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午節過後，秋水瑤的心思就再沒平靜下來過。

不僅是因為第二天課桌上先後多了兩盒桂藕糕，還因為她覺得尹少棠給她的感覺十分奇怪，尤其是那天無意發現程雲磊在送她的桂藕糕裏附上的小箋之後。

“水波靈動剪雙目，瑤臺飛鏡自生情。”

正是“水瑤”二字的藏頭詩。

尹少棠拿紅箋在手裏把玩，秋水瑤見狀十分尷尬，雙頰緋紅，嗔怪道：“怎麽偷看女孩子家的東西！快給我！”

“我還真是不知，程兄竟能寫出如此香艷的句子，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只能寫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人呢！”尹少棠說罷把紅箋還給秋水瑤。

秋水瑤笑道：“那豪放派大家蘇東坡寫下《赤壁懷古》，不也有‘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墜’之句？”見尹少棠神情呆滯，忙問道，“少棠哥哥，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我在想，你是不是要回覆一句什麽。”尹少棠摸著秋水瑤的頭，萬般無奈中透著深深憐惜。

秋水瑤輕笑，“這是自然。”抽出一張紅箋提筆寫到：“雲珠彩絲相繾綣，磊石如心不可轉。”

尹少棠讀著自是不解其意，但是詩間情意表露無遺，心底湧起一片酸澀。他此時方知，自己對秋水瑤的感情已經不僅限於兄妹之情了。看到她和別的男子牽手，給別的男子寫詩，他會難過，會心痛。他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在意他們有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才應該在月下牽手，才應該用紅箋寫下情意，才應該兩情繾綣，心意纏綿。

可是，尹少棠，他是你的至交，她是你的表妹啊。

時節很快入了梅雨，宛邑籠罩在一片陰郁之中。天氣濕熱，統治的江南地區的吳軍也陷入一片煩躁。本來依附吳軍的江左程謹佑程司令悄悄擴張自己的勢力，近日更是以身體不爽為由拒絕了吳連炯的宴請，兩方已有劍拔弩張之跡象。

學校休了課，秋水瑤與程雲磊見面的機會也少了。尹少棠忙於自家生意，也很少相見。雖然尹少棠沒有向秋水瑤表露心跡，而敏感如她，也覺察到尹少棠對於程雲磊一事的不悅，與程雲磊往來紅箋皆由瓔珞悄悄傳遞。詩詞哲理，對和成句，好不風雅，半月來已經積攢了滿滿一個錦匣。

一日淫雨霏霏，尹少棠正在錢莊裏清賬，擡頭正瞧見程雲磊撐傘立在門口。

“程兄！今日怎麽得空來我這？快請進！”尹少棠算賬算的頭昏腦脹，正想休息一下，見到程雲磊自然十分歡喜。

夥計接過傘，程雲磊坐下笑道：“我一直清閑，怎比得上少莊家日理萬機！近來生意可好？”

尹少棠嘆了一口氣，道：“吳程二人怕是要有一戰，生意不好做的很。”他忽然轉念道：“程兄老家在江左，是否和程謹佑司令有親緣關系？”

程雲磊聞言笑意深深：“若是能和程司令攀上親戚，可是求之不得！我倒是覺得吳程二人不會開戰。程司令治軍雖是嚴謹，江南無人不懼，可惜和吳軍實力相差太過懸殊，吳軍在江南的勢力盤根錯雜，程氏貿然開戰只能是以卵擊石啊。”

尹少棠見他對局勢洞悉如此透徹，心下佩服，便未作他想，繼而讚道：“程兄果然廣識時務，小弟也只會觀察表面罷了。”

“少棠可勿要謙虛！哪個商人沒有一本帳？我看你看的清楚得很。”

尹少棠微笑不語。二人素愛闊論局勢，暢談古今，尹少棠為有這樣的知己而欣慰，程雲磊也賞識尹少棠的才華，兩人可謂惺惺相惜。

尹少棠見程雲磊面有憂色，問道：“程兄可有什麽煩心事？”

程雲磊憂聲道：“看來還是瞞不過你。說實話，此來確有一事相求。”

“但言無妨。”

程雲磊拿出一張紙，遞給尹少棠，道：“我想從錢莊賒點賬。”

尹少棠打開後一驚，為難道：“程兄，為何要借這麽多？”

“原因現在不方便說明，還請少棠諒解。不過我以人格擔保，必定如契約所言，年拆十厘，五年之後還本付息。少棠覺得如何？”程雲磊起身向尹少棠揖了揖，言語誠懇得讓人不忍抗拒。

尹少棠忙扶他坐下，道：“這可不是筆小數目，且容我周旋幾日。三天之後給程兄答覆。”

“好。我靜候佳音就是了。”

梅雨漫長，灰色的天空猗郁憂傷，即使靜靜撫琴也不能平覆秋水瑤心情，一曲之中屢屢錯音。秋水瑤心下煩亂，噌的一聲琴弦應聲而斷。

“小姐！小姐！”門口傳來瓔珞的聲音，她顧不上敲門就慌慌張張的推門而入，一臉焦灼，“小姐，不好了！夫人昏過去了！”

