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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李兄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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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適提議,請李汲再跑一趟洛陽城,把沈氏給接出來,但因為沒有李豫的首肯,不能返回長安,也只得暫尋一處相對穩妥些的地方安置——比方說,陜縣。

終究在陜縣駐紮著數萬神策軍呢,即便洛陽失陷,也應能據城而守,拖延一段時間吧。當然了,倘若真的傳來洛陽不保的消息,李適肯定會再把沈氏接到潼關以西來。

之所以拜托李汲,是因為李汲武藝既熟,又曾經救護過沈氏,有過一定交情。李適本人自然是不能離開長安城的,則萬一派別的人去,行事不牢靠,捅了簍子,怎麽辦?或者沈氏擔心擅離洛陽,會遭到李豫的責罰,又該怎麽辦?

如今李適能夠放心任用的,大概也就只有李汲了吧,且李汲也是很有希望勸得沈氏動身的。

李汲聞言,多少有些猶豫:“我方歸長安……”頓了一頓,改口問道:“則宮中如何?”

你們把我從隴右調回來,借口不就是讓我掌控部分禁軍,盯著宮裏面,防備張皇後有什麽異動麽?怎麽如今把我轟來趕去的,你們到底有準譜沒有啊?

李適垂下頭去,不看李汲,囁嚅道:“慈親有難,誰還顧得了宮中……”

此言半真半假。固然如今李豫身困東宮,跟李適疏隔已久,父子之情難免有所動搖——主要也在於李豫別寵獨孤氏,而把沈氏拋在腦後,使李適相當的不爽——相對的,李適對沈氏則更為思念。

——我爹,那兒子、閨女多了去啦,即便我是長子,又能分得他多少保愛啊?他對我還沒有祖父來得親近呢!然而我只有一個娘,我娘也只有我一個兒子,則我不掛慮慈親,還能寄望於誰?我爹?別扯淡了……

但其實還有另外一方面原因,便是唐朝宮中奪儲之爭,其實還並沒有真正提上議事日程——終究李侗年幼,暫且是動搖不了李豫的儲位的——李豫父子急著把李汲從隴右召回來,不過預伏一子罷了,正經棋局上,還不到這枚棋子動彈的時候。

然而這枚棋子不能不落啊,若不落,說不定就被旁邊兒的李倓給揣袖子裏,徹底擄走啦!

李適自然不能對李汲直言相告:其實宮中還不緊急,你先幫忙辦點兒別的差事吧。乃先表露出對其母的眷戀不舍之情,稍稍透露些對其父的不滿,然後才擡起頭來,卻見李汲並不搭腔,只是抓須沈吟。

良久,李汲才開口問道:“魚朝恩如何了?”

李適知道也瞞不過他,只得假模假式長嘆一聲:“魚朝恩倒並沒有倒向皇後之意,但……皇後每日在聖駕前說,關東戰事,須離不得他,還當放之於外……”

李汲聞言,雙眉一擰:“我倒寧可魚朝恩黨同皇後,留在禁中,將來得機會我來收拾他!若再將他放之於外,使監外軍,恐將大不利於國家社稷!”

李適苦笑道:“蛀蟲在表,或者在裏,有什麽區別麽?倘若他不在禁中,可以時常覲見聖人,獻媚進讒,則郭子儀又焉能去位啊?”

李汲默然無語——真要命啊,是金子,到哪兒都能發光,是狗屎,到哪兒都一股惡臭味。

他本性雅不願受人驅使,成天呼來喝去的,然而既然進入了體制內,很多事情不可能太過隨心任性。抑且李適是他多年的交情,又特意跑來,低聲下氣懇求自己,而不是直接下命令,李汲也不可能抹得開面子,斷然回絕吧。

——我就不把這小子當作什麽奉節郡王、皇帝長孫,他就是我一朋友,則朋友請我去救救他娘,我好意思不管嗎?

於是最終點頭道:“既是殿下有命,為了沈妃的安危,我便再跑一趟東都吧。”

李適當即站起身來,一揖到地。

不過等坐下來之後,他卻又跟李汲商量——咱這回不算公差成嗎?

