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倒下的許飛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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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精神汙染類克獸寄生, 擁有精神類超凡能力的寄生者，林翼幾人從未跟這樣的敵人交過手，一瞬間被拖進對方的精神世界時都沒反應過來。
就算很快清醒, 也好一陣兒手忙腳亂，隊形更是分散了一些, 黑霧中幾乎要看不清隊友的身影。
在這樣什麽都模糊不清的情況下，裴寒敏銳地聽到了旁邊一點異常的動靜, 等應付完撲到自己面前的幾個，裴寒立馬喊道：“飛羽？”
許飛羽沒有應聲。
裴寒心裏一驚, 用隊內通訊叫他：“許飛羽！”
距離他們更遠一些的林翼聽到裴寒的呼聲後，也驟然生出了不妙的預感, “小羽？”
幸而這一次，許飛羽的聲音從隊內通訊裏傳了出來, “我沒事。”
他的語速有些慢, “被這邊兒突襲的寄生者打了個措手不及而已，沒事。”少年再次強調。
沒多久，許飛羽重新跟他們會和, 其餘三人才徹底放下心來。
眼下的情況是, 房間裏有個還可以試著救一下的女孩, 而周圍全是瘋狂阻攔他們的失控寄生者，但那女孩的情況已經相當危急了。
齊衡狠狠地皺了一下眉, 腳下一轉, 打破了之前的隊形, 第一個朝著中間的屋子沖了過去。
林翼和他之間的默契自不必說，先是扔出激光反射罩清掉屋子最前面的一批寄生者, 緊接著切換電磁槍和快槍, 並配合智能輔佐的飛彈發射器同時進行攻擊, 一通行雲流水的操作下來，通往屋子的道路有了十幾秒的空檔。
齊衡抓住機會，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
最後反倒是許飛羽跟裴寒成了留在最外圍阻攔敵人的人，跟剛進入桑柳村時的隊形掉了個個。
房間裏，名叫桑小柔的女孩還躺在那裏，被褥遮蓋了她的大半身軀，讓她表面看起來跟普通的小女孩沒有什麽不同，甚至顯得有些病弱。
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桑小柔並不害怕，只是又問了一遍，“澤宇哥，你買糖回來了嗎？”
齊衡走到她身邊，拿出便攜式精神凈化儀，按在女孩眉心。他也被拖進過那個記憶，自然知道桑小柔在說什麽，柳澤宇……他確實買了糖，但卻不會再回來了。
桑小柔本身的狀態非常不好，視覺退化的厲害，幾乎無法分辨眼前的人是誰。
齊衡為了讓她有個念想堅持下去，幹脆不出聲，然而他摸遍了身上的口袋，卻只找到了一顆枇杷糖。
這還是林翼怕他抽煙抽多了嗓子不舒服硬塞給他的，現在就剩下這麽一個在身上。
總好過沒有。
齊衡將凈化儀固定好，騰出手來剝糖紙，然後把糖果塞進了小姑娘嘴裏，也不怕對方突然發狂咬他一口。
智能輔佐：“汙染程度下降，61%，60%……”
有用！齊衡心中一松，放輕了動作，學著記憶裏柳澤宇的樣子，隔著被子拍了拍女孩。
桑小柔笑了起來，就算看不清，也依舊朝著身邊屬於人類的體溫伸出手，“澤宇哥，抱抱我……”
齊衡沒有猶豫地抱起了女孩，就算他已經看到了被子下面那全然不是人類雙腿該有的起伏。
智能輔佐播報的汙染程度繼續下降，所有人都由衷地高興起來，只要繼續下去，把汙染度降到50%以下，等人類的部分占了上風，桑小柔就很有可能變回來。
然而靠在齊衡懷裏的少女那雙已經失去光澤的眼睛卻開始溢滿淚水。
在她身後支撐著自己的人，有著比曾經熟悉的懷抱更加健壯有力的手臂，更加寬厚的肩膀，還有……淡淡的煙草味兒。
克獸視力大多不好，味覺也很遲鈍，但它們的觸覺和嗅覺是不會出錯的，桑小柔雖然還沒有完全變成怪物，卻已經本能地懂得了這一點。
不是柳澤宇，不是她的澤宇哥！
