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無計可消除】

又來到竹園。

姬雙準備偷偷回東胡國天虞族去看看親友，便與他們告別。

相思站在竹樓外，竟莫名有些感觸。當日，竹樓下，相思和頊彧並肩跪在綿亙眼前，向他磕頭敬茶，喊他“師父”。

四年前，自己遠赴北狄，跟在師父身側學醫，與天命的一切隔絕開來。那兩年是相思最無憂無慮的日子，卻也是讓她懂得“思念”的日子。

如今，她和頊彧又一次並肩站在了這裏。

命運總是很奇怪，聚散離合，好似冥冥之中早有定數，你求不來，卻也避不開。

“我聽說你姑姑也在。”軒轅頊彧道。

相思點頭，“紫荊姑姑說師父要先見我，我先去了，等我出來再去見姑姑。”

“去吧，我就在這裏等你出來。”

相思往竹樓去，行至門邊又回頭看了一眼軒轅頊彧，做了個鬼臉這才敲門，“師父，是我。”

“進來。”綿亙的聲音很沙啞。

相思推門而入，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藥味，便微微掩面遮擋，四年前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氣味，可是離開竹園已兩年，早已不熟悉了。

“師父。”相思朝床榻上躺著的人行禮。

“何時變得這麽規矩了？”綿亙柔聲問。

相思走到床榻邊，坐在了地上，伸手拉著綿亙的手，靠著床榻說：“規矩些不好嗎？師父，你的身子越發不好了，你可吃著藥了嗎？”

“好不了了……天下醫者不自醫，由他去吧。”綿亙緩緩道。

“師父……”相思見他很虛弱，忍不住鼻子一酸，緊緊握著綿亙的手，生怕稍稍松開他就會消失。

“師父有幾句話要和你說，相思，你姑姑就在隔壁的竹樓，明日一晚，紫荊她們三人便會護送她出海去珈藍島。”

“去珈藍島？”相思奇怪，“那荒島有人嗎？師父為何要將姑姑送去？”

“珈藍島不遠處有一座孤島，名為無量島，原先叫做青州。無量島上有師父的故友，他們能照顧你姑姑。可惜他們不喜外人打擾，故而你姑姑住在珈藍島也方便些。”綿亙娓娓道來。

“師父不願再照顧姑姑了？”

綿亙並未回答，只是側目看著相思，微微笑著，“相思多大了？師父好些時候沒有這樣看著你了。”

“十九了。”

綿亙繼續微笑，“十九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你爹娘已故，師父與他們的情分自不必說，你可有心上人了？”

相思臉頰緋紅，“師父！別說這些，你好好休息吧。”

“你在天命受傷時，我聽說是為了救一個男子？”綿亙卻不肯停下。

相思的性子本也不如尋常姑娘羞澀，便點了一下頭。

“世上能遇到一個你拼命也要救的人，實在難得，也實在可貴。是哪裏人？”頓了頓，綿亙道，“罷了，不問了，師父料想你也不肯說。相思，他待你可好？”

“好。”相思點頭。

綿亙聽了，一時不說話。

相思心中想著：莫非師父想要安排婚事？卻又想該不該告訴師父，那人就是渾夕王的義子，而自己與他已經在渾夕王、丹熏王面前有了婚約？可他並未下聘禮，婚約是否算數呢？又想：就算婚約不算數，自己與叱野早已有過誓言，當日叱野玩鬧時逼迫自己發誓，對他一生不變心，倒也歪打正著。

“相思？”

相思猛地回過神，“師父？”

綿亙搖頭笑，“想必他是真的待你好了，想起他來，你臉上的笑容叫我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個女子。”

“是師父的心上人嗎？”相思笑問。

綿亙遲疑一瞬，點了一下頭。

“師父為何不與她成親？她是哪裏人？如今在哪裏呢？”相思好奇萬分。

綿亙拖著長長尾音，許久才說：“她已嫁作他人婦。”

相思一楞，原來如此，原來那女子嫁了別人，師父才終生未娶！擔心師父傷神，便微笑著安慰道：“不管她嫁給了誰，師父心中有她，她心中也一定有師父。這樣就算不能長相廝守，也值得。”

綿亙一怔，看著相思，眼神裏閃爍不定，吞吞吐吐問：“你當真這樣想？”

相思點頭，“是！師父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否則怎會一直孤身一人呢？”

“你能這樣想……”綿亙頓了頓，“好了，你去吧，去將頊彧叫進來，我與他有些話要單獨講。你去見你姑姑，好好陪她，叫她歡喜。”

“師父，你要保重。”相思不舍。

綿亙只是微笑。

相思退出了屋子，關上門一轉身，軒轅頊彧依舊站在方才的地方，負手而立，正笑看著自己。

相思快步走過去，低聲道：“你一直傻站在這裏？不累嗎？”

軒轅頊彧癟癟嘴，從身後拿出一根樹枝，搖了搖，“相思豆，我瞧見院子外面有幾株，便出去摘了一枝回來，倒也沒有一直傻站在這裏。”

相思接過相思豆，順勢用樹枝打了一下軒轅頊彧，嗔道：“快進去！看你在師傅面前敢不敢油嘴滑舌！”