秋水瑤猛地站起，雙眼發黑險些跌倒，幸而瓔珞上前將她扶住。秋水瑤抓著瓔珞的胳膊，道：“快！快找大夫！”說完便向文氏的房間沖去。

秋水瑤來到文氏房間，下人們圍在門外，文氏嘴唇發黑，緊閉雙目躺在床上。

“你們幾個跟上瓔珞請大夫，你們幾個燒點水以備煎藥。蘭若和菊若留下，其他人就都退下吧。”

蘭若小聲問道：“小姐，要不要告訴司令？”

秋水瑤眉頭一皺，道：“還是先不要告訴父親了。”

一切安排妥貼，秋水瑤坐下給文氏擦汗。不多時瓔珞引著大夫到了。大夫看過文氏之後，搖搖頭，道：“夫人心疾發作，我這方子只可暫時保住性命。若想根除，到醫院安排手術方可。”

秋水瑤先是一楞，吩咐家丁道：“快去備車。”又問大夫道：“有多少治愈的把握？”

“如果及時手術，成功的話便無恙。只是，風險很大。”

秋水瑤低頭道：“知道了，多謝。”

文氏被送到醫院推進了手術室。秋水瑤惶惶坐在醫院走廊，慘白的燈光照著她的臉上毫無血色。

她需要錢。

秋水瑤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秋家家底殷實，但是她們母女手上現錢倒是不多，除非父親點頭，否則賬房也很難出賬。她心中反覆盤算，最終還是決定去清山別院。

清晨山林漏下微光，映得秋水瑤一夜未睡的面容稍顯疲憊。

一棟西洋風格的三層獨院漸漸現於林間，山間氣息清幽雅致，正應了清山二字的意蘊。清山別院在宛邑西南，路途雖是不遠，但山勢蜿蜒，山林隱蔽，若無地圖很難尋得，頗具易守難攻的意義。

秋水瑤上前，門口的衛兵見是她便進去報告。不多時，王媽開門引秋水瑤進去。文氏剛剛嫁來秋家時，王媽就在秋府老宅做事，對秋水瑤一向照顧。

王媽也知秋水瑤無事不登三寶殿，語重心長道：“大小姐，最近吳大帥對老爺態度好像不明朗，今天若是有什麽事老爺考慮不周，您要體諒。”

秋水瑤暗自疑惑，現下盛傳程謹佑大有另起爐竈之意，父親與程謹佑不甚往來，怎地也牽扯進來了？便道：“我會註意。”

進了書房，秋振安正埋頭處理公文。秋水瑤見他滿臉焦灼，面色疲憊。害怕他又要發脾氣，便靜靜坐在一旁。

半晌，秋振安道：“茶！”

秋水瑤走過去倒了一杯遞上。秋振安接過茶，這才發覺身邊竟是秋水瑤，便道：“瑤兒，你怎麽來了？”

秋水瑤道：“父親，母親病了，需要錢。”

秋振安眼中一陣轉瞬即逝的驚痛，隨後猶豫著放下手中的筆，面無表情道：“需要多少？”

秋水瑤如實說了，秋振安眉頭緊皺，道：“最近賬務有點緊，恐怕一時拿不出那麽多。”

“父親！”秋水瑤又急又氣，之前她從未向父親要過什麽，母親不許，她亦不想母親難過。可是在母親這樣危急的時刻，父親竟然說帳房沒錢，豈能不令人心寒？

父女二人僵持不下，二房夫人吳連眉推門而入，笑容堆了滿臉，見到秋水瑤後，道：“喲，大小姐可是稀客！父女見面怎麽一臉橫氣，這可不好。”轉身將水果點心放在茶幾上，又道：“方才聽見瑤兒要用錢，最近時令雖然不好，日常的錢款剩的不多，不是還有軍稅嘛？不如先把軍稅給瑤兒，過一陣寬裕了補上就是了。”

這一下子可是火上澆油，秋振安方才正為吳連炯加收軍稅一事發愁，還不知如何應對。秋振安素來要面子，上下打點從未拖延，加之吳連炯最近疑神疑鬼，軍稅之事怎敢怠慢？秋振安厲聲道：“軍稅怎好私用！瑤兒，你再想想別的法子，別讓父親為難。”

吳連眉一臉委屈的樣子，眼中卻盡是得意之色。秋水瑤臉色難看至極，瞪了吳連眉一眼，正欲轉身離開。秋振安忽然開口道：“瑤兒，為父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和尹家公子是不是自小便有婚約？”

秋水瑤不明父親為何此時提起這樁婚事，便道：“兒時確有如此舊事，只是……”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什麽只是！前幾天尹老板向我提起此事，我看這親事不錯，中表之親，門當戶對！況且若是你嫁入尹家，這錢款之事還用算計？”秋振安一轉嚴厲面孔，眼中竟顯出喜色。

吳連眉聞言面色一沈，但實在不好說什麽，不料秋水瑤反對道：“我不嫁！”

秋振安臉色又變得十分難看，嚴肅道：“尹公子哪裏配不上你了？”

秋水瑤沈吟一聲，道：“如此父親不如將我賣去青樓，錢款之事更加不必算計。”說罷頭也不回的轉身出門。

書房裏傳來秋振安的罵聲，而吳連眉心裏一陣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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