汙染程度過高時混混沌沌的桑小柔尚且能被欺騙，可汙染程度一降下來，意識稍稍清醒的她立刻就看穿了齊衡的偽裝。
智能輔佐官的電子音突然又尖銳起來，桑小柔的汙染程度直線上升。少女掙紮起來，原本蓋在她腿上的被子被撕碎，露出下面猙獰醜陋的甲蟲軀體。
“你，你不是——”少女反覆地念叨著這句話。
眼見無法再用冒充柳澤宇的方法，齊衡幹脆直接勸說道：“我確實不是，但柳澤宇就在鎮子上，你很快就能見到他的，我保證！”
少女半人半蟲的可怖模樣直接嚇跑了柳澤宇，但身經百戰的執行官卻面色不改，依然抱著少女，一遍遍地試圖安撫她：“你冷靜一點，穩定精神，等你好起來了，就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想做什麽都可以。”
聽到這些，桑小柔卻流出了更多的眼淚：“我都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
明明看出了對方的恐懼和厭惡，主動幫他逃走，心裏早就知道對方不可能再回來，卻又傻傻地堅持，一直等著他……
太可笑了，自己真的是太可笑了。
桑小柔想笑，眼淚卻又無法止住，“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再也，沒有要等的人了。”
智能輔佐的播報更加急促：“警告！汙染程度72%，高度危險，建議采取強制措施！”
外面林翼的聲音緊跟著響起：“齊衡，太危險了，你先退開一點！”
齊衡充耳不聞，即使感覺到了少女的身體還在極速變化，也沒閃躲，而是換了個說法勸她：“不要光想著逃跑的那個人，想想你自己！”
“堅強一點，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就一定能遇到那個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值得你去等待的人……”
然而桑小柔的情況並未因這些話而好轉，智能輔佐還在旁邊提醒：“汙染程度78%……”
屬於桑小柔的蟲足在空中揮舞，“唰！”地一聲在齊衡臉側劃出一道口子，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懷裏的桑小柔眉心，給這個半人半蟲的少女平添了一份詭異的艷麗，像是要擇人而噬。
還在阻攔外面寄生者沖進來的林翼瞥到這一幕，面色微變，“齊衡！”
汙染數值到了非常危險的地步，但齊衡還是不願意就這樣放棄，他的聲音甚至帶上了大人訓斥小孩的意味：“聽著，桑小柔！”
“變成怪物消失是很可悲的事情，什麽都不會留下，最後只有愛你的人會感到痛苦，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一定會後悔的。”
為了讓少女打起精神，齊衡連恐嚇對方這樣的招數都用上了。
桑小柔抓住了齊衡自始至終都不曾松開的手，這次是真的笑了起來，“我，我知道。”
“我也怕，”她的聲音帶著點顫抖，“我其實也怕的。”
怕疼、怕黑、怕冷……更怕一個人，一個人消失在沒有任何人知曉的地方。
“但是，”這次桑小柔推開了齊衡，“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以人類的意志戰勝克獸這種不可名狀的恐怖，是一件多麽艱辛而艱難的事情。在成為寄生者的一個多月時間裏，身體和精神都備受折磨的桑小柔，根本沒有再次戰勝克獸的力氣了。
之前汙染值的下降，不過是桑小柔在混混沌沌中以為是柳澤宇回來了，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醜陋的一面，極力壓制下的結果而已，跟回光返照沒有什麽差別。
現在，現在她再也堅持不住了。
智能輔佐官的指示燈驟然變成了紅色：“警告！汙染程度達到80%，極度危險，建議立即擊殺！建議立即擊殺！”
