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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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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及此,湯正德已是面若死灰,渾身上下都散發出行將就木的氣息。

“那個人”果然摸到了銅陵縣,找到了藏在那裏的那家人。

喉頭陡然一陣腥甜,湯正德一張口,“哇”地一聲,再度噴出了一口鮮血,隨之而來的,是腦中爆發出的巨大轟鳴,仿似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圍著他轉。

一瞬間,他腦袋發沈、眼前發黑,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他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下呼吸,都將冰冷的、充滿血腥的氣息,紮進肺腑。

那寒意刺得他喉頭銳痛,心肺亦如遭千針萬嚙之痛。

他不得不兩手扶地,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拼命張大了赤紅的雙目,兩眼幾乎脫眶暴出,額角青筋扭動著,身上那股死氣越發地濃重,仿佛再下一刻就將斷氣。

可他知道,他還死不得。

他最大的秘密,如今卻被人兜了個底兒掉,若得不著對方一個確定的回覆,他這口氣就不能斷。

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平緩著呼吸,為了不分心,甚至連眼睛都閉上了。

漸漸地,喉頭撕裂般的刺痛變得越來越輕,胸腑間的灼痛亦稍減,約莫小半刻後,他青灰的面色終是逐漸恢覆了正常。

“放心,你那孫子斷了一指,此生無望仕途,便做個小老百姓兒也挺好,我們自會留他一命的。”那獄卒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似是早便窺破他所思,遂再度安撫了他一句。

湯正德緊緊閉攏的眼角下,悄然滑出兩滴濁淚。

是啊,也不過就是活著而已,富貴顯赫,卻是再也無望了。

而即便如此,那也是拿著湯家上下幾百口的性命並所有錢財,換來的。

總算不曾讓湯家絕了戶。

他該知足了。

湯正德的喉頭地不住上下滾動,半晌後,方才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你……銘……誓……”

“我發誓,你那外室孫子必會好好兒地,如若不然,便叫我天誅地滅。”獄卒沒有任何遲疑地便起了個誓。

似怕他不信,又笑道:“這話也算代我家主子說的,你放心罷,我主子可是一言九鼎的磊落之人。”

湯正德顫巍巍地擡起頭,目註於他。

陰影之中,他只能瞧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看不清、觸不及,仿似那倚門而立的並非活人,而是一縷幽魂。

他不信這人的話。

一個字都不信。

可是,不信又能如何?

縱使對方只查到了銅陵縣,並不曾真正查到哪一門、哪一戶,可那銅陵卻也不過就是個小縣,人口並沒多少,只消慢慢查訪,總能查到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湯正德重又閉起眼,撲天蓋地的寒意,早已將他的骨髓都凍成了冰。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但凡他此際咬緊了不松口,則湯家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並他經年打下的基業,便會犧牲得毫無價值。

明知是懸崖,亦只能縱身一跳,只為那一線可能存在的生機。

他沒的選。

“那個人”根本就沒給他揀擇的機會。

他輸了。

徹徹底底地輸了。

湯正德張開了眼睛。

“不是麻臉……周正……”他黑紫的嘴唇顫抖著,眼底深處寫滿了絕望:“周正不是……我的人,大掌櫃……梁華……才是被我買……買通的。還有……還有……不是四方八寶印,而是……是八寶十方印……咳咳……”

他終是吐露了實情。

方才的那番交代,實則仍舊是他的試探,話裏話外,他埋下了無數的套子。

而此刻,試探顯然已無益處,他只能合盤托出。

“呵呵,受教。”那獄卒似是早便料到此節,語氣十分地平淡,語罷,伸了個懶腰,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成竹在胸,且,有恃無恐。

想必他亦知曉,這最後的機會,對方一定會抓住。

看著那獄卒肆無忌憚的舉動,湯正德攥緊的手痙攣起來。

機關算盡,卻還是白廢了心機。

從今往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湯家了。

那個他幻想中光耀而富貴的湯家,終究斷送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身子慢慢地佝僂了下去,雪粒子漸漸在他身邊堆積,如同荒冢。

