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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六軍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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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李倓,還是李汲、楊炎,對於河北戰事都不看好,還是那句話,史思明坐擁十數萬大軍,他既然來了,官軍最多與之持平,甚至還有可能惜敗、慘敗,想要在年內將關西兵馬陸續調回隴右、河西,可能性很小啊。

李汲心說我若是史思明,必定停留在魏州觀望風色,要等官軍圍攻相州,將破未破之時,警惕性最低之際,悍然發起全面進攻。若能因此不但擊退官軍,而且還把安慶緒給餓死,那就最好啦——誰耐煩再侍奉一位太上皇啊。

想那李亨跟李隆基還是親爺兒倆呢,李隆基忌李亨如此之甚,而當李亨坐穩寶座後,也把李隆基圈在南內,輕易不往拜見——對外都說是李輔國攔阻,騙鬼啊!皇帝想去見老子,哪是一介閹宦所能阻撓的?終究李輔國也就前漢弘恭、石顯,後漢張讓、蹇碩的權勢,又不是王莽、曹操。

如此一來,隴右道便只得憑借自身之力,應對吐蕃軍可能的再次侵擾了。李汲因此勸說李倓,既然援軍沒指望,咱們不如還是放棄鄯城吧?李倓卻不肯應承,說:“郭昕、李元忠方來報,已分派種籽,容許鄯城百姓歸鄉春播……若在此時棄城,招他們回來,反倒動搖軍心、挫傷銳氣,恐怕得不償失……”

李汲無奈之下,只得一肩扛過整訓軍隊的重責,將新招募上來的四千將士,每日操練。但可惜府庫存糧有限,楊炎為了長久考慮,不肯多撥,這連飯都吃不飽,當兵的怎麽可能承受大運動量呢?

李汲堅持每日訓練,只是要使他們養成習慣而已,事實上也就列列隊,辨認辨認左右、旗號罷了,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就這樣士卒還叫苦連天呢,跑來懇請李汲減少出操數量,李汲當場一瞪眼:“汝等在鄉間務農,難道下田勞作,不比出操辛苦麽?”對方卻回答道:“自冬至春,這三個月原本就不下田勞作……”李汲怒斥道:“便在婆娘身上勞作,也未必比出操省力!敢不從者,軍法無情!”

他心說你們懶,我難道就勤快嗎?固然每日晨起鍛煉已成習慣,但我也巴不得幹拿俸祿,整天窩家裏跟青鸞卿卿我我,外加琢磨琢磨新的菜式啊。問題是太平時節不苦練,等將來上了戰場,便有你等好看了!

時光荏苒,匆匆而過,眨眼間便已是二月份了,隴右的春天來得格外的遲,野外積雪尚未化盡。李汲三天兩頭往節度大使府跑,打聽河北戰事的進程,他總疑心官軍已然敗了,只因為相隔遙遠,故此消息尚未傳來……

上回就聽說相州城裏已經斷糧了,人們掘鼠充饑,怎可能再熬太長時間呢?那城裏可沒有張巡啊!

正相反,張巡在城外,屬於攻城方,則饑餒凍餓之城該如何攻打,對他來說,有如久病成醫一般,難道還將不出良策來嗎?

而且此前在鄯城下連戰連勝,迫退蕃賊,李倓具文向朝廷請賞,這詔書也總該下來了吧。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李汲才剛從校場上回來,瞧瞧天色,紅日尚未登頂,正琢磨著幹脆回家去吃頓好的,然後歇個午覺啊,還是再去向楊公南哭求些物資呢?忽見賈槐疾奔而來,攔住他的馬頭,說:“節帥有請。”

李汲聞言,內心便不禁“咯噔”一下——難道是河北戰事,有消息傳來了嗎?急忙來至衙署,請見李倓。

李倓將一紙公文遞給他,開門見山地說道:“長安有旨,召長衛回京,就任左英武軍錄事參軍事。”

李汲一臉的茫然:“左英武軍在何處?”