林翼的聲音幾乎跟智能輔佐的電子音重合：“齊衡，撤退，這是命令！”
然而，屋子裏的齊衡卻覺得好友的聲音跟自己隔著遙遠的距離，模模糊糊地根本聽不清楚，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記憶裏久遠的一幕幾乎跟現在的畫面重合。放棄對方，離開這裏，平時對他來說非常簡單的事情，現在卻要耗盡所有的力氣，一遍又一遍踩碎年少痛哭後斬釘截鐵的誓言。
眼看著被克獸侵蝕理智的桑小柔舉起蟲足上尖利的倒鉤，變成綠色的眼睛也發出非人的熒光，這是她即將發動精神攻擊的前兆。
這一次，就連齊衡也知道人幾乎不可能救回來了，手中的槍已經舉起，卻因為掌心殘留的溫度沁出汗來，指尖都在打滑。
“砰！砰！砰！”三聲槍響，全部正中要害。
開槍的是林翼。
如果對於齊衡來說，這個選擇過於殘忍，那麽，由他來做這種決斷，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徹底吞噬了桑小柔的克獸，就這麽化作飛灰，緩緩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如果，桑小柔最後彌留的那一絲意識模模糊糊地想，如果在變成怪物後，能早點遇到一個無論她露出何種模樣，都無比堅定地希望她能繼續堅持下去的聲音。
也許，也許她也能試著，走的稍遠一些吧。
可最終，她只能帶著這一點淡淡的悵惘和終究沒能實現的約定，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寄生者這種存在，似乎註定會有這樣的命運。一點點被克獸侵蝕，死去之後連屍體都不會有。就好像他們身上屬於人類的那部分，早就在不知不覺間被吞噬殆盡，殘渣都沒有剩下。
齊衡有些怔楞地看著空氣中最後一絲黑煙消失，半天沒有言語，林翼也只是靜靜地陪他站在那裏。
桑小柔身上的克獸是母體，她一死，整個桑柳村的寄生者都萎靡下去，很快就被許飛羽跟裴寒清理幹凈。
兩個少年進來的時候，這間已經變得殘破不堪的民房裏還保持著那種異常的沈默。
林翼輕輕對著他們搖了搖頭，什麽都沒說。
這種沈默一直延續到了他們完成任務的掃尾工作，到鎮裏跟駐守的執行官們交接為止。
還在車上的時候齊衡就開始拆身上的裝備，到了據點外，青年執行官已經脫了制服外套，襯衫袖子也被挽起，露出久經鍛煉，肌肉線條十分流暢的身體。
他活動著手指，捏緊拳頭，發出一連串脆響。
等看到駐守所的那幾位執行官笑著迎上來，齊衡也笑，不過是獰笑，他大跨步朝前走，腳下越來越快——
“你們，這些家夥！”齊衡迅速出拳，一拳就捶倒了負責安排駐所平日工作的那個中級執行官。
對方被打懵了，剛想問齊衡為什麽突然出手打人，迎面就又是一拳。
齊衡內心無盡的怒火跟著拳頭一起傾瀉而出：
這群混蛋！
什麽桑柳村一直風平浪靜，什麽平常巡邏的時候並沒有發現克獸的蹤跡，全部都是在胡說八道！
他們如果真的有好好巡邏，怎麽可能整整一個月都沒有發現桑柳村的不對！？
甚至桑柳村的人敢如此張狂行事，難道不就是因為非常清楚鎮上特對部駐所的執行官根本不會好好巡邏？
這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必定是下邊偷懶的慣例。
這些人，做著這樣重要的工作，卻如此懈怠，如此不拿自己的職責當回事兒，枉顧人命，真是……
桑小柔的死，整個桑柳村的悲劇，都跟他們脫不了關系，這是瀆職！
竟然還敢在他們來的時候滿篇鬼話文過飾非，真是該死！
想到這裏，齊衡下手更加兇狠。
執行官們大多都是從青訓營出來的，又幹著這樣危險的工作，暴力是他們永恒的主題，一言不合就開打在執行官這樣的群體中司空見慣。
雖然有著上下級關系，齊衡級別也比他們高，駐點的幾人在詢問無果後也不會任由對方打罵，很快就還起手來。
齊衡怡然不懼，一對四，近身格鬥，幾分鐘之內，就將對面四個人全部打趴下，再也爬不起來的那種。
這波，跟職位無關，完全是高級執行官的武力碾壓。