終究從洛陽接走沈氏之事,並非本夫李豫之命,而李適也不可能把此事直接捅上朝去,由政事堂下敕——誰會來管這路皇帝家事?再者說了,沈氏本住洛陽,大戰在即,卻大搖大擺地遷居他處,這是表示東都肯定守不住了嗎?肯定會動搖軍心士氣啊。

因而不可能走公家途徑,而只能私下辦理,請李汲去通知沈氏,假以出游,或者省親的名義,暫時躲到陜縣去。

“孤將使阿舅出為陜縣令,以成其事。”

沈氏兄弟四人,長兄沈震,次沈豫、沈損、沈隨,俱都沈淪下僚,品位不高。也不知道李適打算任命哪一位做陜縣令,以便沈氏以探親的名義,離開洛陽城,移居陜縣,但小家夥確實是擁有這一層次的能量的。

左右不過六七品文官而已,還不是朝廷清要之職,別說李適了,隨便一個當紅的皇親國戚有所請托,吏部都不敢不理吧。再者說了,李適還需要請托,李輔國則只須一紙數字遞去便可,而如今這二李蛇鼠一窩,事易與耳。

但是由此,李汲此番東赴洛陽,就不能算是出公差了。李適說你才剛遠涉草原大漠,護送寧國公主千裏歸來,既有功勞,又有苦勞,那麽多請一個月左右的假,於情於理,都沒誰能不準吧。

大不了我私下遞話給王駕鶴好了。

李汲應諾,說我明後天,便去衙署請假。

李適忙道:“長衛放心,孤必有以酬答君之辛勞也。”

他這並非空口白話。本來李汲護衛寧國公主返京,立此功勳,便應當有所升賞,大概李適為了讓他可以踏下心來為自己辦事,故而提前便有所活動了。於是僅僅第二天,就有詔命頒下,晉升李汲為荊州大都督府錄事參軍事。

初唐即在緊要所在設置都督府,到唐睿宗時期,確定為二十四個,分為大、中、下三級,總管數州軍務,亦稍稍涉及民事。不過如今真正在地方上軍政一把抓的,改為節度使,都督府只剩空名罷了,因而各級都督及其下屬職位,多半都變成了“寄祿官”。李汲這個荊州大都督府錄事參軍事也是如此。

也就是說,李汲名義上掛此頭銜,所受俸祿及相關待遇,都按照大都督府錄事參軍來算,是正七品上階;但他實際上的職務,則還是左英武軍錄事參軍事。只不過從此階高而職低,就得在前面加一個“行”字了。

由此改換了袍服,從青袍躍升為綠袍,跟竇文場、霍仙鳴,瞧上去基本相同。

當然啦,李汲沒功夫穿上新袍服去禁中顯擺,而是跟青鸞依依不舍相別之後,身著便裝,懷揣李適的親筆書信,懸掛雙鐧,跨上坐騎,匆匆離開了長安城,向洛陽進發。

其實以他如今的身份,完全可以帶上一兩名仆役,甚至於假公濟私,從英武軍裏挑幾個士卒服侍,一般情況下,也不會有人揪住不放。但一來接沈氏離開洛陽之事,最好隱秘而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另方面李汲也不是很習慣被人沿途伺候。

固然他如今有家有業,有仆有妾,日常貪圖安逸,這官僚的臭脾氣也逐漸冒出來了,但居家是一回事,行路又是另一回事。旅途寂寞無聊,總會想找個人聊天吧,可是你跟仆役、小兵,哪有那麽多話可說?尷尬不尷尬啊。就好比前世坐出租車,無論司機是個啞巴,還是嘴碎,這一路上都不可能舒服吧。

因而婉拒了青鸞要他帶上家仆阿七的建議,獨自一人踏上征程。他是從城東春明門出去的,打馬揚鞭,才過長樂坡,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招呼:“李兄慢行,且等一等小弟啊!”