在湯正德原本的計劃裏,這一切本不該發生。

包括湯大老爺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湯家最大的秘密,是四老爺拋棄的那對外室母子。

可無人知曉的是,多年以前,湯正德便避開耳目,偷偷在銅陵養了一家外室,並將幾封重要的信件,藏在了那銅陵縣中。

那些信便是湯家的底牌,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翻開。

畢竟,那條路委實太過於艱險,他這樣的馬前卒,說不得什麽時候就會死,而有了那幾封信,湯家存活的機會才會更大。

“那個人”似是隱約知曉此事,卻從不曾有過異動,就像是真的被他拿捏住了。

而接下來的那幾十年間,為了將這秘密保守下去,湯正德只與銅陵有過三次聯絡,最後一次是在五年前,他那外室孫子百日之時,他假進貨之機,親自送了那孩子一枚特制的金鎖,亦瞧見了那孩子右手尾指的奇異胎記。

彼時,他視這胎記為異人之象,以為這孩子長大後必有所為。

如今他才知曉,這天底下,果然並沒有秘密二字。

“那個人”龜息了這麽些年,卻原來是在演戲。

可笑他自以為得計,被人一騙就騙了幾十年。

湯正德咧開唇角,“呵呵”笑了起來,整個身子蜷縮著,似一截風化的朽木,唯有每隔數息的些微起伏,昭示著他還不曾斷氣。

縮在陰影中的獄卒盯視著他,唇角勾起一個殘忍的淡笑。

方才他起的誓,是真話。

湯正德那個外室孫子,確實不會死。

“活人莊”需要這樣的孩子。

死士皆是要打小培養的,那孩子今年才五歲,生得倒也骨骼清奇,待到他全家死絕,他就該知道,誰才是他的“恩人”。

到得那時,他這條命,也就交在了他們手中,十年之後,便是他為報恩效死之際。

怎麽說這孩子也算比其族人多活了十年,那個誓言自然算是兌現了不是?

獄卒“吃吃”地笑了起來。

森冷空闊的刑房中,回蕩著兩個人的笑聲,一個蒼涼、一個陰鷙。

天光之下,飛雪兀自灑落……

臘月初十,湯、宋兩家同時在魚市口問斬,那震天的哭聲與慘叫聲,半個京城的百姓都聽到了。

然而,不出三日,那溝渠中流淌著的血水,便被五城兵馬司的水龍沖盡,連綿的血腥味兒亦在大雪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爆竹聲、孩童的笑聲,以及殘留的臘八粥的香氣。

皇城今年要放焰口、帝後將與百姓同慶上元佳節,這消息飛一般地傳遍全城,百姓們無不奔走相告,歡喜的氛圍幾乎瞬間便淹沒了整座京城。

除此樂事之外,玻璃工坊新近制出的“風鈴”,亦成了今年最時興的年貨,尤其是各家商戶、鋪面兒,不僅要在大門上貼上春聯、福字迎新年,更要懸上一串“合家歡風鈴”應景兒,否則簡直就對不起旺鋪二字。

更有傳言,道是太後娘娘並三位公主都特別喜歡風鈴,說這東西能震厄驅邪、納吉迎祥,又能招財進寶、添福添壽,幾乎就沒它辦不到的,宮裏貴主兒們個個都收了幾套,於是這風鈴便也越發走俏。

說起來,這玻璃雖是個新鮮玩意兒,價格不菲,制出來的風鈴卻也不算很貴,大的如小兒拳頭,也就一錢銀子,小如拇指大小的,則幾文錢也能買著。

那玻璃工坊又發明出一種四四方方的大紅絡子,取名為“福氣結”、“吉祥節”,配著紅流蘇、紅玻璃珠子,拴在那風鈴下頭,風過時,風鈴“鈴鈴”清響、珠串“叮叮”有聲,直將那蕭瑟的冬日,亦變得柔軟起來。