林翼帶著兩個從未見識過這般場面的少年站在一邊看著，並未阻止好友用這種方式發洩自己內心的憤怒。
不過是檢討寫多長的問題，這樣的事情齊衡以前沒少幹，債多了不愁。
直到差不多了，林翼才往兩撥人中間一插，冷聲道：“關於諸位玩忽職守，導致桑柳村發生特別重大惡劣事件的問題，我們會上報總部進行處理。”
“你們，還是好自為之。”
幾人一聽都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和被打的憤怒，急忙追問林翼到底發生了什麽，都是同事何至於此？
而此時，滿身煞氣未消的齊衡已經一步步走到在這裏等消息的柳澤宇面前。
少年之前就被他一打四的兇惡嚇到，此時見他靠近，更是被威脅的小動物一樣幾乎縮成一團。
“你……”對著不負責任的同事能打能罵的齊衡，在柳澤宇面前，卻是吐出一個字就無法繼續。
他想了很多，想著柳澤宇要是能更果斷一點，早點來鎮上報信，事情就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想著他要是誠實一點，告訴他們實情，多少也能給營救桑小柔多爭取一點時間……
又或者這個少年能更勇敢一點，至少願意在他們到來後跟著他們一起去找桑小柔。那個女孩臨死前都一直在等他，如果見到柳澤宇的話，說不定桑小柔真能堅持下來，成功轉化為寄生者活下去，而不是被怪物吞噬，灰飛煙滅……
然而齊衡卻知道，自己面對的不過是一個14歲的，還未真正長大的孩子罷了。
他不夠果決，不夠誠實，不夠勇敢……
但大多數人都是如此。用這些來指責一個孩子，多少是有些苛責了。
齊衡甚至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遷怒，因為遷怒而苛責。
他最憤怒的，是直至今日，自己在這種事情上，依舊無力的事實。
最後的最後，齊衡咽下了所有的指責，只跟那個少年說了一句：“她一直在等你買糖回去。”
抱著這個念想，無望地等待。
卻也因為這個念想，堅持了許久。
聽到這話的柳澤宇呼吸一窒，本能地攥緊了手裏那包依舊沒有開封的糖果。
飽受摧殘的包裝終於裂開，早就融化的糖相互粘連在一起，在少年掌心留下一片難以拭去的黏膩。
裴寒看著那邊跟柳澤宇說話的齊衡，有些猶豫道：“齊副隊長他……”
剛剛甩脫那些駐守執行官的林翼神色一頓，還是提了一句：“嗯，齊衡曾經也有個從小一起玩的妹妹，結果……”
“受汙染太嚴重了，沒救回來。”
事實上原本那女孩還是能救的，只是當時處理此事的執行官怕擔風險，在人還有希望挽回的時候就……
齊衡想做執行官，跟這件事情有莫大的關系。林翼因為年幼時家裏的事故，也想成為能保護別人的人。兩個好友一拍即合，一起努力考進了特對部執行課，直到今日。
他們一直是不到80%汙染度，智能輔佐官不判定擊殺，絕不放棄爭取挽回對方。
但是，齊衡有心結，如果沒能救回來，每次都會因此低落好一段時間。
回去的這一路，車上依舊沈默。
因為他們剛剛處理完精神汙染類的克獸，整個車廂都開著精神凈化儀，綠色能量石的光芒閃爍著，落下更多寂靜。
今天的任務耽擱了不少時間，再加上來回路程，等他們回到總部的時候，早已經過了正常換班的點。幾人放好車子、解除裝備、歸還儀器……一切事情都跟往日一樣按部就班。
裴寒回了特對部的宿舍，剩下的三人坐車回公寓，路上還買了菜，齊衡甚至跟著進了林翼這邊的門，打算一起吃完晚飯再回家。
然而公寓門門鎖扣上的那一聲，就像是解除完美假象的鐘聲敲響。
從某個時間點開始便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的許飛羽“咚”地一聲倒下，讓人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林翼手裏提著的東西驟然落地，自察覺到這個指名任務不太尋常起就縈繞在他心中的所有不安瞬間爆發出來，讓他的心臟轟然一聲，徹底停擺——