李倓一撇嘴:“自然是在禁中……”

原來這左英武軍並非一座軍鎮之名,而僅僅代表了一支部隊。話說唐初全國兵馬俱歸十六衛,其中十二衛是府兵的領導機構,左右監門衛則掌禁軍,左右千牛衛負責皇家儀從——統稱南衙;其後府兵制逐漸崩潰,乃別設北衙六軍,警衛皇城和宮廷,分別為:左右羽林、左右龍武和左右神武。

李亨在行在的時候,因為禁軍多半跑散,剩下的也不堪用,乃遴選神策軍中精銳入衛。但這終非長久之計——尤其神策軍出自神策軍鎮,基本上都是同鄉,這同一來源的將兵必結私黨啊,即便有魚朝恩等宦官督著,皇帝也不可能放心——於是最終將神策軍置於陜州,而從各軍中選士補入北衙六軍,並且挑選擅長騎射的勇士千人,命為“衙前射生手”,或名“供奉射生官”、“殿前射生”。

這“殿前射生”的規模逐漸擴大,從一千人增長到兩千人,乃分為左右廂,還都之後,幹脆授予軍號,那便是左右英武軍了。

李倓向李汲詳細解釋道,北衙六軍的前身,乃是跟隨高祖皇帝起兵的“元從禁軍”,以及太宗皇帝所設“飛騎”和“百騎”(武後將“百騎”擴充為“千騎”,中宗又將“千騎”擴充為“萬騎”),開元年間,六軍齊備,最盛時達到四五萬人。

然而隨著北衙六軍數量的擴充,質量卻在直線下降,一則多選功臣子弟為將,但龍真未必生龍,鳳真未必生鳳,唯老鼠生兒倒可能真會打洞……二則畿內良家子為了躲避征戍,也往往四處鉆營,投入北衙——因為北衙兵要衛護天子,不大可能真派你上戰場啊。

由此安祿山作亂之時,北衙六軍基本無用,上皇西狝,追隨在旁的禁軍不過千數,還在馬嵬驛鬧了一場,其後跟著今上逃向靈武的,更是不足百人。雖也陸續填補,重加整訓,基本上還是個半空的架子,六軍加起來連三千人都不到,多數還只能充作儀仗隊。

故此目前禁軍中真有戰鬥力的,唯獨“殿前射生”,也就是左右英武軍。

李倓說了:“孤與長衛同心禦蕃,豈肯放君還京啊?然而既有旨以充左英武軍錄事參軍事,則孤不便攔阻也。”

說著話,將身體略略朝前一傾,壓低聲音道:“前不久,百官上奏,請加皇後尊號為‘輔聖’,端賴李端卿勸諫天子,雲:‘自古皇後無尊號,唯韋後有之,豈足為法?’方寢此議……”

所謂“韋後”,是指唐中宗的第二任皇後,中宗覆位後參政弄權,受群臣所上尊號“翊聖”。其後中宗駕崩——據說是被韋後、安樂公主母女倆毒殺的——當年的臨淄王、如今的上皇天帝發動“唐隆政變”,處死韋後母女。所以說了,自古以來,皇後而有尊號,唯韋後一人而已,結果她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這真是太不吉利啦,陛下您也打算讓自家老婆仿效嗎?

“……且李輔國日益跋扈,內外皆呼‘五郎’而不敢名之,即便李端卿,亦呼之為‘五父’也……”

——李端卿就是李揆,乃隴西李氏旁支,開元二十九年中進士,官至中書舍人兼禮部侍郎,知貢舉。他這出身不可謂不高,宦途不可謂不正,地位不可謂不尊,聲望不可謂不隆,然而敢攔擋張皇後加尊號,見了李輔國一閹宦,卻要叫叔(五父就相當於五叔)。李揆尚且如此,其他朝臣,不問可知也。

估計也就宰相李峴一人敢犯李輔國的“虎威”了。

“……聖人既不肯親於政事,太子又來信說,近日常病,聖體不甚康健……”

李倓跟李汲共事了一段時間後,也瞧明白了,這小子雖然沒啥文才,可是真不笨,甚至於對世情的認知,完全不象是個才當官兒不久的鄉下少年——估計都是李泌教的。故此很多話不必要說得太明白,相信李汲必能領會其中深意。

果然李汲聽了這幾句話,當即問道:“則調我回京,可是太子的意思麽?”