年關漸近,歡愉的氛圍很快便滌去了魚市口人頭落地的淒惶,京中熱鬧更勝往常。

說起來,人犯於臘月問斬,這在大齊倒是很少有之事,往上數個百年,也就才兩次罷了。

不過,這日子口乃是建昭帝欽定的,彼時亦曾有官員上奏,道是“臘月動刀兵,恐大不吉”,被建昭帝一句“臘月便在秋後,秋後問斬,乃是祖制”給駁了回去。

至此,朝堂內外一片死寂,再無人多說些什麽,就連與宋貫之同在內閣的幾位老臣,亦盡皆閉口不言。

宋貫之一倒,內閣亦少了一人,這個空缺,引朝堂無數眼睛盡凝眸,至於宋家,已經是再也翻不過來的死罪,那遼門軍門為求活命,不知往他身上潑了多少臟水,宋家滿門便是死上幾回,也抵不過那幾重罪名。是故,老宋家是死是活、何時問斬,便也無關緊要了。

待到臘月過半,經由多方勢力角逐並建昭帝從中權衡,閣老人選終是確定。

令人震驚的是,呼聲最高、資歷最好的幾人,居然盡皆落選,便連當世大儒薛冰的關門弟子—官至左副都禦史的程樸,亦意外出局,反倒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侍讀老學士——許惟善,成了最後的贏家。

這個在翰林院默默無聞、朝堂上幾乎無人識得的幹巴老頭兒,不知何故,竟一舉擊敗所有候遠人,一躍升任東閣大學士,踏入內閣重地。

此消息一出,不知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原先由宋貫之擔任的、重又之重的戶部尚書一職,由原禮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張延卿接替,而張延卿空出來的禮部尚書一職,則落在了許惟善頭上。

所謂牽一發動全身,閣臣一人之變動,其影響之綿密悠長,堪稱波及整個朝堂,而許惟善許閣老更是其中最大的變數,徐玠對此自是極為樂見的。

許惟善其人,頑固僵化、不知變通,慣以清正自許,實則卻是個無能之輩。

這樣的人,無論在朝在野,皆不可能有所建樹,充其量不過一個庸人或庸臣罷了。

然而,這樣的人卻也有一樣優點,那便是孤介。不朋不黨、油鹽不浸,雖平庸,卻平庸得讓人牙癢,不知從何下口。

“不錯,不錯。”蹲在小院兒的臺階上,徐玠抄著兩手,說話時呼出大團的白氣:

“翰林院幾個學士裏頭,就這許惟善最是牛心拐骨,幾十年下來也沒見他和誰走得特別近,又自視甚高,全大齊沒一個人能入得他的眼,實則就是個死腦筋。別看他不愛說話,呵呵,他那脾氣又臭又硬,有他在,內閣有好戲瞧嘍。”

他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眼角餘光向旁一瞥,便見紅藥正巴在一疊話本子上,兩個眼珠子幾乎貼在上頭,他說了這半天,她連聲都不帶吱一下的。

真真是個書癡。

徐玠嘆著氣搖頭。

顧老太一瞧見話本子,那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話本子”了。

所幸今兒時間充裕,一則內閣人選已定,徐玠也可暫且將那“天人感應”給擱下,不必折騰他那點兒可憐的蔔卦能為;二則乾清宮正忙著不久之後的“祭竈”,因陛下不喜宮女近前,是以年關越近,紅藥她們反倒越是清閑,二人這才得以見面。

念及此,徐玠便拿手指頭搗了搗袖籠。

錢袋已然空了大半,今日帶來的五十兩銀子,如今只剩不到十兩了。

“真費錢哪。”他攏住衣袖,仰天長嘆。

出入皇城一趟,所費委實不貲,那些太監一個個眼睛都是紅的,他好容易才餵飽了幾個,卻因年關調職,那幾人都不在原位,他不得不多花成倍的銀子,買通那些新來的,方順利進了外皇城。

好在他手頭向來不缺錢,若不然,可供不起與紅藥的長相往來。

只是,兩個人甫一見面,紅藥二話不說先瞧話本子,落下他獨個兒自言自語,卻也怪沒意思的。

徐玠百無聊賴,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隨手揀了根樹枝兒,在那殘雪之上戳戳畫畫,盤算著接下來的幾件事,偶爾打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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