“小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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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很快清醒, 也好一陣兒手忙腳亂，隊形更是分散了一些, 黑霧中幾乎要看不清隊友的身影。
在這樣什麽都模糊不清的情況下，裴寒敏銳地聽到了旁邊一點異常的動靜, 等應付完撲到自己面前的幾個，裴寒立馬喊道：“飛羽？”
許飛羽沒有應聲。
裴寒心裏一驚, 用隊內通訊叫他：“許飛羽！”
距離他們更遠一些的林翼聽到裴寒的呼聲後，也驟然生出了不妙的預感, “小羽？”
幸而這一次，許飛羽的聲音從隊內通訊裏傳了出來, “我沒事。”
他的語速有些慢, “被這邊兒突襲的寄生者打了個措手不及而已，沒事。”少年再次強調。
沒多久，許飛羽重新跟他們會和, 其餘三人才徹底放下心來。
眼下的情況是, 房間裏有個還可以試著救一下的女孩, 而周圍全是瘋狂阻攔他們的失控寄生者，但那女孩的情況已經相當危急了。
齊衡狠狠地皺了一下眉, 腳下一轉, 打破了之前的隊形, 第一個朝著中間的屋子沖了過去。
林翼和他之間的默契自不必說，先是扔出激光反射罩清掉屋子最前面的一批寄生者, 緊接著切換電磁槍和快槍, 並配合智能輔佐的飛彈發射器同時進行攻擊, 一通行雲流水的操作下來，通往屋子的道路有了十幾秒的空檔。
齊衡抓住機會，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
最後反倒是許飛羽跟裴寒成了留在最外圍阻攔敵人的人，跟剛進入桑柳村時的隊形掉了個個。
房間裏，名叫桑小柔的女孩還躺在那裏，被褥遮蓋了她的大半身軀，讓她表面看起來跟普通的小女孩沒有什麽不同，甚至顯得有些病弱。
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桑小柔並不害怕，只是又問了一遍，“澤宇哥，你買糖回來了嗎？”
齊衡走到她身邊，拿出便攜式精神凈化儀，按在女孩眉心。他也被拖進過那個記憶，自然知道桑小柔在說什麽，柳澤宇……他確實買了糖，但卻不會再回來了。
桑小柔本身的狀態非常不好，視覺退化的厲害，幾乎無法分辨眼前的人是誰。
齊衡為了讓她有個念想堅持下去，幹脆不出聲，然而他摸遍了身上的口袋，卻只找到了一顆枇杷糖。
這還是林翼怕他抽煙抽多了嗓子不舒服硬塞給他的，現在就剩下這麽一個在身上。
總好過沒有。
齊衡將凈化儀固定好，騰出手來剝糖紙，然後把糖果塞進了小姑娘嘴裏，也不怕對方突然發狂咬他一口。
智能輔佐：“汙染程度下降，61%，60%……”
有用！齊衡心中一松，放輕了動作，學著記憶裏柳澤宇的樣子，隔著被子拍了拍女孩。
桑小柔笑了起來，就算看不清，也依舊朝著身邊屬於人類的體溫伸出手，“澤宇哥，抱抱我……”
齊衡沒有猶豫地抱起了女孩，就算他已經看到了被子下面那全然不是人類雙腿該有的起伏。
智能輔佐播報的汙染程度繼續下降，所有人都由衷地高興起來，只要繼續下去，把汙染度降到50%以下，等人類的部分占了上風，桑小柔就很有可能變回來。
然而靠在齊衡懷裏的少女那雙已經失去光澤的眼睛卻開始溢滿淚水。
在她身後支撐著自己的人，有著比曾經熟悉的懷抱更加健壯有力的手臂，更加寬厚的肩膀，還有……淡淡的煙草味兒。
克獸視力大多不好，味覺也很遲鈍，但它們的觸覺和嗅覺是不會出錯的，桑小柔雖然還沒有完全變成怪物，卻已經本能地懂得了這一點。
不是柳澤宇，不是她的澤宇哥！
汙染程度過高時混混沌沌的桑小柔尚且能被欺騙，可汙染程度一降下來，意識稍稍清醒的她立刻就看穿了齊衡的偽裝。
智能輔佐官的電子音突然又尖銳起來，桑小柔的汙染程度直線上升。少女掙紮起來，原本蓋在她腿上的被子被撕碎，露出下面猙獰醜陋的甲蟲軀體。
