打算領一群輔兵去迎敵嗎?我給你的糧秣可是雙份的,你若從中克扣,虐待罪囚,我必嚴懲之!若再將這些罪囚當苦力用,我也要嚴懲——我又不缺苦力,缺的是兵啊。

由此白玉才稍稍善待李子義等人,隔三岔五,也會安排他們訓練一場,不過多半是給自家麾下戰兵當沙包打……

因而刺配軍人全都敵視白玉,否則李子義也不會隔過上官,扯著脖子跟李汲背後喊叫了——他又不是無見識的大頭兵,地位曾經與白玉等齊,這種官場忌諱不可能不懂啊。

當下老荊問中軍沒別人了嗎,怎麽把這些貨色給派上來了?白玉本當面露慚色,好在他在來的時候便已經想好說辭了,當下一扯荊絳的袖子,避過臉去,低聲說道:“四面確實都很捉襟見肘,太尉擔心若營壘為賊所破,這些罪囚或會降蕃,不如先遣來,送其死也。荊將軍可命彼等在前,有敢後退的,當場斬殺,無須顧惜。”

老荊斜睨白玉:“則白將軍親領彼等在前廝殺?”

白玉囁嚅道:“我當助荊將軍執法……”

老荊冷笑一聲,再轉過頭來打量李子義等人。這票罪囚平常都穿得臟兮兮的,也無鎧甲,也無鋒利兵刃,只使殳棒——白玉對他們不放心,便李汲也不打算讓他們跟正式戰兵待遇、裝備等同——唯有頭裹黑巾,與其他部伍無異。但是如今一瞧,不但全都發給了遮身的皮甲,抑且還換過了好兵器,精氣神倒是陡然而壯,不再象是一群力役了。

——終究都是當過兵的,且大頭是變亂的商州軍,能夠躲過禁軍屠刀,被押往長安獻俘,繼而遠流的,起碼是個隊將,多有戰陣經驗。

老荊眼角一瞥,見李子義手裏竟然端著一柄長大的陌刀,不禁訝異,便指著問:“汝竟然能使這般利器?”

李子義笑笑:“也曾學過幾日。”

他確實學過幾天陌刀,根源是體格壯、力氣大,有資格充入陌刀隊。只是當時身在叛軍之中,薛嵩麾下,安史叛軍到處抓丁,數量時常快速膨脹——至於兵卒素質則另說——由此李子義沒學幾天陌刀便因功升為將校了,因而將此技能撇在了腦後。

因為陌刀雖然威力巨大,但揮舞起來破綻也大,必須結陣而戰,則若不做陌刀隊將,還有必要使那玩意兒嗎?長矛、橫刀於亂軍激戰之時更為便利,也更方便自我保護啊。所以使陌刀的大將從來鳳毛麟角,從前也就李嗣業,如今唯有高崇文而已。

李汲既然允許“刺配軍”上陣,當然不能讓他們再身穿布衣,手執殳棒而前了——那真是去送死的,不是去增援的——於是將出存留的鎧甲、兵器來,甲則每人一領,械則任由挑選。就此李子義發現了十數支陌刀,當即撿一柄在手中,橫提著就過來了。

陌刀臨陣前多半肩扛,因為分量重,李子義故意一路手提,欲顯本人的力大、武勇。果然因此得到了老荊的註意,但同時也呵斥他:“汝以自家為高將軍乎?汝等本缺陣列的訓練,今更器械不等,則唯汝一人使陌刀,無異於自尋死路啊!”

高崇文為什麽敢使陌刀?因為他是軍將,身邊常有親衛拱護,可以隨時彌補在防禦上的破綻,而今你就一大頭兵,一旦收刀不及,為敵所趁,誰會舍身來救你啊?這不是作死呢嘛!

李子義微微一笑,隨手將陌刀掄起,挽個刀花,對老荊說:“今分必死,乃使此刀,或可多殺幾個蕃賊,抑且一刀下去,頭斷臂碎,也殺得暢快些。”

老荊朝他臉上望了少頃,嘴角微微一撇:“好吧,今日汝若能活著回來,我便面稟太尉,收汝為麾下,補入寶應軍中!”頓了一頓,又說:“自然,我也要能活著才成……”

話音未落,聽有軍士高叫道:“蕃賊又上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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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蕃軍猛攻唐營北側的,是吐蕃大將欽明思。

唐軍趁夜撤離,果然瞞不過吐蕃方面的探查,只是黑更半夜的,尚結息暫且不敢往追罷了——這不是派幾千騎兵去攻襲冥水西岸的唐壘,數萬大軍摸黑行動,難以保證隊形和相互間的策應,極易為少數精銳所破。尤其他想不明白李汲為何要放棄堅壘東撤,擔心這是一個圈套,因而只能咬牙硬扛到晨光熹微之際,方才點將發兵。

一路疾行,等抵達冥水附近,遭遇唐軍時,日頭都已經過頂了。尚結息擔心李汲再次趁夜撤離,因此紮定營盤,稍稍休歇,便即發動了全線攻勢;不久後,誤判守護北壘的是唐軍精銳、李汲牙兵,更遣欽明思前往指揮,務求在天黑前突入唐營,收獲戰果。

