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馡馡坐在一品茶室的二樓，望著宛江兩岸人來人往的街市，抿了一口手中的碧螺春。冬日的氣息和清苦的味道讓她變得清醒，隨即緩緩呵出一口氣，緊張的心情也舒緩了下來。

“馡馡，好久不見。”秋水瑤裹著一件厚厚的呢子外衣，坐在洛馡馡對面，倒了一杯碧螺春。

“記得我們之前也是這樣，一壺碧螺春也可以聊的很久。”馡馡低頭看著手中茶杯漸漸寂靜的茶水，神色有些悵然。

秋水瑤笑笑，說道：“怎麽說的好像以後再也不會見面似的。以後我們也可以……”

洛馡馡微笑著，自顧自的說道：“婚事準備的怎麽樣了？”

秋水瑤楞了楞，道：“一切順利。只是需要我做的很少，一直都是家母操勞。”

洛馡馡又呷了一口茶，不再說話。茶室裏的空氣仿若屋外清冷，秋水瑤仿佛記得，很久之前的冬天，宛江畔裏弄中回響的兩串伴著寒冷空氣的如銀鈴一般的笑聲。

“婚禮……你會來嗎？”

洛馡馡沈默了良久。

“對不起。”洛馡馡嘆了一口氣，清冷冷的白霧就像是空氣在哭。她道：“小時候，我們約好定要參加彼此的婚禮。”

她握住秋水瑤的手，微笑道：“我食言了。”

此後經年，她們之間的關系已經無法用三言兩語形容。但是秋水瑤依然記得，那個冬日，隱沒在白色霧氣後面無奈的微笑，簡單而清晰。

是夜，城西夜市。

秋水瑤穿過兩條橫街，果然在宛江之畔見到了那個人。

“雲……雲磊。”這名字許久未出現，現在喚起，竟有些生疏。

程雲磊回頭，墨色學生裝與江水相映，似要溶化在這蕭索夜色之中。他道了聲：“小瑤，身體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多謝。”秋水瑤笑笑，道：“‘雖則無月，黃昏後願相見於宛江。’宛江這樣長，怎曉得何處相見？”

“可是你卻找到了。”程雲磊望著她，眼中情緒未明，“小瑤，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說罷引秋水瑤向著裏弄深處走去，不知穿過幾條弄巷，程雲磊走進一戶庭院，秋水瑤也跟了進去。

程雲磊依次點亮院子裏的廊燈，秋水瑤發現這是一戶再普通不過的民居，院子裏種著兩棵高大的桂樹，園中其他花草陳設皆無，看起來已經很久無人居住。

“這是哪裏？”夜風拂過，樹影婆娑，秋水瑤裹緊了身上的毛呢大衣。

“算是我家吧。”程雲磊的眼神有些惆悵，“從記事起到十歲之前，我一直住在這裏。”

秋水瑤很快被桂樹吸引了，走過去撫摸著樹幹，嘆道：“多好的桂花，可惜是冬天。若是秋日，滿園皆是桂花的香氣。”秋水瑤閉上眼，仿佛真有那滿院飄落的桂花和幽微清甜的香味。

程雲磊也走過來，靠在樹上，看著秋水瑤說道：“是啊，本是想秋天的時候帶你來看滿院桂花。”他擡頭望著蕭索的枝葉，“可惜，一直有事，耽擱了。”

或許，明年，明年的明年，也終會錯過這場秋日裏繁華的盛宴。

“我自小性格孤僻，尤其家母過世之後，家父教管嚴格，沒有兄弟姊妹，也不會去學校結識同學。平日裏除了讀書寫字，練武強身，完成家父交付的任務是第一位，其他的事情自己從未考慮和打算過，也不知道什麽是牽掛，什麽是羈絆。”

秋水瑤靜靜聽著，看著他英挺的面容和閃爍的目光，不由得心中酸澀，大概是沒想到平日裏如此淡定堅韌的程雲磊，也有這樣柔軟的一面。

程雲磊望向秋水瑤的眼睛，道：“直到，遇見你。”

秋水瑤心中一緊，低頭喃喃道：“可是，我已經要結婚了。”

“你真的願意嫁給他麽？”程雲磊雙手扶住秋水瑤的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

這樣相似的問題，秋水瑤已經無力回避，只好看著他的眼睛，道：“是，我願意。”

程雲磊驟然松開她，苦笑道：“你給我的詞不能騙人。”