李倓話中之意,是張皇後和李輔國日益張狂,無人可制,偏偏李亨身體又不好,則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昔年韋後弒君之事,會否覆見於今日呢?也不怪李倓想得太多,誰叫張皇後也打算跟韋後似的上尊號啊,那自然會拿她跟韋後做比了。

想當年有場“唐隆政變”,使得社稷危而覆安,沒再出第二個女主;而今日呢?李豫這皇太子的能力、聲望,可根本沒法和他祖父青年時代相提並論哪。

領導不靠譜,便只能寄望於底下人了。當初李隆基就是先結交萬騎中豪傑之士,然後控制住了左右羽林軍,才能順利殺入禁中,除去了韋後一黨。那麽如今禁軍之中,尤其是左右英武軍中,當然也要安插信得過的勇士,以防不測之變了。

不過這想法當然不可能出自於李亨,況且李亨信得過的勇士,也不會首先想到李汲——多半是魚朝恩……那混蛋就信宦官。故而李汲才問,這是皇太子李豫的意思吧?

李倓緩緩點頭,然後說:“是故,孤不能強留長衛也。”

一方面李豫、李倓兄弟,表面上不大和睦,其實到目前為止,還穿同一條褲子,則李豫有請,李倓不便拒絕;另方面若禁中真有大事發生,讓張皇後徹底掌權,甚至於李輔國也靠過去,則李豫多半是要倒臺的,而且趁機占了便宜的絕不會是他李倓!

李倓倒也曾經琢磨過,朝中若生巨變,可以將河西、隴右之兵入京勤王。問題如今兩道空虛,他連抵禦吐蕃都捉襟見肘,哪還有力量定禍亂,安社稷啊?

所以他在隴右,確實離不開李汲,但權衡之下,還是建議李汲接受朝廷詔命,歸去長安,充禁軍入衛為好。

李汲雙眉緊蹙,稍稍沈吟,首先提出顧慮:“我與那李輔國有隙……”

李倓道:“太子自會多方關照。且此命既經兵部頒下,若無大的過錯,李輔國也不敢拿你如何。”

李汲暗中苦笑,心說以李輔國如今的權柄,想要挑錯還不簡單嗎?至於李豫……他真能保得住自己?

李倓見李汲不回話,便側身避席,深深一揖道:“孤亦知此事,於長衛頗為兇險,然而李輔國比馬重英又如何?長衛臨陣摧鋒,直入蕃壘,哪一次不是甘冒風險呢?大丈夫豈懼小人輩哉?”

李汲暗道:李輔國比馬重英如何?論起陰險狡詐來,馬重英多半不是那老閹賊的對手啊。戰陣之上,明槍我自然不怕,但朝堂紛爭,這暗箭麽……實在比明槍難擋百倍。

只是李倓自以為摸到李汲的脈門了,認定這小子不但心軟,而且還受不得激,故而緊接著便說:“長衛也不必作難,倘若實不敢往,孤做書回絕太子便是……”

李汲心說我還真不怕你激,問題是既在你幕下,但有吩咐,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國事,我怎麽好意思因為個人安危而推拒呢?這唐朝方亂,河北戰事未息,幽薊風雲再起,加之蕃賊趁虛於後……倘若京中再大亂起來,那真就徹徹底底地完蛋啦!

本來李唐王朝死不死的,不關自己的事,只是往日與李泌商談,目前並沒有另一股勢力可以快速取李家而代之,則一旦王朝崩潰,必致長年戰亂——還說不定吐蕃、回紇會大舉侵入中原!

耳畔不禁回響起了杜甫的《春望》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國家殘破,最遭難的都是老百姓啊,想起穿越之初,才出檀山,便見荒村寥落,路橫死骨,野犬縱橫……若非這些前世在電腦前根本不可能切身感受到的亂世災禍,他又何必要從軍到隴右來?何必執矛揮刀,浴血奮戰哪?靠著李泌的薦舉,跟李豫、李適的交情,混個地方上小官兒,足以衣食無憂一輩子了。

即便跟著李泌去隱居,難道那生活真很辛苦嗎?他家可還沒有餓死過人!

因而最終長嘆一聲:“既是殿下之命,汲又焉敢不遵?”雖說已然下定了決心,但勉勉強強的態度還是必須擺出來的——這算是我給你們李家兄弟施的恩惠。

隨即問道:“既命我入左英武軍,不知軍主為誰啊?”那上官好不好打交道哪?最好別是李輔國的黨羽。

李倓莫測高深地一笑:“是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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