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瑤依稀記得幼時城西商會的場景。

那時秋振安常與從平江來的尹之江到城西商會談事情，尹之江時常帶上獨子尹少棠，秋振安便帶上秋水瑤與表哥見面。

彼時的秋水瑤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幼女，卻已經十分聰慧機靈。父親讓會館的丫鬟帶著她和尹少棠轉轉，秋水瑤卻甩掉丫鬟，領著表哥尹少棠跑去偷聽秋振安和尹之江的談話。被父親發現，罰抄了二十遍的《孝經》。

後來尹之江成為城西商會會長，尹少棠常來會館打理，秋水瑤卻再也沒有來過。會館的一草一木，都不似舊時場景，而那亭臺回廊卻如記憶般，未被抹去。

秋水瑤走入大堂時，宛邑商會的成員皆已到齊，竊竊私語聲至秋水瑤坐定依舊沒有停下。秋水瑤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堂上瞬間安靜下來。

會長橋清筠率先開口：“秋小姐，這稅租的事情，究竟怎麽定了？”

秋水瑤道：“程大帥已經同意新政明年施行。”

“這明年施行，總是要施行的呀！”“我們這三年已經交了太多稅租了，實在是交不起了啊……”堂上氣氛又變得激動起來，各行業商賈代表憤憤不平，都開始訴起苦來。

“各位！稍安勿躁！”秋水瑤聲色平靜，語氣卻帶著一絲威嚴。橋清筠看著她，竟然看到了幾分秋振安的影子，不由得心下一凜。心道秋水瑤畢竟出身將門，清末秋家三代武舉人，後人在軍功之上也頗有建樹，無奈秋振安這支只留兩個女孩。不過秋水瑤外表看似柔弱如水，威儀之氣倒是承襲家風，與生俱來。

堂上再次安靜下來，秋水瑤緩緩開口道：“今天來此，並非代表程大帥，也並非代表我父親秋振安。而是從各位的立場，為各位分析利弊。”秋水瑤環顧堂上，堂下錯愕的神情讓她感到一絲滿意，“各位大多是看著小瑤長大的長輩，小瑤也知道這些年為了戰事苦了諸位。不過諸位也知道，只要軍閥不停止征伐，稅租就不可能減少。各位前些時候的行為是有些過激了，這並不會讓程大帥改變自己的想法，反而會給各位帶來牢獄之災。”

“可是之前程少帥已經說好了，稅租減至二成，如今朝令夕改……”

“各位，程大帥既然許我掌管賬務，小瑤定會想出兩全之策。”秋水瑤語氣堅定，“請各位給我一些時間，等少帥回來詳加商議，屆時必不會愧對各位。”

秋水瑤看向橋清筠，橋清筠立即表態道：“秋小姐是我宛邑人，橋某自是相信秋小姐的。”

隨後眾人紛紛表態不再鬧事，靜待少帥回城。

眾人散去，只剩橋清筠一人仍留在座位上。

秋水瑤道：“橋伯父是有什麽事與小瑤談嗎？”

橋清筠嘆了一口氣，道：“橋某心中甚是不安，但秋小姐如此自信，想必是有了一些對策？”

“水瑤理解橋伯父的苦衷，也希望橋伯父能充分信任小瑤。何況水瑤想到的辦法還需要橋伯父幫忙。”

“秋小姐但說無妨。”

秋水瑤起身，向橋清筠深鞠一躬，橋清筠連忙起身相扶。

“水瑤請求橋伯父助我重振尹氏錢莊。”

入夜時分，披著墨色鬥篷的人閃進一條幽深的小巷，在一戶普通院落門前停下。

幾下有節奏的敲擊聲後，衣著長衫的人開門將來人迎入，左右張望確認無人，又謹慎的關緊了院門。

尹少棠站在房前，來人摘下帽子，月光照亮一張清麗的臉龐，在黑夜的映襯下略顯蒼白，她低眉斂目，長發如黛色的錦緞自肩前垂下，尹少棠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隨即平靜心緒，道：“你來了，進去說吧。”