秋水瑤在這一瞬間淚目，道：“所有人，不管怎樣，都在逼我嫁給少棠，我也不想傷害他。我沒辦法拒絕這場婚事……”說著眼淚已經簌簌流了一臉。

程雲磊將她擁進懷裏，道：“小瑤，我只是不願看到你不快樂。”說罷，擡手擦去她臉頰的淚痕，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

許久，他低頭吻上她的唇，一如這夜風，這莎莎的葉聲一般自然。她抓著他胸前的衣襟，來不及驚慌失措，便順著他的吻沈淪，沈淪。

她多麽想，就一直這樣沈淪下去。

可惜，清醒來得太快。她用力推開他，靠在樹上微微喘息。

“不行……我不能……”她的眼中滿是痛苦的掙紮，身體順著樹幹滑下去坐在地上。

程雲磊也蹲下來，幫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道：“小瑤，若是你願意，三天後的亥時在這裏等我，我帶你走。”

秋水瑤呆呆的望著他，方才一吻已經讓她方寸大亂。她不知道程雲磊的承諾意味著什麽，若是自己離開，母親和少棠會怎樣。她不敢細想，更不敢答應他，仿佛陷入之前那些糾結錯雜的夢境。

“不用現在給我答覆。”程雲磊邊拉她起身邊道，“三天時間，若是你想清楚了，就來這裏找我，我會在這棵樹下等你。”

“若你不來，我便知你心意已決。”程雲磊眼中泛起一絲不舍，卻笑道：“說不定，你還會在婚禮上見到我。”

程雲磊第一次感到這種不確定的折磨，他用力拉過秋水瑤，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他害怕，害怕這一擁一吻便是永別。

秋水瑤回到秋府已是半夜。她悄悄遣回自己房間，在黑暗中輕聲喊道：“瓔珞，瓔珞。別裝睡了，我回來了。”

半晌無人應答，秋水瑤心下正在疑惑，忽聽黑暗中傳來嬌媚的一聲。

“這麽晚回來，去哪了？”

燈光亮起，幽暗的黃光下映出一張嬌俏的面容。

“玥兒？你在我房間做什麽？”秋水瑤順著燈光望去，見瓔珞跪在床下，眼神驚慌。

“小姐！二小姐她……”

秋水玥瞪了瓔珞一眼，瓔珞便不再說話。秋水玥接著道：“大晚上的，你去宛江做甚？難不成和那姓程的公子行茍且之事？”

“秋水玥！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去做何事，見何人，還輪不上你來管。你自回家做你的小姐，到老宅來發什麽瘋？”秋水瑤厲聲道，“瓔珞，遣阿福阿壽送二小姐回去。”

秋水玥未料秋水瑤也有如此色厲之態，先是一楞，恍然間覺得面前的是父親秋振安，家姐倒真是承襲了秋氏將門之風，轉而又覺得惱火，陰沈道：“別以為你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不曉得！秋水瑤，你若逃婚盡管去逃，嫁給尹少棠的，恐怕就是我了。”說罷，負氣出門。

秋水瑤嘆了一口氣，跌坐在椅子上。

轉眼三日期限將至。

“小姐，已經二更天了，早點休息吧。”瓔珞掌燈，見秋水瑤依然坐在妝臺前，“小姐的風寒還沒有痊愈，當心身體。”

秋水瑤卻依然呆呆的坐著，沒有反應。

“小姐？”瓔珞又喚了她一聲。

“瓔珞，你剛說什麽時辰了？”

“已經二更了。”

秋水瑤驚起，又坐下。

二更了啊！

程雲磊會一直等到什麽時候呢？一個時辰？或是一夜？外面又要下雪了啊，他會不會冷？會不會餓？那個院子裏的桂樹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說好了一起看秋日的盛景何時方能兌現？

如果今夜沒有赴約，婚禮上的再見又將是怎樣一番情景？日後他會和別人成親嗎？新娘又是誰？

他終究會結婚的，終究會娶了她人。到那時，自己能接受麽？會快樂麽？

不會快樂的，不會快樂的！

原來自己是這樣喜歡他！

秋水瑤心中忽然泛起一個念頭：私奔。

這個念頭一出現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秋水瑤低頭瞧見腕上熠熠生輝的月光石，擡頭看見鏡中清麗而年輕的面龐，她暗自笑了，原來自己想要的是這樣的生活。

如若命運不能成全，便一起萬劫不覆吧。

“瓔珞，我要出門。”