“你，你不是——”少女反覆地念叨著這句話。
眼見無法再用冒充柳澤宇的方法，齊衡幹脆直接勸說道：“我確實不是，但柳澤宇就在鎮子上，你很快就能見到他的，我保證！”
少女半人半蟲的可怖模樣直接嚇跑了柳澤宇，但身經百戰的執行官卻面色不改，依然抱著少女，一遍遍地試圖安撫她：“你冷靜一點，穩定精神，等你好起來了，就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想做什麽都可以。”
聽到這些，桑小柔卻流出了更多的眼淚：“我都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
明明看出了對方的恐懼和厭惡，主動幫他逃走，心裏早就知道對方不可能再回來，卻又傻傻地堅持，一直等著他……
太可笑了，自己真的是太可笑了。
桑小柔想笑，眼淚卻又無法止住，“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再也，沒有要等的人了。”
智能輔佐的播報更加急促：“警告！汙染程度72%，高度危險，建議采取強制措施！”
外面林翼的聲音緊跟著響起：“齊衡，太危險了，你先退開一點！”
齊衡充耳不聞，即使感覺到了少女的身體還在極速變化，也沒閃躲，而是換了個說法勸她：“不要光想著逃跑的那個人，想想你自己！”
“堅強一點，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就一定能遇到那個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值得你去等待的人……”
然而桑小柔的情況並未因這些話而好轉，智能輔佐還在旁邊提醒：“汙染程度78%……”
屬於桑小柔的蟲足在空中揮舞，“唰！”地一聲在齊衡臉側劃出一道口子，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懷裏的桑小柔眉心，給這個半人半蟲的少女平添了一份詭異的艷麗，像是要擇人而噬。
還在阻攔外面寄生者沖進來的林翼瞥到這一幕，面色微變，“齊衡！”
汙染數值到了非常危險的地步，但齊衡還是不願意就這樣放棄，他的聲音甚至帶上了大人訓斥小孩的意味：“聽著，桑小柔！”
“變成怪物消失是很可悲的事情，什麽都不會留下，最後只有愛你的人會感到痛苦，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一定會後悔的。”
為了讓少女打起精神，齊衡連恐嚇對方這樣的招數都用上了。
桑小柔抓住了齊衡自始至終都不曾松開的手，這次是真的笑了起來，“我，我知道。”
“我也怕，”她的聲音帶著點顫抖，“我其實也怕的。”
怕疼、怕黑、怕冷……更怕一個人，一個人消失在沒有任何人知曉的地方。
“但是，”這次桑小柔推開了齊衡，“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以人類的意志戰勝克獸這種不可名狀的恐怖，是一件多麽艱辛而艱難的事情。在成為寄生者的一個多月時間裏，身體和精神都備受折磨的桑小柔，根本沒有再次戰勝克獸的力氣了。
之前汙染值的下降，不過是桑小柔在混混沌沌中以為是柳澤宇回來了，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醜陋的一面，極力壓制下的結果而已，跟回光返照沒有什麽差別。
現在，現在她再也堅持不住了。
智能輔佐官的指示燈驟然變成了紅色：“警告！汙染程度達到80%，極度危險，建議立即擊殺！建議立即擊殺！”
林翼的聲音幾乎跟智能輔佐的電子音重合：“齊衡，撤退，這是命令！”
然而，屋子裏的齊衡卻覺得好友的聲音跟自己隔著遙遠的距離，模模糊糊地根本聽不清楚，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記憶裏久遠的一幕幾乎跟現在的畫面重合。放棄對方，離開這裏，平時對他來說非常簡單的事情，現在卻要耗盡所有的力氣，一遍又一遍踩碎年少痛哭後斬釘截鐵的誓言。
