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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落花未應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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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葉飄落窗前,秋風之中帶了些許寒意。

小軒前的落葉疏疏落落的鋪滿了整個庭院,秋府老宅素來寂寥,秋水瑤整日對著窗子彈琴,從《高山流水》到《春江花月夜》,琴聲泠泠,曲調幽幽。秋水瑤心中不知在回味些什麽,琴音竟也悲涼了下來。

“小姐別對著這葉子看了,切莫摧殘心境啊。”一旁侍候的璃珠說罷要關起窗子,卻正望見程雲磊站在梧桐樹下。“小姐,程少帥來了。”

琴音停止,璃珠開門迎程雲磊進來,自己便退下了。

“這丫頭。”秋水瑤瞧著璃珠樂滋滋的背影,不禁無奈的搖搖頭。

程雲磊適才靜聽秋水瑤琴音,自然聽出她曲調中的悲傷,便道:“大小姐這裏真是落葉滿地不開門了,莫不是因為無人見淚痕?”

秋水瑤聞言道:“哪裏有什麽淚痕!傷春悲秋罷了。不過也真是寂寞空庭。”說罷嘆了一口氣。

“若你嫌這庭院寂寞,不如陪我到司令部住著。”程雲磊坐下,拉起她的手道。

程雲磊自搬到司令部後諸事纏身,來秋府老宅的機會也少了。先是城西的商會聯合起來拒交稅租,好不容易談妥。之後,便是程雲磊在視察軍務的路上遭到刺殺,雖然只是打碎了車窗玻璃,沒有傷到程雲磊分毫,但是此事引起的驚動不小,司令部一帶更是嚴加戒備。

“上次刺客的事情怎麽樣了?”提到司令部,秋水瑤忽然想到上次去找程雲磊時看到全副武裝的警衛隊。

“還沒什麽進展。刺客當場自盡,不給我們留任何機會。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自然是擔心你。”秋水瑤站起身,看著程雲磊笑道。

“擔心我就陪我到司令部住,也省得這樣奔波。”程雲磊也隨她站起,又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中說不盡的眷戀柔情。

秋水瑤低頭,未置可否。她今日著一件水青色旗袍,領口袖口繡著月白娟花,發髻僅用一根碧色簪子松松挽起。配著滿目愁緒,到真是楚楚可憐的模樣。程雲磊不禁想起“病若西子勝三分”這樣的句子,心中憐意頓生,低頭吻上她的額頭,又吻上她的唇。

如此溫柔綿長的一個吻,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良久,他戀戀不舍的放開她,眼中依然是揮之不去的溫柔。“晚上我約了城西商會的先生太太聽折子戲。你要不要同去?”

秋水瑤聽他說去聽戲,自然有些動心,轉念一想又猶豫了,道:“商會的先生太太都是舊相識……”

“小瑤,我就是要讓全天下知道,你是我的。”程雲磊看著她的眼睛,目光溫柔而堅定,“別擔心,有我在你身邊。”

他的情話讓她有點恍然,原是覺得她們之間已然並無可能,他是名震江左的少帥,而她只不過是喪家遺孤,若不是那秋氏郡望的虛名,恐怕這情景早非這般。秋水瑤忽然泛起一抹笑意,似是自嘲般,程雲磊卻並未註意,她轉身道:“你出去稍等我一下,我換身衣服就走。”

宛邑城西,宛江之畔,影影綽綽的燈火映得江面一片火紅。往日客人絡繹不絕的夜華堂門前,今夜卻冷冷清清。附近的老商戶便知,這夜華堂今夜又有大生意了。

夜華堂內,一片熙熙攘攘的喧嘩場面,程雲磊攜秋水瑤坐在看廳正中的雅座,瓔珞與楊如山站在一旁。應邀而來的先生太太三五成群,談論的大多是這宛邑新主少帥程雲磊。其中多數商會老板都是宛邑舊戶,早些年對秋氏也是眾星捧月般,因著那些舊時情意,對秋水瑤不免多些關切,秋水瑤便一一應酬寒暄。這之中勤獻者有之,無謂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秋水瑤不卑不亢,應對自如,許久才得清凈。

程雲磊此時在與城西商會會長橋清筠談論事情,秋水瑤則在一邊靜靜看著報紙。她換了一身月白色蘇繡旗袍,配著珍珠墜勾絲小衫,素雅恬靜,端莊大方。見橋清筠時不時看向自己,秋水瑤則回以清淺的微笑,更顯得文靜清美,大氣雅然。

橋清筠小聲對程雲磊讚道:“程少帥不僅善解人意,還真是慧眼識珠。這秋小姐可是宛邑出了名的佳人,中學西學,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得此佳偶真是叫人艷羨。”

程雲磊笑而不語。正說話間,綢緞莊的黎得富老板和黎夫人上前寒暄。橋清筠告辭回了自己座位。

程雲磊請黎老板和黎夫人坐下,黎得富道:“恭喜少帥得此佳人!不過此行倉促,未能準備薄禮,還望少帥見諒。”