李汲微微一皺眉頭,隨即勒緩坐騎。只聽馬蹄聲碎,一騎很快便趕將上來,馬上騎士戴黑紗垂腳襆頭,穿圓領襕衫,登吉莫靴,左腕上掛著鞭子,朝他一拱手,說:

“小弟姓崔,蜀中人氏,名措,表字不棄,見過李兄。”

李汲不由得“呵”了一聲,問道:“幹嘛不就叫崔棄,反正也似男兒之名。”

對方眼瞼一垂,說:“我其實不喜歡那個‘棄’字……”

來人自然便是崔光遠的家婢崔棄了,她本是棄嬰,當年崔光遠前往蜀州唐安縣赴任途中偶然拾到,養在家中,故此起名為“棄”。但想也知道,小丫頭對自己這般身世,難免會暗中恚恨——我父母究竟是誰?有什麽理由,你們要遺棄我呢——連帶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而寧可用先前在洛陽掖庭中的假名,自稱崔措。

並且為了扭轉那個“棄”字,幹脆假稱表字為“不棄”。

李汲“嘖”了一聲:“崔不棄卻不好聽……我喚你崔賢弟吧。”

隨即問道:“可是崔公命你前來,相助於我的麽?”

崔光遠手不通天,眼卻通神,私養了不少江湖異人,宮中朝中,幾乎就沒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則他能夠打探到李汲此番離京的使命,並不奇怪啊。況且如今博陵崔氏一族,主動貼上了李適,說不定李適相關此事,也不必隱瞞崔光遠。

想當初沈妃身陷洛陽掖庭之中,而李適還沒有今天的能量,不能直接給李汲下指令,只能跑去李亨膝前哭訴,然後是李輔國不懷好意地點了李汲的將。但在此之前,崔光遠就搶先得到消息,把崔棄給派到洛陽去了。崔棄在洛陽宮司饎之中,其實更為親近沈妃,所以吧,此番要接沈妃離開東都,其實她才是不二人選呢。

但估計李適不會這麽看,一則難免重男而輕女,不相信一個小丫頭能有多大的膽量和能力,可以肩此重任;再者說了,我跟李汲熟啊,派他去我放心,崔棄又是誰了?她既不是我朋友,也不是我部下,倘若成事,我反倒要感念崔光遠之德,領受他的人情……

但崔光遠當年便不告而遣崔棄,這回肯定還會想把小丫頭給撒出來,沾沾李汲的光,分潤一些功勞——李汲才聽崔棄在身後呼喚,就想明白這一點了。

不會是因為別的事,好歹我回長安也三五天了,崔光遠若有要事,早怎麽不派崔棄來找我?

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開口便問,崔棄點頭道:“正是家主遣我來,從往洛陽,去接沈妃。”

李汲輕嘆一聲:“你亦是勞碌命啊。”心說這倒也不錯,我跟崔棄麽,勉強還算有話可說,這一路上不至於孤寂無聊。

二人並轡而行,崔棄再不說話,李汲只好主動開口:“崔公近日如何?”

崔棄答道:“方受命,為荊、襄招討使,充山南東道處置兵馬都使,不日便當離京,去平荊襄之亂。”

李汲吃了一驚:“荊襄又如何了?”

據說是襄州別將康楚元、張嘉延起兵作亂,驅逐襄州刺史王政,旋康楚元自稱為“南楚霸王”。唐廷一開始還想招撫,遣使去襄州商談,答應貶王政為饒州長史,改任司農少卿張光奇為襄州刺史。然而康楚元不從,並命張嘉延進攻荊州,荊南節度使杜鴻漸棄城而走。

崔光遠不甘心只做空名的太子少保,又不敢再去東線抵禦史思明,一直想找機會外放到一個相對安全些的地方,執掌兵權,趁機便走李輔國的門路,獻上重禮,自請去平荊、襄之亂。

李汲不由得嘆息道:“朝廷權威日墮,真是什麽阿狗阿貓都敢造反了。”

隨即想到自己不能親歷戎行,去斬將掣旗,還得到處奔波,去管他老李家的家務事……我也真是挺倒黴的,是不是交友不慎的結果?

再問崔棄:“你又如何?”

崔棄頭也不回地反問道:“我又能如何?”

“難道你便一輩子為崔公奔波勞碌麽?你也老大不小了吧,何不婚配?”

“都聽家主吩咐。”

李汲心說崔光遠能把你許給誰?多半不是府中奴仆,便是著意拉攏的什麽江湖豪客,那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嗎?脫口而出:“我向崔公要了你吧,如何?”

崔棄冷冷地回答道:“我不願與人做妾。”

李汲斜瞥她一眼,心說這小丫頭還真是命如紙薄卻心比天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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