眼看著被克獸侵蝕理智的桑小柔舉起蟲足上尖利的倒鉤，變成綠色的眼睛也發出非人的熒光，這是她即將發動精神攻擊的前兆。
這一次，就連齊衡也知道人幾乎不可能救回來了，手中的槍已經舉起，卻因為掌心殘留的溫度沁出汗來，指尖都在打滑。
“砰！砰！砰！”三聲槍響，全部正中要害。
開槍的是林翼。
如果對於齊衡來說，這個選擇過於殘忍，那麽，由他來做這種決斷，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徹底吞噬了桑小柔的克獸，就這麽化作飛灰，緩緩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如果，桑小柔最後彌留的那一絲意識模模糊糊地想，如果在變成怪物後，能早點遇到一個無論她露出何種模樣，都無比堅定地希望她能繼續堅持下去的聲音。
也許，也許她也能試著，走的稍遠一些吧。
可最終，她只能帶著這一點淡淡的悵惘和終究沒能實現的約定，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寄生者這種存在，似乎註定會有這樣的命運。一點點被克獸侵蝕，死去之後連屍體都不會有。就好像他們身上屬於人類的那部分，早就在不知不覺間被吞噬殆盡，殘渣都沒有剩下。
齊衡有些怔楞地看著空氣中最後一絲黑煙消失，半天沒有言語，林翼也只是靜靜地陪他站在那裏。
桑小柔身上的克獸是母體，她一死，整個桑柳村的寄生者都萎靡下去，很快就被許飛羽跟裴寒清理幹凈。
兩個少年進來的時候，這間已經變得殘破不堪的民房裏還保持著那種異常的沈默。
林翼輕輕對著他們搖了搖頭，什麽都沒說。
這種沈默一直延續到了他們完成任務的掃尾工作，到鎮裏跟駐守的執行官們交接為止。
還在車上的時候齊衡就開始拆身上的裝備，到了據點外，青年執行官已經脫了制服外套，襯衫袖子也被挽起，露出久經鍛煉，肌肉線條十分流暢的身體。
他活動著手指，捏緊拳頭，發出一連串脆響。
等看到駐守所的那幾位執行官笑著迎上來，齊衡也笑，不過是獰笑，他大跨步朝前走，腳下越來越快——
“你們，這些家夥！”齊衡迅速出拳，一拳就捶倒了負責安排駐所平日工作的那個中級執行官。
對方被打懵了，剛想問齊衡為什麽突然出手打人，迎面就又是一拳。
齊衡內心無盡的怒火跟著拳頭一起傾瀉而出：
這群混蛋！
什麽桑柳村一直風平浪靜，什麽平常巡邏的時候並沒有發現克獸的蹤跡，全部都是在胡說八道！
他們如果真的有好好巡邏，怎麽可能整整一個月都沒有發現桑柳村的不對！？
甚至桑柳村的人敢如此張狂行事，難道不就是因為非常清楚鎮上特對部駐所的執行官根本不會好好巡邏？
這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必定是下邊偷懶的慣例。
這些人，做著這樣重要的工作，卻如此懈怠，如此不拿自己的職責當回事兒，枉顧人命，真是……
桑小柔的死，整個桑柳村的悲劇，都跟他們脫不了關系，這是瀆職！
竟然還敢在他們來的時候滿篇鬼話文過飾非，真是該死！
想到這裏，齊衡下手更加兇狠。
執行官們大多都是從青訓營出來的，又幹著這樣危險的工作，暴力是他們永恒的主題，一言不合就開打在執行官這樣的群體中司空見慣。
雖然有著上下級關系，齊衡級別也比他們高，駐點的幾人在詢問無果後也不會任由對方打罵，很快就還起手來。
齊衡怡然不懼，一對四，近身格鬥，幾分鐘之內，就將對面四個人全部打趴下，再也爬不起來的那種。
這波，跟職位無關，完全是高級執行官的武力碾壓。
林翼帶著兩個從未見識過這般場面的少年站在一邊看著，並未阻止好友用這種方式發洩自己內心的憤怒。
不過是檢討寫多長的問題，這樣的事情齊衡以前沒少幹，債多了不愁。