吐蕃數萬大軍遠道而來,體力難免有些不足,部伍難免有些散亂,這就導致欽明思惡戰將近一個時辰,幾乎破柵入壘,卻最終還是被老荊給趕了出來。倘若蕃軍準備充分,大可利用超過對方五倍以上的兵力,輪番進攻,不使唐人有喘息的機會;但如今麽,退下去之後,只能重新編組部伍,然後再次發起猛攻。

沒給唐軍留下太多的休整時間,但包紮一下傷口,拖走一些屍體,甚至於喝口水、嚼口幹糧,還是足夠的。

蕃軍很快便再逼上來,先以騎兵營前縱橫馳騁,與唐軍對射,固然占不到什麽上風,卻可掩護步陣,靠得離唐營更近些才發起沖鋒。直等到雙方相距不過四五十步,欽明思才下令搖動旗幟,奏響笳鼓,第一排披重甲、執利刃的蕃卒陡然加速,朝著唐營外尚未徹底修覆的柵欄直撲過去。

這時候守在柵欄邊、最外側的,自然是白玉所領“刺配軍”。

老荊把這幫刺配罪囚安排在第一線,本是情理中事,但可惜他不肯接受白玉自家留後督戰的建議,把這位白什將也一並給轟了上去。白玉由此,更恨李子義入骨。

要說白玉也是舊朔方軍的驍將,雖然比不上陳利貞、侯仲莊等人勇猛,終究久離戰陣,逢敵不顧生死,中箭如被蚊咬,哪怕腦袋掉了只當碗大個疤,也勉強是能夠辦得到的。問題他本領的後衛軍第三營,暫歸牙將元景安指揮,正在東面戰場上激鬥蕃賊,身邊只剩下四百“刺配軍”……白玉本就不親李子義等人,對他們的戰鬥力毫無信心,則帶這麽一支部隊上陣,多半要死啊,而且還死得毫無意義……

他自然也知道,這些罪囚幾無退路,或肯拼死——若換自己被額側刺上“罪軍”兩字,根本擡不起頭來做人,還不如在戰場上跟蕃賊同歸於盡呢——但終究那些多是商州等地出身,並非朔方或者河西的血勇之士,且又缺乏戰陣訓練,根本就不值得信任啊。若是換了他熟悉的關西漢,哪怕也全是罪囚,白玉都不至於心裏這麽沒底。

因而身當險地,他也只能跟心裏銜恨李子義,表面上還假做鼓舞之狀,拍拍他的肩膀說:“汝既自恃力大,當不負太尉所望,奮勇殺賊——我就在汝身後,若敢怯懦敗逃,軍法不容!”

李子義一咧嘴:“將軍等著為我等收屍便是,但入葬前,千萬記得太尉的承諾,為我等去了面上刺青便可。”

四百餘刺面罪囚皆抱死志,就此布列柵欄之後,靜待蕃軍迫近,便即揮舞刀槍,奮勇廝殺起來。初時尚能憑著一腔血勇,稍遏敵勢,奈何終究兵寡,當面蕃軍雖亦限於戰場狹小,不能盡數排開,仍是罪囚的兩倍還多,且身後層層疊疊,死了一個又能補上兩個……罪囚們漸漸吃不住勁兒了。

尤其是不見寶應軍上來增援——主要老荊打算讓這群罪囚拼死,為自家兒郎多爭取些休整的時間——初始泯不畏死的血氣一洩,陣腳就此散亂,甚至於有幾人在受創後不敢再前,而本能朝後退卻。

白玉親提大刀,領著十數親兵在後督戰,但敢後退超過一步的,毫不客氣,上去便照著腦後一刀,同時大呼:“後退者死,且將帶刺面於地下也!”

李子義耳聽喊叫,眼角瞥見幾名同伴被正了軍法,不由得心中戰抖,暗道:“不想我今日死於此處……”

他本人倒是沒有受傷,因為始終躲在柵欄後面,挺著陌刀如同長矛搬捅刺迫近的蕃卒,身邊同伴排列得還算密集——當然啦,一字排開,幾無縱深——他沒有遭受夾擊之虞,則長兵器正面搏殺,安全系數頗大。

其實這也是陌刀戰陣的基礎用法,一般情況下數百陌刀手列成數排,隊形緊密,如墻而進,主要是靠捅刺而非劈砍,即便劈砍,幅度也不甚大,由此才能避免被短兵迫近身前。比起矛陣來,陌刀隊的戰術動作相對覆雜一些,若逢敵步則用捅刺,若逢敵騎,在捅刺之餘,也可嘗試用刀鋒在小範圍內橫向運動,砍削馬足。

要等到敵陣動搖,稍稍散亂,陌刀陣才會聽從命令,瞬間散開,使得手中兵器可以大開大闔,發揮劈砍的主要功能——因為這個時候,敵方暫無反擊之力,就不怕被短兵趁勢而進,直取胸腹間空虛之處啦。

李子義心說當面之敵是我軍數倍,就不可能輕易混亂啊,我這麽戳啊戳的,能戳到幾時?等兩側同袍盡皆遇難,或者僅僅後退,把自己一個人亮出來的時候,不劈砍必遭夾擊,若劈砍則易露出破綻,那是死定了啊!

雖然早存死志,但這死得也未免太過無聲無息了吧……我都混到這種慘況了,難道就連死也要羞恥、窘迫麽?

忍不住大喝一聲,一腳踢開身前已被蕃卒將將劈碎的柵欄,一個縱躍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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