未及瓔珞勸阻，秋水瑤已經披上呢子外衣離開了房間。

就在她拋棄一切追逐一個幻夢之時，他卻並未如她所願，一並萬劫不覆。

當秋水瑤趕到他們約定的地方時，天下起了小雪。院子裏一片昏暗，只得見桂樹朦朧的影子。

而樹下空無一人。

秋水瑤找遍了整個院子，最後回到樹下，依然沒有程雲磊的身影。

他已經離開了嗎？還是根本沒有來赴約？

秋水瑤搖搖頭，不會的，他不會是這樣的人，一定是有事情耽誤了！

這樣想著，秋水瑤腦子變的昏昏沈沈，大概是又開始發燒了。

梆子敲到了三更天，程雲磊還是沒有出現。

他，今夜是不會來了吧？會不會是遇到什麽棘手的事情？今夜他究竟會不會出現？如果他不來，自己又將如何？大抵是會受盡世人嘲諷吧？

秋水瑤的神志越來越模糊，最後靠在樹下，睡了過去。

晨雪閃著微光，秋水玥出現在剛剛開門營業的尹氏錢莊的門口。

尹少棠正在櫃臺後撥弄算盤，見秋水玥來，笑道：“二小姐真是稀客，有何貴幹？”

“尹表哥，你倒是清閑，不去看看未婚妻？”秋水玥毫不客氣，看著尹少棠。

“二小姐究竟是何用意？我實在不明白。”尹少棠隱隱不安，似乎關乎秋水瑤的一切都令他十分緊張。

秋水玥見他如此，笑了，道：“也沒別的意思，我是怕表哥你受委屈，我姐和別人跑了你都還不知道呢。”

尹少棠聽罷將鋪子交給夥計，直奔秋府老宅而去。到了秋水瑤房間，卻只見瓔珞一人。

“瓔珞，你家小姐呢？”

尹少棠神色緊張，語氣嚴苛，不似平時溫文，瓔珞一時緊張，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隨後，秋水玥也到了。尹少棠轉身抓住秋水玥肩膀，吼道：“你快告訴我，她在哪？”

秋水玥也被他這副樣子嚇到了，楞了一下，道：“你，你別急，聽我說。她昨夜可能已經和程家公子走了。”

尹少棠找到秋水瑤的時候，秋水瑤已經昏倒在樹下。

他抱起她，額頭的溫度讓他感覺抱著一個小爐子，而她手心的溫度卻似乎比雪還冷。

“雲磊……你來了……我好難受。”秋水瑤迷迷糊糊低喃著，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尹少棠心底一片酸澀，果然她是喜歡著程雲磊的，為了程雲磊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憤怒的烈火燒在尹少棠心裏，憤怒她這樣不愛惜自己，憤怒程雲磊辜負她的心意。同時他又覺得慶幸，程雲磊沒有像秋水玥說的那樣帶走她，至少，自己還有機會。

可惜，命運並沒有如此眷顧。

送秋水瑤回家之後，秋水瑤一直昏睡，尹少棠守了她兩天兩夜。他盼她醒來，也怕她醒來，怕她醒來第一句話是問程雲磊如何。

憤怒和嫉妒裹挾而來，尹少棠嘆息，他們的關系怎麽到了這種境地。若是有機會，他應該找程雲磊問個清楚。

第三天一早，尹少棠被父親召回了錢莊。

隨後一切的事情都失控了。

不知從哪裏起來的風聲，南北各地的尹氏錢莊遭到大規模的擠兌，昔日億萬銀元的尹氏錢莊竟一夕將傾，尹氏名下無數產業隨之關停。此事在當時成為一大奇案。更令人稱奇的是，在此危機存亡關頭，本可能借秋家之力東山再起的尹氏，竟退掉了與秋家的聯姻，轉頭與實業巨頭橋家定下婚事。

時人揣測，是因尹家自知無力攀親，知難而退；抑有人言，秋家長女另有中意，作風不端；更有人大膽猜測，尹家秋家恐不長久，江南一地將生大變。

此時，並沒有人在意，有一只小船悄悄駛離了宛江。

秋水瑤正坐在這只小船上。宛江很長，好像劃也劃不盡。

就這樣，離開了麽？

秋水瑤閉上眼睛，心中空空蕩蕩。

“阿福。”

“小姐。”

“我乏了，到碼頭再叫我。”

宛江騰起霧氣，隱沒一切過往，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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