軒轅頊彧一笑，快步進屋。

進了屋，軒轅頊彧先是關上門，這才躬身行禮，規規矩矩道：“師父，我來了。”

綿亙不出聲。

軒轅頊彧便一直彎腰等候著，等了好一會兒也聽綿亙說話，卻聽見窸窸窣窣的衣袍聲，便擡頭去看。

“師父！”軒轅頊彧見綿亙艱難地掙紮著要下床榻，慌忙上前扶住他，“師父只管吩咐，頊彧自會照顧師父。小心。”便扶著綿亙站了起來。

“師父要找什麽？我去找就是。”軒轅頊彧看綿亙在屋內環視，便問。

綿亙不答，待看了一圈，才開口，“你到橫梁右側，梁上有一個暗格，你將暗格內的東西取下來。”

軒轅頊彧頷首，“是。”便輕輕扶著綿亙坐回床榻上，這才擡頭去看橫梁，看了一瞬，提氣飛起，輕輕松松跨坐在橫梁上。

很快取下了東西，軒轅頊彧躍下來，站定後也不多看那東西一眼，雙手送到綿亙眼前，“師父，是這個嗎？”

綿亙嗯了一聲，將東西拿走，道：“頊彧，我知道你心中怨怪我。”

這話說的奇怪也突然，軒轅頊彧一怔，看著綿亙道：“師父說哪裏話！我自小跟著師父學習，師父和我與父子無二，我怎麽會怨怪師父！”

“因為相思。”

軒轅頊彧其實已經猜到了，聞言，張了嘴，卻不知該說什麽。

“師父雖未娶妻生子，卻也深深戀過一個女子，怎會不懂呢？過去興許是你掩飾的好，興許是師父未留心，並不曾註意到。在皇宮內池塘邊那一晚，如果我沒有及時出聲喝止，你真的……要這麽做？”

軒轅頊彧面有難色，卻看綿亙面無血色、十分虛弱，神情雖然平淡，但眼中對自己的關懷之情絲毫不少，便正色道：“是。如果師父不阻止，我會吻她。”

“事後你打算如何解釋？”綿亙問。

軒轅頊彧想也沒想道：“我會坦白告訴她，我心裏喜歡的人，是她，我想娶的人，也是她，一直只是她。”他說話沒有一絲猶豫，可見是真的早就想好了，“只是”兩個字還吐的極重。

“頊彧！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做事為何不考慮清楚？”綿亙有些怒氣。

“正因為我不是小孩子，正因為我已經考慮的很清楚了，所以我才想要告訴她！師父，我沒有怨怪你，我只是不明白，為何要阻止我？有的事情考慮清楚了，難道就萬無一失了嗎？我非她不可，我會照顧她一生一世，我會給她一切，不夠嗎？”

綿亙道：“你非她不可，那麽她呢？”

一句話說中了軒轅頊彧的心事，他自嘲一笑，嘆出口氣，說道：“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冷靜後才決定再等一等。”

“等多久？”

軒轅頊彧笑道，“多久算久？師父，這一次就讓我任性一次吧。”

“任性？軒轅頊彧，你爹娘離去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讓你不再任性，你可知道？這一路來，我已聽聞紫金鋪的事，以為你會有所感悟，你還不明白嗎？天命等你去治理壯大，北狄等你收覆東胡，渾夕、中容乃至整個九州都等你去統一，你卻告訴天下人，要他們允許你任性一次？”綿亙說著說著氣得直喘氣，臉色慘白，雙唇發紫，顯然是真的動氣了。

“師父！“軒轅頊彧含淚輕輕喊了一聲。

綿亙看他如此，也不忍心，又心軟道：“頊彧……你為何就是不明白……”

軒轅頊彧突然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師父，你曾問過我，為何對女子都心軟，我當日未回答，後來相思也問我，我只告訴她因為我曾見到我娘為了義父淒然落淚的模樣，其實還有其他緣由。茯苓姑姑故去時，相思整夜整夜無法入睡，常常天快亮才漸漸睡去，我每夜都能看見她緊閉的雙眼下流出淚水，有時候不知不覺就染濕了床榻，有時候她在夢中也會哭喊。師父，當她哭喊著‘娘親不要離開我’的時候，我只恨自己沒有能力，只恨不能讓她安樂無憂！我一生予取予求，在那之前從來不知珍惜為何物，直到我見到相思眼角的淚痕，方才明白，我願一生珍惜她。如今，我經過自己的努力有了這樣的能力，我想給她安穩的生活，我想讓她永遠快樂，可……”軒轅頊彧想說“可你去要阻止”，但他從心底裏尊敬綿亙，自然不敢。

“頊彧，你立她為後絕不是給她安穩的生活，你怎會不明白？你如此聰明，關己則亂，否則如何會看不明白呢？”綿亙依舊堅持己見，縱然為他們感到心疼，卻還是不肯退步。

軒轅頊彧也氣，沒聽清楚綿亙說的話，卻已經雙眼含淚，柔聲說道：“師父，我從未求過你什麽，只求……”

“不必再說！你若執意如此，你我師徒情分到此為止！”綿亙一口氣說完，猛烈地咳嗽起來。

“師父！”軒轅頊彧巨驚。

“師父你怎麽了？”相思突然推門而入，屋內的兩人都是駭得一跳，齊齊看向闖入的相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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