秋水瑤道：“為何不去胭脂鋪？”

“這麽晚會有人買胭脂嗎？”尹少棠皺眉道，“找我何事？”

“今日我與橋清筠商議覆興尹氏錢莊……或者說，重整宛邑的銀行體系，我們需要之前尹氏錢莊的關系。”

尹少棠冷笑道：“當年尹家在全國內外勢力何其強大，最終還是一夕將傾，你和橋清筠憑什麽認為自己能覆興尹氏錢莊？”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秋水瑤心理似乎已經有了準備一般，並不在意尹少棠的諷刺，“選擇橋清筠一是因為他有這個實力，二是因為他有這個野心。至於尹氏錢莊為何一夕將傾，我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軍閥混戰，洋行緊逼，哪一個不搜刮錢財？就算你們覆興了錢莊，怕是也支撐不了多久。何況若是宛邑再次易主……”尹少棠想到了程雲磊，忽然莫名的心痛，卻也只是皺皺眉頭，道，“真是不懂，你做這些事，究竟是在幫誰？”

“少棠，當年之事，若你不願意說，我也定會調查清楚。”秋水瑤有些哽咽，平覆了一下情緒，“我只是希望你，還有父親、玥兒、馡馡，都好好活著，我不求興覆秋氏郡望，我只是想要一份安定而已。”

“三年前，吳連炯準備對程謹佑用兵，向你父親征了十年的軍稅，你父親便將尹氏錢莊拖下水，動用了儲備錢款。”尹少棠的目光柔軟下來，平靜得就像在講述別人的事情，“不過只要月內將幾筆貸款收回，錢莊還是可以正常經營。卻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導致各地錢莊遭到擠提。這些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秋水瑤點頭，道：“這些我在宛邑的賬簿上看到了。當時何人走漏消息？”

“這個很難知道，你父親當年的財政專員，錢莊夥計，可能被外國銀行利用，也可能針對你父親，利益關系錯綜覆雜，太多人難以擺脫嫌疑。”尹少棠把玩著手中的茶杯，道，“錢莊倒閉之後，父親對銀行業心灰意冷，想回平江重新做絲綢生意，便與橋家聯姻，想借橋家的實業東山再起。沒多久父親病逝，這門親事也就如此懸著了。”

秋水瑤輕輕拍了拍尹少棠的手，像是安慰。尹少棠看向秋水瑤，眼神中有幾分疼痛，幾分憐惜，幾分無奈，“你想做之事，難道我沒有想過？那時我也想說服諸位商道前輩，卻屢遭拒絕，那橋清筠怕是不能傾心盡力促成此事。”

“那是因為他們忌憚你尹家，更忌憚父親苛政雜稅。如今他們擔心程謹佑效仿父親，又擔心吳軍卷土重來，自然渴求形成自己的勢力，這樣做只是把他們綁在一條船上罷了。”秋水瑤眼中的柔弱瞬間消失，“若我能一直掌管財政，便定不會重蹈覆轍。”

“如今這亂世，安定又豈是區區你我可以爭得。”尹少棠長嘆一聲，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待我整理好名單自會聯絡你。”

秋水瑤起身告辭，正欲推門而出，尹少棠忽然叫住她：“小瑤。”

秋水瑤回頭，竟覺得這稱呼是那樣的不真實，那聲“少棠哥哥”到了嘴邊，卻只是習慣性的微笑，道了句：“還有什麽事嗎？”

那樣驚艷的一顧，幾分熟悉幾分生疏。望著她姣好的笑容，尹少棠突然忘記了本要問出的話，便慌亂道：“我送你。”

兩人默然行至巷口，道了聲再會。尹少棠看著秋水瑤柔弱而蒼白的面色，忽然有一種抱住她的沖動。

他擡了擡手，終究什麽也沒有做，任由秋水瑤轉身，很快隱沒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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