直到差不多了，林翼才往兩撥人中間一插，冷聲道：“關於諸位玩忽職守，導致桑柳村發生特別重大惡劣事件的問題，我們會上報總部進行處理。”
“你們，還是好自為之。”
幾人一聽都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和被打的憤怒，急忙追問林翼到底發生了什麽，都是同事何至於此？
而此時，滿身煞氣未消的齊衡已經一步步走到在這裏等消息的柳澤宇面前。
少年之前就被他一打四的兇惡嚇到，此時見他靠近，更是被威脅的小動物一樣幾乎縮成一團。
“你……”對著不負責任的同事能打能罵的齊衡，在柳澤宇面前，卻是吐出一個字就無法繼續。
他想了很多，想著柳澤宇要是能更果斷一點，早點來鎮上報信，事情就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想著他要是誠實一點，告訴他們實情，多少也能給營救桑小柔多爭取一點時間……
又或者這個少年能更勇敢一點，至少願意在他們到來後跟著他們一起去找桑小柔。那個女孩臨死前都一直在等他，如果見到柳澤宇的話，說不定桑小柔真能堅持下來，成功轉化為寄生者活下去，而不是被怪物吞噬，灰飛煙滅……
然而齊衡卻知道，自己面對的不過是一個14歲的，還未真正長大的孩子罷了。
他不夠果決，不夠誠實，不夠勇敢……
但大多數人都是如此。用這些來指責一個孩子，多少是有些苛責了。
齊衡甚至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遷怒，因為遷怒而苛責。
他最憤怒的，是直至今日，自己在這種事情上，依舊無力的事實。
最後的最後，齊衡咽下了所有的指責，只跟那個少年說了一句：“她一直在等你買糖回去。”
抱著這個念想，無望地等待。
卻也因為這個念想，堅持了許久。
聽到這話的柳澤宇呼吸一窒，本能地攥緊了手裏那包依舊沒有開封的糖果。
飽受摧殘的包裝終於裂開，早就融化的糖相互粘連在一起，在少年掌心留下一片難以拭去的黏膩。
裴寒看著那邊跟柳澤宇說話的齊衡，有些猶豫道：“齊副隊長他……”
剛剛甩脫那些駐守執行官的林翼神色一頓，還是提了一句：“嗯，齊衡曾經也有個從小一起玩的妹妹，結果……”
“受汙染太嚴重了，沒救回來。”
事實上原本那女孩還是能救的，只是當時處理此事的執行官怕擔風險，在人還有希望挽回的時候就……
齊衡想做執行官，跟這件事情有莫大的關系。林翼因為年幼時家裏的事故，也想成為能保護別人的人。兩個好友一拍即合，一起努力考進了特對部執行課，直到今日。
他們一直是不到80%汙染度，智能輔佐官不判定擊殺，絕不放棄爭取挽回對方。
但是，齊衡有心結，如果沒能救回來，每次都會因此低落好一段時間。
回去的這一路，車上依舊沈默。
因為他們剛剛處理完精神汙染類的克獸，整個車廂都開著精神凈化儀，綠色能量石的光芒閃爍著，落下更多寂靜。
今天的任務耽擱了不少時間，再加上來回路程，等他們回到總部的時候，早已經過了正常換班的點。幾人放好車子、解除裝備、歸還儀器……一切事情都跟往日一樣按部就班。
裴寒回了特對部的宿舍，剩下的三人坐車回公寓，路上還買了菜，齊衡甚至跟著進了林翼這邊的門，打算一起吃完晚飯再回家。
然而公寓門門鎖扣上的那一聲，就像是解除完美假象的鐘聲敲響。
從某個時間點開始便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的許飛羽“咚”地一聲倒下，讓人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林翼手裏提著的東西驟然落地，自察覺到這個指名任務不太尋常起就縈繞在他心中的所有不安瞬間爆發出來，讓他的心臟轟然一聲，徹底停擺——
“小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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