“黎老板也算是小瑤舊識,況且令郎與我也曾有同窗之誼。大家不必如此客氣。”程雲磊說罷看向秋水瑤,秋水瑤也道:“雲磊說的是。論輩分水瑤還得稱您一聲叔父,稱夫人一聲嬸娘,備禮也應是我們才是。”

黎得富聞言搓著手笑道:“也是,大家這樣熟,備禮倒是生分了。還望程少帥日後多多照拂我家的生意。”

“這是自然。我們之前不是說好了麽?咱們今日專心聽戲,不談政事。”說罷,兩人開始聊起了布料甄選,黎夫人也和秋水瑤拉著家常。等到戲開始黎氏夫婦方回了自己的座位。

秋水瑤輕聲嘆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商賈也大概如此。場面上的話如此漂亮,又有幾個是真心助你?”

程雲磊聽她如此說,語氣竟有些驚喜:“那你說,我該如何應對?”

“不如薄賦,父親之前確實有些嚴苛他們了。”秋水瑤清婉一笑,又道:“但我料你早已想到這應對之策,我看倒是很見效,各取所需嘛。”

“你確實沒有偷聽我和橋清筠的談話?”程雲磊挑了挑英氣的眉,嘴角依舊噙著笑意。

秋水瑤眼睛一轉,狡黠道:“你猜。”

程雲磊拍拍秋水瑤的頭,寵溺笑道:“不知道你這幾年都學了東洋人什麽東西,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不如來做我的秘書吧?”

未等秋水瑤回答,昆曲的段式咿咿呀呀的響起。女旦濃妝艷抹,雪衣如華,娉婷裊裊的登場。曲調聲回百轉,低婉動聽;唱腔一板一眼,脈脈含情。“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正是名段《游園驚夢》。

那臺上的“杜麗娘”聲如嬌鶯婉轉悠悠,眼如春水漪漣盈盈,似在故意殷殷瞧向程雲磊。而秋水瑤看清臺上女旦面容之時驚得差點站起身來,因是被程雲磊握住了手才沒有發作。那臺上的名角不是別人,正是相別三年的閨中密友,洛馡馡。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樣美好的唱辭,臺上洛馡馡步步生蓮,眉眼間傷春之色,柔媚之態淋漓盡致。秋水瑤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手心隱隱滲出汗漬。而程雲磊也似乎覺察到了什麽,握了握秋水瑤的手,關切問道:“怎麽了?不舒服嗎?”

“我……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秋水瑤猶豫著放開程雲磊的手,起身離場。

秋水瑤吩咐瓔珞守在後臺外面,獨自一人進了後臺。

夜華堂打點行頭的小廝忙迎上來道,驚詫道:“秋小姐,您怎麽到這來了?快請坐!”

秋水瑤知道洛馡馡這會還在臺上,索性坐下,問道:“今日唱杜麗娘的是什麽人?”

“您還不知道?這可是我們夜華堂的臺柱,當家花旦苓菲兒!這苓菲兒小姐雖不是科班出身,卻天生一副好嗓子,連咱們班主都對她青睞有加呢!”小廝自己也是戲班中人,說起這苓菲兒面帶喜色,自然大加稱讚了一番。

“她在這唱戲多久了?”

“大概兩年吧。”

“好,曉得了。她下場了讓她過來見我,你去忙吧。”秋水瑤笑笑賞了小廝兩個銀元,小廝樂滋滋的拿著錢下去了。

一曲終了,前面看廳響起掌聲。隨後,帶著一身行頭的苓菲兒被小廝引著到了秋水瑤面前。

“馡馡!”秋水瑤起身正欲上前,苓菲兒卻後退一步,客氣行禮:“秋小姐大駕光臨,苓菲兒尚未卸妝,不知可否勞您等等。”

秋水瑤微嘆一口氣,怏怏道:“想不到你我也有今日這般疏離。”

苓菲兒冷笑一聲:“秋小姐出身高貴,如今更是攀上高枝,怎能與我這般低賤之人親厚?小姐還是快些回去聽戲吧。”

秋水瑤心底一陣抽痛,眼中似有淚光,她看著苓菲兒,良久,道:“馡馡,我也是沒有辦法。”

苓菲兒嘴角冷意更深,儂麗的妝容襯著她眉眼淩厲,望著秋水瑤說道:“三年前你可以不顧婚約一走了之,如今不顧殺母之仇勾引程少帥,如此不貞不孝,薄情寡義,我真是不懂,尹少棠為什麽忘不了你!”

秋水瑤跌坐在椅子上,“可是當年,他已執意要退婚,還要迎娶橋家小姐,我以為他已經放下了,又怎會……”

苓菲兒走近秋水瑤,靠近她恨恨道:“少棠不計較你與他人私奔已是寬宏,你竟然還要說這種話。”說罷她起身,笑了,笑得讓秋水瑤心寒,苓菲兒滿眼皆是嘲諷,道:“害我們落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你秋家。秋水瑤,家破人亡的滋味你也應該好好嘗嘗!”

“馡馡。”秋水瑤望著苓菲兒的背影,似喃喃自語。

苓菲兒轉身回眸,笑道:“秋小姐,你搞錯了。小女子名叫苓菲兒,名喚洛馡馡的姑娘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是了,那些年少時光,和曾經的洛馡馡一起,葬在落花深處。

苓菲兒回到妝室,坐在鏡前,身後木門吱呀一聲,一位黑帽人推門而入。

她轉過身來,看清來人之後笑道:“爺,今個怎的有空賞臉光顧?”

那人不由分說一擡手,重重耳光拍在苓菲兒臉上。

苓菲兒始料未及,身體失去重心,伸手扶住妝臺方才坐穩,她低著頭捂著側臉,燭光明滅看不清她的表情。

來人一身墨色大衣,隱沒在妝室的陰影中,聲音低迷沙啞:“秋小姐親自找上門來,你就這樣招待?”

分明是□□的話,卻絲毫不帶一絲情緒。她揚起頭,儂麗的妝容襯的她分明在笑,恨恨道:“哦?難道要我低三下四向她搖尾乞憐?”

“此次錯失良機,下次的安排更加由不得你。”

那人轉身離去,在妝臺上扔下一袋煙絲。

苓菲兒單手抓緊藍黑色的布袋,銅鏡映著燭火燃燒,正如三年前洛家的大火,映在她眼中。她卸去額妝,露出左額一片蜿蜒醜陋的傷疤。她迅速戴好假發,點燃煙羅。煙圈盤旋上升,似有什麽熏濕了她的眼,她仰起頭,空洞的望著那些木梁,終於落下一滴淚。

秋水瑤失魂落魄的回到坐席,程雲磊覺察到她狀態不佳,沒等所有折子戲結束,就拉著她離開了夜華堂。

程雲磊沒有帶秋水瑤坐汽車,而是沿江步行。起初,楊如山極力反對,擔心程雲磊會遇上危險。程雲磊便脫了軍裝外套丟給他。楊如山知道他家少帥心意已決,不好多說什麽,開車載著瓔珞先回了秋府。

秋水瑤走了一會就停了下來,扶著渡頭的欄桿,望著宛江對岸影影綽綽的燈火發呆。

半晌,程雲磊道:“苓菲兒就是洛馡馡吧?你見到她了?”

秋水瑤低聲應了,眼中有說不清的情緒。

程雲磊撫著她挽起的長發,柔聲道:“小瑤。”

秋水瑤忽然躲入程雲磊的懷裏,將他抱的很緊很緊,好似一松手,他就會永遠消失不見。程雲磊先是一楞,心中憂喜交加,隨後也緊緊地反抱住她。

“這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和少棠為什麽都是那樣恨我……”秋水瑤的聲音很輕,帶著低低的嗚咽,說不盡的淒楚。

程雲磊知道她在哭,心下動容,拍著她的背,好似無聲的安慰。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默,宛江兩岸搖曳的燈火映著兩人的身影迷蒙不清,一如前方遙不可知的命運。

夜色寂寂,秋水瑤挽著程雲磊的胳膊緩緩穿行在小巷中。如同三年前那樣,總是希望這窄窄的裏弄永遠也走不完。

秋水瑤望著腳下的青石板,小心問道:“雲磊,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什麽事?”

“當初你……當初少棠為什麽要退婚?”

程雲磊皺了一下眉,冷言道:“這件事你應該去問他,我怎會曉得?”

秋水瑤凝望著他的眼睛,他眼中的神色在幽幽的光線下變得覆雜。兩人沈默了許久,秋水瑤道:“是我多心了。”

程雲磊輕輕嘆了一口氣,依依望著她,道:“小瑤,你信不信我?”

“要我如何信你?三年前我們相識之時,你為何要隱瞞自己的身份。”秋水瑤低下頭,回避開他的目光,聲音幽微。

程雲磊將秋水瑤攬在懷裏,柔聲道:“當年之事,我亦是有難言之隱。小瑤,我知道你對他還有情意,但是我會等你忘記他,完完全全的接受我。三年前沒能帶你離開是我的錯,後來得知你遠赴重洋,可能今生再也不會回來。我很後悔,當時我就發誓,如果我此生能夠再見你,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你留在身邊,一生愛你,護你,定不讓你受半分委屈。小瑤,不論日後發生什麽,請你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從來沒有半分虛假,否則我程雲磊……”

不知是不忍心聽他說出不吉利的話,還是害怕他許下的誓言皆會成真。秋水瑤用手指封住程雲磊的口,忙道:“不要,不要說。”

程雲磊握過她的手,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上次刺客的事已經要嚇死我了。”秋水瑤一臉嚴肅的瞧著他,程雲磊收起笑容,道:“不用擔心,我會小心的。”

程雲磊一直將秋水瑤送回秋府臥房,道了一些閑話,便告辭離開。出了秋府大門,正遇上楊如山急匆匆的趕來,看見程雲磊如獲大釋一般,道:“少帥!”

楊如山走近附耳幾句,程雲磊臉色一變,沈聲道:“好,回司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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